第44章 稱帝之路(四)
生辰過後, 江南混亂的局面逐漸明朗。金陵、杭州的知府在宴會上的表現, 已經坐實容家江南第一的地位, 毫無疑問,只要容韻不出意外,未來的江南将是容家天下。吳家、房家帶女兒出席卻受冷遇的消息, 也傳遍各城,受兩家啓發,托媒、保媒的世家蜂擁而至, 差點踏破容家門檻。
奇怪的是, 登門的媒人不下三十,居然一家都沒有被拒絕, 全說家主年紀尚輕,還要再看看。
“再看看”三個字實在意味深長——若是婉拒, 完全可以說近幾年暫不考慮,定個時限出來, 叫人歇了心思。“再看看”就不一樣了,可以是對人生規劃的再看看,也可以是對各家的小姐再看看。
吳、容兩家知道後, 也顧不得矜持, 急忙催促先前說好的媒人登門,果然得到了一樣的待遇。
一時間,容家少爺有意娶親的傳言不胫而走,鬧得滿城風雨。大街小巷,秦樓楚館, 處處熱議。
只有一個地方對此事只字不提——
容家。
容韻生辰過後,他就經常在外游蕩,到晚上才回去,自然知道外面流傳的消息。說不好奇,那是騙人的。可是,那夜之後,他與容韻之間仿佛多了一層看不見卻摸得到的薄冰。
說話時,薄冰豎在中間,彼此都能感受到寒意,卻不敢觸碰,生怕碰碎了。
相處時,薄冰鋪在腳下,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這種壓抑的氣氛,陳致只在南齊朝廷感受過,沒想到一大把年紀當了仙人,還要看自己徒弟的臉色。
譚倏見兩人關系僵硬,特意帶了酒來看他。
陳致邀他上屋頂小坐。
正是夕陽西下,餘晖漫天。
粉的、橘的、紫的、紅的彩雲如斑斓的錦緞,遮住了大半壁的天空,只留下東方一小塊的淺灰白。
可陳致此時的心情,就如那塊淺灰白,無論世界多麽絢麗多姿,都與他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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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倏見他一口氣喝掉自己了半瓶酒,忙将酒瓶搶回來:“這是紹興花雕,從我爹床底下偷的,我都還沒有喝呢,你可不能一口氣喝完。”他低頭啜了一小口,滿足地嘆氣,扭頭見陳致一聲不吭地盯着自己,眼神複雜而憂郁,心裏不禁有些發毛,只好将酒瓶送回去,“你這麽想喝就直接說,這麽看着我,我挺……挺不好意思的。”
陳致接過酒瓶,卻沒有馬上喝:“你與林老爺相處得很好。”
譚倏說:“一世父子,難得有緣。凡人不是有句話嗎?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他輕嘆道,“既然人非草木,怎知草木無情?”
陳致感慨地點點頭,忽而湊過去,有些不好意思地問:“我一直沒有問你,你是怎麽修煉成精的?那個,若是給昙花澆仙水,它會不會像你一樣修煉成人啊?”
譚倏被難住了,仔細地想了會兒說:“我也不知道。我生出靈識之後,就學會了吸收日月精華,吸收了數千年,有一天突然就覺得渾身發熱,體內的靈力好像要從身體裏沖出來,難受得緊。我以前見凡人難受時,會躺在地上打滾,便想學着人的動作打滾,誰知道突然就變成了人。”
陳致一聽生出靈識之後還要吸收數千年的日月精華就歇了氣:“看來,我這輩子都看不到昙花開花了。”
譚倏臉微微一紅:“你看昙花開花做什麽?”
陳致說:“難道你看不出我是個護花人嗎?”
譚倏兩只手在胸前扭了扭,突然搶過陳致手裏的酒瓶,狠狠地喝了一口,說:“給你看也可以。”不等陳致高興,就羞澀地說,“結成仙侶之後就可以看了。”
“……啊!”
飽受驚吓的陳致一時沒坐穩,腳下一滑,從屋頂上摔了下來。
對一個神仙來說,從屋頂摔落實在不算大事,畢竟,當初他從天上摔下來,也只是“啪叽”一聲,落地的形狀比鳥屎還要完整。偏偏,他落地的時候,有不少的圍觀者。
容韻帶隊,身後跟着杭州知府等大人……這就很不好做手腳了。
于是,他只能舞動四肢,在空中虛劃了兩下,再度“啪叽”一聲落在地上。
“師父!”
悲呼聲由遠而近。
陳致剛想吐口血應應景,後背就被踩了一下,雖然對方很快收回了腳,但腳印在哪裏,任誰也賴不了。
容韻惶急之中,也不管形象了,直接跪在地上去扶陳致。
陳致說:“剛才誰踩我?”
容韻面色有一瞬間的空白。
陳致說:“是不是你?”
容韻見他神志清醒,面色紅潤,似乎沒有大礙,總算恢複神智,扭頭看其他人,沖他們使眼色。
王知府在內的衆客齊齊後退一步,表示自己離案發現場很遠,鞭長莫及。
陳致慢慢地坐起來,解開腰帶,脫下外袍,容韻大驚,問他幹什麽。陳致将袍子上的腳印放在膝蓋上,抓起容韻的鞋子在上面比了比,然後對他怒目而視。
容韻尴尬道:“我見師父從上面摔下來,一時情急沖過來,沒有剎住腳……”
陳致控訴:“老腰都快被踩斷了!”
容韻忙道:“不管師父發生什麽事,弟子都會不離不棄。”
陳致盯着他了會兒,突然用力地敲了他一個爆栗子:“為師不需要你不離不棄,只希望你乖乖聽話,不要胡說八道就好了。”
容韻知道,這是他遞了個梯子過來,想要将生辰那夜發生的事情一頁翻過。
人生不是水,不可能風過無痕。但人擅長掩藏,無論是感情還是記憶,只要想自欺欺人,就能自欺欺人。
他不想自欺欺人,就只能欺騙師父。
挂起娴熟的笑容,他揉了揉被敲過的位置,乖順地低頭:“我以後都聽師父的。”
反正,聽與做是兩回事。
陳致被人用鋪上褥子的門板擡回房間。
幾個大夫會診,都說他并無大礙之後,容韻還不放心,把人壓在床上,說是十天半月的不能下床,要靜養觀察。
好不容易轟走了“小管家公”,譚倏從窗戶跳進來,羞澀地問候:“你沒事吧?”
陳致沒好氣地說:“你覺得我會有什麽事?”
譚倏說:“衆目睽睽之下,吃個狗吃屎,心裏一定很難過。怎麽會沒事?”
……
你不說的時候,我心裏也沒有那麽難過!
陳致覺得胸口郁悶得喘不過氣來,可能被氣出了內傷。
譚倏說:“我和你喝酒的事,你不要告訴容韻。”
陳致說:“怕他以為是你把我踹下來的嗎?”
“他不喜歡我們走得太近。”
陳致愣了下。
譚倏說:“我投靠容家的時候,他就暗示過我。”
陳致說:“怎麽暗示?”
譚倏學着容韻的口氣說:“雖然你是我師父的朋友,我也公私分明,會一視同仁,但是,你與師父走得太近,引來閑言碎語,總歸不好。”
陳致:“……”小狐貍,挑撥他們的友誼還說得那麽冠冕堂皇。
譚倏說:“我覺得他說得也很有道理。我們走得太近,萬一被人懷疑是一夥,不利于行動。說不定以後,就要分到兩個陣營,互相對立了呢。”
就是怕他“露出了陳悲離的真面目後”,被容韻厭惡,連累他吧?
不過,按照他現在與容韻的關系,被厭惡的可能性極低。
陳致嘆了口氣,發現下山之後,自己就有些迷失方向。
他原本的任務是令容韻厭惡斷袖,從而開啓西攻陳軒襄、北伐王之喜的帝王之路。但是經過這段時間的了解,容韻與陳軒襄的恩怨絕不是簡單地建立在對方是不是斷袖上,自己不必死咬着這點不放。以面前的局面,只要容韻繼續往下走,與西南王的争鬥已成必然。等他拿下了兩廣,他與北方就是兩雄相争的格局,對方是不是圈養幼童,根本不重要。
所以……
自己的存在對任務來說,不但不是助力,反而可能變成阻力。
陳致被結論驚呆了。
他問譚倏:“陳悲離早逝,會對任務産生什麽不良後果嗎?”
譚倏吓了一跳:“你摔到哪裏了?為什麽要早逝?”
陳致用被子蓋住自己的下半身,沒好氣地說:“我喝酒喝不出一柱擎天,就算摔個狗吃屎,那裏也很安全!”
譚倏羞澀地低頭:“我不是這個意思。”
陳致:“……”不是這個意思為什麽不好意思?
譚倏說:“其實,你不必時時刻刻将任務當做任務。你是凡人飛升,難道不懷念人間盛景嗎?我覺得很有趣呢。”
有趣……嗎?
當他是陳應恪的時候,的确沒心沒肺地享受了近十年的樂趣,結果卻是任務執行得一塌糊塗。所以,這輩子一開始,不管願不願意,他都走得戰戰兢兢,生怕重蹈覆轍。挑在肩上的重擔讓他很久都沒有感受到“趣”字,哪怕養花的時候,都不能完全放松。
譚倏見他依舊眉頭緊鎖,擔憂道:“自在方為仙。心事太重,易生魔。”想着是不是真的讓他早逝更好。
陳致嘆氣道:“我自有分寸。”
譚倏:“……”既然如此,還是不要早逝了。不然在凡間沒個說話人,也是挺寂寞的。
十天半個月對陳致來說并沒有多難熬,反正發發呆就過去了。真正難熬的是,發呆總是被打斷。
好比現在,起床吃完飯,無事可做,正好發呆。
陳致剛對着床邊的花瓶看了會兒,容韻就帶着一堆的書籍與泥人進來了,非要趴在他床邊玩,還邊玩邊說,若是不附和,還會問個沒完。
陳致被騷擾了幾天,忍無可忍:“你沒有別的事情要做嗎?”
換做以前,容韻必定二話不說地說,別的事情都沒有師父重要。但經過幾次交鋒,他很清楚師父并不希望自己事事以他為先,便說:“其他的事情都做完了。”
陳致揚眉:“王知府說的征兵,你也做完了?”
容韻說:“征兵的事哪會真的要我操心,不過是提前知會一聲,到時候好要錢。”
陳致皺眉。他本希望這次征來的兵能夠成為容韻的班底,若是官府全權負責,日後怕是不好控制。
容韻一直知道陳致希望自己問鼎天下,但是這件事對江南世家來說,并不容易。不要看房、吳、容等家族在江南威風凜凜,但是追溯到東陳時期,都是不起眼的小家族。直到東陳一統天下,幾個真正的大世家遷徙到京城,只留下部分族人在江南看護祖業,他們才有了露頭的機會。後來,楊仲舉把持朝政,京中世家被打壓,無力庇護老家,他們便趁勢而起,逐漸站穩腳跟。如今,江浙早與京城斷了關系,他們的勢力也漸漸穩固下來。
不過,弊端也是有的。
就是房、吳等家族說是世家,祖上出過的秀才、舉人就不多,更不要說高官,可說鳳毛麟角,倒是經商積極,一個賽一個的會做生意。久而久之,骨子裏便散發出銅臭味。
比如這次支持西南王。
其實江浙富庶更勝兩廣,若是有心,他們何必眼巴巴地往西南王跟前湊,自立為王豈不更痛快?偏偏,沒有一個人敢這麽想。商人本性,趨利避害,挑頭造反承擔風險是絕對不會做的,投資一個有潛力的人,尋一棵大樹遮陰才符合他們的一貫思維。
如果容韻不是在四明山上待了七年,恐怕也會遵從他們的這種想法。
然而皆無放在書房裏的書已經完全打開了他的眼界。
身無分文的農民起義尚且可以成功,何況家財萬貫的他?
問題只是,是否要走這一條路。
原本的容韻并沒有太大的興趣,天下蒼生、黎民百姓,對他都是遙遠的陌生人。但是,如果這是師父的心願,如果能讓師傅留在自己的身邊,那麽,就問鼎天下吧。
“放心,我已經要了三千名額,歸入容家名下,以應付日常看家護院之責。”他頓了頓,又說,“之後,我會要求他們重新開放海運。屆時,自然會有更多的名額。”
陳致見他胸有成竹,便不再問,轉而提起府內的禁忌話題:“咳,聽說最近有媒人出入?”
容韻擡眸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幽幽地說:“師父不是讓我成家嗎?”
陳致有些發幹,忍不住舔了舔嘴唇道:“嗯,若有中意的,為師可以幫你掌掌眼。”
容韻淡然地說:“也好,過幾日我就将她們都請過來,師父你看看吧。”
陳致說:“都請過來?”還沒當上皇帝就準備選秀了嗎?“這個,太直白了,不大好嗎?”而且家裏每個女眷,走動都不方便。
容韻說:“師父放心,我已經請了遠房的表姑婆過來,到時候,以她的名義邀請。”
看容韻這麽“積極”,陳致身為師父也不好意思繼續混吃等死,決定貼着隐身符去各家打探消息,幫容韻看好大本營。
開始幾天,收效甚微。不是看房家二房少爺與丫鬟在草地裏翻滾着表演活春宮,就是聽古家幾個妯娌湊在一起上演宮心計。到了第五天,他總算在房家家主書房的窗口下趴到了有用的消息。
此時,征兵的消息和容家的請帖都已經放了出去,房家家主正為這兩件事,與幾個親信一起大罵容韻卑鄙無恥。
從征兵之舉,可以看出容韻不但無意投靠西南王,甚至有做大江浙的決心。房家若執意與他聯姻,只怕結果會裏外不是人,兩頭不落好。
既然斷了結親之念,他罵起人來自然不留餘力,從沒斷奶的黃毛小子,到克父克母的天煞孤星,有多難聽就罵多難聽。有親信湊趣,說了陳致從屋頂上掉下來的事,也被大大嘲笑了一番,說陳致是招搖撞騙的神棍。
房家家主說:“西南王要求借糧的信函已經入城,據說被扣在容韻手上,也不知那小子又要搞什麽花樣!”
親信說:“此事有吳、古兩家點頭協助,不管容韻願不願意,都不能阻止。”
房家家主說:“自從堅兒升任戶部尚書,吳、古兩家就沒安分過!我們也不能全然依靠他們,先聯絡幾個小世家,将糧食湊齊再說。”
親信們都點頭表示,一定支持房大公子。
陳致在外面想了想:若是房伯堅已經當上了西南王的戶部尚書,那仙童的任務應該已經完成了。可惜不能看到他的女裝,實在令人扼腕!
陳致雖然聽到不少消息,也有西南王借糧這樣的情報,卻都在容韻所知的範圍內,便沒有透露。
随着那位遠房表姑奶的到訪,陳致“夜不歸宿”的行為也告一段落——表姑奶的精神實在太好,應付一個白天之後,晚上累得連腳都擡不起來。
好在,邀請各世家小姐上門的那天很快就到了。
為了避嫌,容韻早早地出了門,跟着王知府去征兵現場了。陳致為了掌眼,借故留下來,貼這個隐身符四處轉悠,尋找那位傳說中的王小姐。
世家小姐衆多,加起來竟然有三十六個——未算吳、房兩家。姓王的有六個,包括王知府的女兒,但這位是已出嫁的婦人,這次特意過來給容韻撐面子的。
其他的五位陳致略看了一下,兩個才八九歲,稚氣未脫,還是孩子,三個如小家碧玉,容貌也沒有特別出色。不是他老王賣瓜自賣自誇,而是相比之下,容韻出色太多了,實在想象不出哪位才是與容韻有緣的王小姐。
表姑奶倒是如魚得水,三十六個姑娘不但一個接着一個地招呼、閑聊,末了,竟然每個都記憶猶新,說得頭頭是道。
午後時分,宴會正熱鬧,容韻冷不丁地跑回來。雖然一臉凝重,仍是看得一群少女春心萌動。
陳致不是少女,當然不萌動,既然不萌動,他自然更關心容韻為什麽突然一臉凝重地跑回來。為了尋找答案,他熟門熟路地蹲在書房窗下。
容韻獨坐書房喝茶,臉上褪去凝重,顯得一派悠閑。
陳致正要進去問個究竟,就聽家仆禀告說客人到了,沒多久,包括譚倏在內的幾個關系較近的世家就進來了。
容韻恢複了凝重的表情:“我剛收到消息,西南王要借糧。”
陳致揚眉。剛?
有的世家便說他們去年剛借過,這才幾個月,竟然有臉再借。
容韻将信函遞給他們傳閱:“按他的意思,如果我們不借,就會發兵攻打我們!”
其他世家立刻慌了神:“這怎麽辦啊?”
“我們還在征兵,根本就打不起啊。”
“要不先給一部分,争取一點兒時間。昔日勾踐也是先卧薪嘗膽,再複國。”
容韻說:“諸位不必慌。廣東與浙江中間還隔着福建,就算他想打,一時也是打不過來的。”
其他世家一想也是,又放下心來。
容韻說:“但是,我們也要抓緊時間準備,以應萬變。”
其他人齊齊稱是,仿佛他的跟屁蟲。
容韻終于抛出自己的目的:“大敵當前,我的私事以後再議吧,反正我還未及弱冠,不必心急。”
發現自己被套路的衆世家啞然了一會兒,等反應過來,事情已經在那些沒有女兒的世家們的齊聲應和下,成了定局。
陳致偷聽到最後,驚呆了,完全沒想到這樣的結局。
晚上,陳致沐浴完正要睡覺,容韻就闖了進來,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師父。”
“怎麽了?”陳致吓了一跳。
容韻委屈地撇嘴:“我的婚事不成了。”
“……怎麽了?”
“西南王要借糧,世家們不同意,眼看着局勢就要亂了,都說大敵當前,正事要緊,婚事押後再議。”
陳致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等容韻忐忑地看向他,才緩緩道:“既然其他世家都這麽說,那就押後再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