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稱帝之路(十)

正當賓客沉浸美色, 不知今夕何夕之際, 幾個家仆的搬出了幾張長案, 拼成一排,備下十套文房四寶。美女兩人一組,站在筆墨後, 笑吟吟地說:“今日之宴,名為百美,實則有缺。諸位見多識廣, 或能湊足這一百之數, 彌補王爺心中之憾。這裏有文房四寶,請諸位不吝揮筆, 将見過的絕色美人畫下來,若得王爺青睐, 可得黃金萬兩!”

賓客們一陣騷動。

有人問:“若是畫不出呢?”

美女面色一變,譏嘲道:“芸芸美色, 若無一入眼,這位客人何不上天賞美?”言下之意,若是畫不出美人, 也就沒有必要再待下去了。

陳致與容韻原本站在角落裏, 她說完這句話時,倒有一半人的目光朝他們看來。原因無他——戴着譚倏提供的精美面具的他們無以是全場最漂亮的人。

時間退回今天早上,湯煊與兩人同赴盛宴。到了杜鵑山莊門口,才被通知西南王設了小宴招待王為喜大人,特請湯煊作陪, 同行的兩位客卿可提前入場。

如今湯煊名義上是西南王的屬下,自然沒有異議,只是暗示陳致與容韻一切小心。

入場後的陳致心神不寧,隐隐覺得自己忽略了一些事情,直到容韻問起他是否擔心西南王聯合燕朝,才恍然大悟。燕朝王為喜可不就是一天到晚跟着崔嫣的軍師嗎?自己還是“陳應恪”的時候,沒少和他見面。

所以……

他見過自己的真臉!

猛然想起差點被忽略的這一世,他的腦袋就亂哄哄得差點炸開。以崔嫣失蹤二十幾年,王為喜還兢兢業業地守着燕朝江山來看,若是被他發現,自己絕對不只是吃不了兜着走這麽簡單。好在湯煊不在身邊,他立刻以更衣為名,找了個僻靜的地方改頭換面了一番。

容韻問起,他解釋道:“胡念心會出賣你的畫像,難保不會出賣我的,我只是以防萬一。”

容韻笑道:“放心,他沒有出賣你。”

不等細問,賓客們就向他們聚攏,一通東拉西扯、旁敲側擊地打探……沒多久,二十位美女出現,提出了讓衆賓客作畫的要求。

許多賓客不是沒有見過美女,而是畫技平平,無法憑記憶作畫,只好就地取材。

二十位美女被他們默認為百美之選,不敢落筆,放眼場內,也只有陳致與容韻最為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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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時間,以他們為中心,現場被分成三大陣營,一方以陳致為模板,一方以容韻為目标,還有一方靠真才實學,在紙上揮灑自如。

陳致排在中間,故意照着容韻的面具畫了一張。他與戴着面具的容韻相處了幾日,神韻抓得極準,雖是同一張臉,水平倒比旁人高出幾分。

他畫完之後,想去看容韻的畫,誰知對方已經先一步交上去了。

陳致問道:“你畫的是誰?”

容韻笑眯眯地說:“當然是你。”

陳致十分滿意:“幹得漂亮。”

容韻直覺他會錯了意,也不解釋,開開心心地跟着陳致走到一邊乘涼。最後畫的幾個不是對自己的畫技太自信就是太不自信,有幾個甚至跑來請他們站到長案前面,被容韻拒絕了。

二十位美女收卷後,那些被拒絕的人便憤憤不平地跑來斥責他們,認為他們罔顧道義。

不等容韻開口,陳致便搶在前面說:“我與諸位素不相識,你們要畫我與小友,我不阻不攔,已經是仁至義盡,何來罔顧道義之說?”

其他人便說:“與人方便,與自己方便。不過是挪個位置,這樣的小事也不肯答應,可見心胸!”

陳致微笑道:“一挪之地,可大可小。昔日北燕王入侵南齊,也不過是為了讓挪幾千裏的地方。”

“兄臺此言差矣!”旁觀者突然跳出來說,“北燕王雄才偉略,治下安居樂業,南齊王昏庸無為,國民三餐不繼。北燕對南齊的戰争豈能稱之為侵略?”

陳致淡然道:“難道戰争中,與北燕軍隊對峙的不是南齊百姓組成的軍隊嗎?”

“那也是帝王之命……”

原本是一場意氣之争,說到後來,竟成了正義之争。

容韻見陳致越講越認真,便扯了扯他的袖子,将人拉到一邊:“師父,前朝之事,何必理論的如此認真?”

陳致說:“總要有人對那些糊塗的人講講道理!”

容韻說:“師父不是陳朝皇室後裔嗎?為何處處為南齊說話?”

陳致忽然瞪着他:“難道你覺得為師說得不對?”

容韻哪裏舍得讓師父生氣,立刻說:“我也覺得北燕王不對!”

看着轉世的北燕王說北燕王不對,陳致既覺得哭笑不得,又覺得有股說不出的痛快。雖然欺負對方沒有記憶不對,欺負對方是小孩子更不對,但是……的确讓人開心。

容韻見陳致露出微笑,稍稍地松了口氣:“師父剛才認真吵架的樣子,真是……”

“真是什麽?”

“神氣又威風!”實在沒有膽子說恐怕,容韻只能昧着良心說話。

陳致終于反省了一下:“嗯,與他們讨論這些事,的确沒有必要。”就算争出了個高低又如何,那些名字都已經封塵在歷史之中。轉了世的,也不再是局中人了。

因為陳致順利将矛盾中心轉意,其他賓客的注意力倒不再放在他們身上。

半個時辰後,二十位美女重新出來,宣布結果。她們搬了個紫檀木做的架子,每念到一個名字,就将畫挂在上面,展示出來,一板一眼地說着畫得優劣以及人物長相。

雖然是假臉,但是頻繁地出現在衆目睽睽之下,還是讓人頗為尴尬。尤其是美女在旁邊一再地重複評語:

“五官英挺,卻失之剛烈。眉目清秀,卻桀骜不馴。雖是美人,畫裏卻少了幾分神韻。”

這是評價容韻。

陳致見畫容韻的人,十個中有七八個被淘汰,不免有些忐忑。倒是那些畫了其他人的,大多都過了關。

“這幅畫為程琋先生所做。”

正擔憂着,冷不丁地就被點了名。

陳致看着自己的畫作被放在架子上緩緩展開,終于有了科舉放榜的心情,既怕名落孫山,又忍不住期盼得到一個好成績。

美女沒有讓人久等,平靜地說:“雖是同一位公子,但難得的抓住了神韻,一颦一笑,皆栩栩如生。過了。”

聽到最後兩個字,陳致一顆心放下,不由朝容韻望去。

容韻也在看他,目光交錯時,還故意地挑了挑眉,心情極佳的樣子。

陳致湊過去,壓低聲音道:“你高興什麽?”

容韻說:“別人畫的都是我的皮相,唯有師父,畫的是皮相下的我。”

這話說的,真讓人起雞皮疙瘩。

陳致搓了搓胳膊,嘴角卻不自禁地往上揚了揚。

輪到容韻,陳致有些擔心,他倒氣定神閑得很。等畫展開,陳致的臉色就變了。

畫中人的确是他,真正的他!

虧他千方百計地遮掩本來面目,容韻竟然就這麽堂而皇之地畫出來挂出去!陳致原本是腦袋亂哄哄地要炸,現在是胸口鬧哄哄地要炸。

氣炸!

當事人還無所覺,聽美人評價畫中相貌平平的時候,還不滿地皺眉:“這人忒沒眼光!美人看的是神韻、氣度和儀态,只論面皮太過敷衍。”

好在那美人話鋒一轉,又說畫中人雖然五官普通,卻難得有出塵脫俗之态,美人分韻、骨、容。韻為上,骨次之,容為下。此人實乃上選之美。

容韻這才滿意地點點頭:“還算有點眼光。”

“你跟我過來。”等美人宣布容韻過關,陳致立刻将他拉到一邊,用柏樹的樹幹遮擋住兩人,開始算賬,“誰準畫我?”

容韻委屈地說:“師父剛剛還說我幹得漂亮……”

“我以為你畫的是面具。”

“面具這麽醜,怎麽能比得上師父?考試這麽嚴格,我當然要全力以赴。”容韻振振有詞,“萬一因為人選太醜,我落選了,那多可惜!”

陳致指着自己的面具說:“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什麽戴面具?”

容韻說:“想過的。師父不是擔心胡念心出賣師父的畫像嗎?放心吧,他沒有。就連挂在西南王卧室裏的那張畫像也不是我。”

陳致眉心一跳:“什麽意思?”

容韻說:“我的人重新看過那張畫。第一次因為太緊張,所以沒有看字,匆匆看了畫中人的臉就回來報告了,等看清了畫上的字之後,他才知道不是我。”

陳致問:“那是誰?”

容韻說:“師父知道以後不要太吃驚,其實是……燕朝開國皇帝崔嫣。”

……

聽起來,真是一點都不讓人吃驚呢。

陳致無動于衷地看着他。早在他說出人不是他的時候,腦海中就有了兩個備選答案——燕北驕與崔嫣。五成的幾率,果然對了。

容韻說:“師父不奇怪嗎?”

陳致說:“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容韻:“……”

考核的名單全部出爐,幾家歡喜幾家愁。抱怨容韻與陳致的那些大都止步于此。只是他們既不關心百美,也不關心容韻與陳致的道義問題,一心一意地争論北燕與南齊孰是孰非。連過關的人被請到更裏面的院子也不在意。

陳致與容韻混在人群中,随波逐流。

再裏面的天井,是四水歸堂的格局,正中央放着個臨時搭建的戲臺子。戲臺子三面有位置。以北面為背,南面為主席。

陳致匆匆掃了一眼,湯煊已經坐在靠右的位置。他的左手邊是個高大的中年男子。對于這張臉,他可說非常熟悉了。曾經,陳應恪的父親、兄弟都擁有相似的五官,也算是陳朝奇特的傳承方式了,所以西南王陳軒襄的身份毋庸置疑。

陳軒襄的左手邊也是個中年男子,且瘦弱蒼老得多。

在陳致的記憶中,軍師雖然貌不驚人,但很懂得養身,別說白頭發,臉上的褶子只有在皺眉的時候見,如今卻是白發、皺紋都有了。

感覺到有人看自己,王為喜的目光往臺下掃了眼。

陳致下意識地躲了躲。

容韻站在他旁邊,最為敏感,忙問道:“師父怎麽了?”

陳致說:“有點冷。”

容韻看了看天,春天的太陽正掙紮着從薄薄的雲層中跳出來,比起一個時辰前,此時的氣溫已經是很暖和了。但他遷就慣了,立刻伸手去摟陳致,想送溫暖,被陳致不着痕跡地避開了。

“大庭廣衆……”陳致給他一個自己體會的眼神。他現在開始懷疑,自己一味地灌輸男歡女愛,避談斷袖之癖到底是對是錯,因為容韻有時候表現得太沒有男男之防了。

容韻沒有再伸手,卻假裝四周很擠,将自己的身體貼過去,想傳遞些許體溫。

陳致避無可避,只好随他去。

二十位美女很快将他們分到兩邊的位置。或許都是過關斬将闖過來的,有戰友之誼,入座後的衆人聊起天來,倒是比之前坦誠多了。

陳致這才了解到,他們中間有不少竟是湖廣的官員。

有官員嘆氣道:“還算什麽官啊,不是做應聲蟲就是做糊塗蟲,左右就是當蟲子的命!”

其他人忙向他使眼色。

陳致故意提起各縣抓青年男子的事,嘆氣說:“據說是為王爺選美人,可是那樣的選法,又能得到多少真正的美人呢?”

之前抱怨的官員立刻說:“什麽選美人,根本是挂羊頭賣狗肉。”

陳致一直對西南王想要那麽多青壯年的事耿耿于懷,覺得內裏必然不簡單,可是自己想不通答案,好不容易見到一個可能知道內情的人,自然纏住不放。

可是那人被友人使了個眼色,倒是不敢再說。

陳致正覺沒趣,百美宴開始了。

那二十個美女開始上菜。

第一道叫龍井蝦仁。

那蝦仁藏在龍井茶葉之中,粉嫩得近乎晶瑩剔透,叫人垂涎欲滴之餘,又不忍下筷。與此同時,一個可愛的圓臉少女穿青翠如龍井的紗裙款款走到戲臺上,向衆人行禮。

“杭州古家女,芸香。自幼以龍井為食,體帶茶香……名列百美榜第一百名。”

此言一出,前頭參加考試的賓客才知道那活色生香的二十位美女竟然不是百美榜單上的人物。

古家女之後,又十幾位美女上榜,其後便是男子。每一個都有詳細的姓名來歷,西南王的評價,以及上榜單的原因。奇葩的是,由于百美的人數不夠,他将十一位的名次空了下來,卻不是最末或最前,而是很任性地空了其中的幾個。比如報完七十三名後,直接報的七十一名。

每上一個人,便配一道菜,到第五十幾名的時候,雖然每道菜只是嘗一口,大多數人都有些吃不動了,便停下筷子,認真觀看。

時近夜晚,總算報到了第三十名。

那二十位美女便暫停了展示,在戲臺與座位的周圍挂上了又大又紅的燈籠。很多賓客趁機起來活動,坐得那麽久,腿腳腰背都差點發麻。

稍作休息,展示繼續。

後面的這幾個,介紹也越來越詳細,不僅将外貌、家世說得清清楚楚,還加了許多的才藝。

陳致一直好奇按照天道設定拿了第一名的吳玖在現實中拿了第幾。畢竟按照天道的預言,陳軒襄将容韻選作第二,頗有羞辱的意思。但是這次……

陳致突然緊張地想:容韻說陳軒襄卧室裏的畫像不是自己,而預言中明明是他,這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

因為想着預言與現實的區別,越到前幾名,陳致就越緊張。

容韻在旁看着,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師父希望誰拿第一?”

“嗯?”

“師父看上去,比剛才自己的化作被展示時還要緊張。”容韻內心生出小小的嫉妒,為了那個不知道是誰,卻能牽動師父情緒的人。

陳致竟也老實回答了:“我怕他拿出一張畫像,說那個人是你。”

容韻愣了下,笑道:“那師父覺得我會拿第幾?”

陳致想說第二,表現一下自己料事如神,又怕容韻難受,鬧得自己更不好受,權衡利弊之下,還是選擇了“第一”這個答案。

容韻笑彎了眼:“在師父心目中,我是第一嗎?”

陳致說:“嗯。吳玖的名字還沒有被念到,名次可能很靠前。他都能靠前,何況是你。”這話倒是真心的。光以容貌而論,容韻對吳玖,那距離可以一條街一條街的甩。

容韻心情極佳,忽然小聲說:“師父別分神,認真看。”

陳致:“……”

名次已經到了最後角逐狀元、榜眼、探花、傳胪的白熱化狀态。

房家子最後拿了個第四,站在戲臺上的時候,臉色有些不大好看,卻還是給面子的走完了,剩下一二三,不說臺下人緊張,連最後一個站在後臺的吳玖也緊張不已。

他做夢都想不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會以美人的身份站在衆目睽睽之下,被人評頭論足。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就算硬着頭皮,也要繼續走下去。

好在他已經有了個兒子,好在西南王對這個孩子并不介意,還告訴他,等孩子大了可以接過來一起生活——他不喜歡孩子哭哭鬧鬧。

吳玖不知道等孩子長大的時候,自己應該接到哪裏,但是,他希望是京城,是整座江山的最高處。作為一個男人,他沒有問鼎的野心和逐鹿的實力,但是,如果征服另一個男人就能得到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權勢——他願意。

“吳家子,玖公子……位列第三。”

雖然不是他想象中的名次,卻已然不錯。至少,他贏過了所有的對手。也許,他只是輸給了西南王的期待與想象。

他自信地走到臺上,沖着四周微微一笑,舉手投足間,一派世家風度,倒是比之前那個拿了第四名就擺臉色的房家子有風度得多。

果然,陳軒襄的臉上露出了滿意之色。

吳玖下臺後,正要往後臺走,就聽到美女還在繼續喊:“崔嫣,燕朝開國皇帝。位列第二。”沒有任何的描述,只是簡簡單單的介紹,給了簡簡單單的名次,卻引起了無聲的軒然大波。

除了陳軒襄與王為喜之外的其他人都在看他們的臉色。

将皇帝排入百美榜也就算了,竟然還當着對方的心腹大臣的面!這臉簡直打得都要歪了。

王為喜看着臺上緩緩展開的畫軸,崔嫣妖嬈的身姿猶如一團烈火,灼傷了在場不少人的眼睛。剛才出現的美人,或英氣,或妩媚,或嬌俏,或陰柔……總之是各有千秋,各有特色,唯有畫中的崔嫣,仿佛集這些特質于一體,竟美得雌雄莫別,美得得天獨厚。

容韻雖然知道崔嫣與自己長得很像,連派出去的內奸都搞錯了,可是真正看到時,還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倒是陳致,看到最後的結果,反倒冷靜了下來。

畫中人的确是崔嫣,這說明容韻的臉還沒有暴露,樂觀一點地想,只要将容韻為自己作的那幅畫拿回來,應當就不會留下任何把柄了吧。

……

真是讓人完全無法樂觀起來的樂觀想法!

王為喜看着畫,不悲不喜地問:“王爺何意?”

陳軒襄似笑非笑地說:“久仰皇帝陛下姿容無雙,可惜只有畫像一幅,無緣瞻仰見真人啊。”全天下都知道崔嫣死了,只有王為喜硬是不肯松口,自欺欺人地守着這個天下皆知的秘密,才有了“燕皇朝無皇”的笑話。

王為喜皮笑肉不笑地說:“王爺何必悲觀,總有機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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