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未踐之約(一)
陳致面上不動聲色, 心裏已經夏冬夏冬, 将嚴寒酷暑來回歷了無數遍。
容韻站在他的身後, 仿佛用身體在支持。
閻芎掐指算來,半晌才說:“葵花向日意,忠赤為傾心, 大開則廣廈,樂享當太平。”
鄂國夫人笑道:“這一聽,就是好意頭啊。”
陳軒襄問:“這葵花向日、忠赤傾心說的是誰呢?”因為他用的是“陳應恪”三個字, 故有此一問。
閻芎低頭, 躊躇道:“誰說的字,便說的是誰。”
陳軒襄霍然站起來:“你的意思是, 要本王向他人表忠心咯?”上位者的通病:一生氣,便自報身份, 一副老子天下無敵的張狂樣。
閻芎說:“我只是照書說。按這書上說的,您退一步海闊天空, 若肯低頭,便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福祿壽三全的尊貴命格啊。”
陳致:“……”敢讓西南王低頭, 他敬他是條真漢子!
“剛才你說的是福祿,如今是福祿壽。意思是說,本王若是不答應,不肯退,便是找死?”陳軒襄眼神越來越冷。
閻芎汗涔涔地堅持了片刻, 便敗下陣來:“或者,王爺再測一次?”
陳軒襄說:“我記得算命的,多測不靈?”
閻芎心中腹诽:你不就想不靈嗎?他說:“只要王爺說出來的時候,心意堅誠,就可以了。”
陳軒襄道:“那便測一測本王的名字吧。”
雖然知道他的名字,閻芎依舊恭敬道:“請王爺賜。”
“陳軒襄,軒轅的軒,朱襄的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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閻芎暗道:竟沾了炎黃二帝,怕是壓不住。掐指一算,道:“進何徘徊?江風漸寒。”微妙的微頓,才接下去,“行客莫倦,自有前程。就是說,既有前路,何必徘徊?即便遇到逆境,也不要放棄,堅持下去,自有前程。”
陳軒襄說:“不過是名字的區別,竟然是天地之別?”
閻芎陪笑道:“都是大富大貴的命,哪裏是天地之別。”
“又或是,陳應恪才是那個該俯首稱臣的人?”陳軒襄狀若閑散的踱步,站到陳致面前,“你呢?你有何看法?”
陳致撇了撇自己的歪嘴,抿嘴笑道:“陳應恪,不是早就俯首稱臣了嗎?”從出生那一天起,他就在為“俯首稱臣”而努力,因為……那意味着當官兒了,不然就是個“草民”。
陳軒襄忽而一笑道:“說的也是。夫人舉薦有功,兩位的确是造詣深厚的命數大師,可加入我的滅夜軍。”
乜嘢軍?
與小藍、小紅混了幾日,多少會有點當地方言的陳致蹙眉想:這不是“什麽軍”的意思嗎?取名這麽随便。也罷,西南王也沒什麽講究。
與陳致先前想的不錯,席氏的确從頭到尾都沒有懷疑陳軒襄被人掉包,找算命的也是他的意思。閻芎并不是她找來的第一個,卻難得沒有一進門就直接被宰了。
陳軒襄說:“你們随我來。”
閻芎下意識要跟,被陳致悄悄拉住。他佯作為難地看了看天色:“夜已深。我和師弟都要回房吸收夜月精華……”
陳軒襄說:“夜?我要滅的正是夜。”
鄂國夫人道:“王爺與先生們且去,夫人留下與我為伴。”
容韻連忙抓住陳致的手。
陳致猶疑了一下,說:“我夫人生性膽小,我若不在,怕她不安。”
鄂國夫人正眼看他:“倒是位癡情男兒,可惜……”面容委實太醜。
陳軒襄仿佛這時才看到容韻:“那就同去。”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
可是王府的屋檐叫人不得不低頭也就罷了,竟然還不叫人睡覺,簡直豈有此理!
陳致一邊在心裏暗戳戳地戳陳軒襄小人,一邊快步跟在他身後,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迷失在迷宮一般的長廊裏。
這次他們沒有被請上轎子,也讓他們知道了,被請上轎子實在是鄂國夫人對他們友好的表現。
西南王府這地方,怕是鳥兒進來也要迷路。
走廊越走越深,路越揍越靜,到後來,只剩下他們三個人的腳步聲……以及細細地刮風聲。
三個人?
陳致猛然發現,走在最前面的陳軒襄竟然落地無聲。
走到一道連着數十丈圍牆的拱門前,陳軒襄猛然拍開門板。
疾風撲面而來!
陳致下意識地護住容韻,卻被容韻一把抱住,拔地而起。
人在空中,無處着力,更受風勢影響,被挂出數丈,眼見着要落地,那風兒又一卷,竟将他們卷了回去。
陳致眯着眼睛,朝那圍牆瞄了眼,只見那黑魆魆、朦胧胧的一片,只有幾點紅光閃爍,十分可怖。一只手從下面伸出,抓住他與容韻各一只腳,用力往下拽。拽至離地不到半丈處,聽閻芎叫道:“我支撐不住了,你們快走。”
這半空中飄飄蕩蕩的,可往哪裏走?
陳致還在想,容韻忽地使出神力,人往地上一墜,一雙腳硬生生地砸出兩個坑來。
“讓本王看看,你又是何人?”
冷眼旁觀的陳軒襄突然飛過來,去抓容韻的臉皮,容韻躲閃不及,白皙如玉的臉被抓出三道血痕。
閻芎又跳出來,擋在容韻與陳致身前:“愣着幹什麽,還不快跑?”
“此時此地,何處可逃?”
陳軒襄說着,那曲折蜿蜒的長廊就如靈蛇般舞動起來。
閻芎拉着兩人後退,手中拿出一張靈符,貼在容韻額頭上:“這是遁地符,快帶着嫂夫人走!我來擋他。”他的想法中,陳致既然是仙人,自當會用。
陳致半吊子的神仙,哪裏學過。忙将他拽回,将容韻塞到他身邊:“我擋,你們走!”
“不……”
“我不會死!”
眼見着要吵起來,陳致急得差點出汗。
好在這時候,閻芎頭腦也十分清晰。既然陳致說自己不會死,多半就真的不會死。他帶着容韻,念咒要走,容韻突然掙紮,但還沒脫開,就被陳致一個定身術定住了。
雖然容韻受無盡火與忘川水錘煉,已能解開定身術,卻也需要時間。閻芎就撐着他沒有解開的一瞬,将人拉入地下。
他們走後,陳致也沒打算坐以待斃。
他仗着身法在舞動的廊道之間跳動,想要找個機會從天上走。奈何廊道越動越快,幾乎沒有片刻的停頓,半柱香之後,他就感到頭昏腦漲,幾乎要昏死過去。
耳邊,陳軒襄的聲音時不時地傳來:“陛下,本王的這番招待,你可歡喜?”
“當初,我父死于單不赦之手,如今,你死于我之手,也算一報還一報了。”
陳致昏沉沉地想:放屁!你爹死在單不赦手裏,我也死在單不赦的手裏,頂多算個同病相憐,哪來的一報還一報?
忽地,一陣疾風從胸腔掠過,既冷又痛。
低頭一看,才發現,胸口不知何時被開了個大洞,血噗噗直流,風呼呼直灌。
陳軒襄就站在面前,冷笑看着。在他的身後,那個黑色的院子裏,依稀坐着幾個人,個個眼紅如血……
“咦?”
陳軒襄看着陳致的傷口慢慢的愈合,突然伸手,想挖心,指尖剛碰觸到人,就聽到頭頂一陣清朗悅耳的聲音傳來:“住手。”
那一聲,仿佛有無上法力,不但制止了他的手,連那走廊都停住。
青光垂落,圍牆裏的黑暗漸漸驅散,露出幾個形如枯槁的老人。那幾個人驚恐地看着天上,身上的血肉竟然慢慢地化作了飛灰。
“有魔入世害人。爾既為人,何以助纣為虐?”
陳軒襄擡頭,依稀看到青光中人影亭亭而立,面露猙獰:“你是何人?”
“昆侖,青盞。”
字音剛落,院中老人皆化作飛灰,消散在空中。
陳軒襄還想說話,就見青光中出現一道光劍,沒入他的頭頂。
陳致看着陳軒襄倒地,忍不住上前探脈,探不出脈搏還不放心,又去摸心髒。
青盞道:“放心,他魂魄離體,的确死了。”
陳致說:“萬一他的魂魄又興風作浪怎麽辦?”也不是沒有先例的。
青盞看着匆忙趕來的黑白無常,道:“不會。”
陳致還想再說,後領就被提起,朝着天的另一邊疾掠而去。
陳致原本以為他是送自己回家,想提醒走過頭了,容韻不在這個方向,但很快發現,後面有追兵。對方速度極快,幾次已經沖到了青盞的前面,都被他調轉方向才避開。
半路,青盞突然問:“你身上可有對方的東西?”
對方是誰都不知道,哪來的東西?陳致一臉茫然。
青盞說:“是神。”
陳致想說自己是仙,神和他是同僚,怎麽可能……他突然拿出皆無給的那張千裏傳音符,就聽傳音符裏傳來一聲輕笑:
“抓到你們了。”
陳致後背被輕震了一下,拎着自己的那股力道陡然消失,人從天空墜落,下面是樹海。幾乎觸到樹冠之際,他一個翻身,停在樹梢上。
與他同時落下的,還有一前一左兩道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