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明如晝自界淵處出來以後, 在燧宮內部開了一個會。會議無甚要點須記, 無非就是将高澹暗中傳遞給他的種種消息交代下去。至于吩咐他們恪盡職守、攻城略地, 可死不可停則大是不必。想來也不會有人有如此天真,認為沒做好事情還可有個舒服下場。

不過在吩咐其餘人之後,明如晝額外将一笑之人留了下來。

衆人此時依舊相隔整個世家, 明如晝所用聯絡方式乃是一只海螺,這本是澤國用以傳訊千裏的寶貝,自澤國覆滅之後, 自然也歸到了燧宮中來。

一笑之人的聲音透過海螺傳來, 聽上去有些沉悶失真:“為何其餘人都知道對手兵力辎重,獨我面對的高氏沒有消息?”

明如晝道:“這正是我要同你說的事。”

一笑之人:“哦?”

明如晝言簡意赅:“如今高澹是我燧宮所要扶持之人, 你同高澹交手,許敗不許勝。”

長久安靜。

明如晝耐心等待。

終于, 海螺再傳聲音,一笑之人說:“大人?大人?你聽得見我在說什麽嗎?……”此時, 海螺之中傳來了乒乒乓乓的砸東西聲,中間還夾雜一笑之人的自言自語,“奇怪, 這破東西到底怎麽用來着?不管了, 回頭再聯絡明如晝大人吧!”

說罷,“嘩啦”巨響,什麽聲音也沒有了。

明如晝:“……”

他嘆了一口氣,抓起桌上明燈,輕輕一搖。

海螺的碎片灑滿一笑之人腳前。

他臉上的笑容都添了三分陰郁, 陰郁片刻,一笑之人揚聲道:“來人!”

守在城主府之外的下屬立刻進來:“大人有何吩咐?”

他們抱拳行禮,擡起頭來時露出嘴角兩道割傷裂痕,蜿蜒似笑。一笑之人麾下者皆是如此:人生在世,不哭當笑!

一笑之人道:“高氏一族的人如今何在?”

底下立刻回答:“他們前夜才從中都出發,如今至多到了銅城。”

一笑之人:“我們什麽時候能碰到高氏一族的人?”

“回大人,還需三日。”底下的人讨好說,“我已經吩咐神工殿的人将癢癢粉做來,到時候兩軍對陣,我們照着對方将粉一灑,大家都笑,大人您看着也舒服。”

一笑之人:“我今日就要見到高氏族人。”

底下人算了算:“今日恐怕不行,就算我們願意晝夜急行迎上高氏族人,也至多走了三分之二的路,還剩下三分之一……”

“咻咻”兩聲,兩塊海螺碎片飛出,在底下人左右臉上。

聲音驟停,廳內悄無聲息,落針可聞。

只有一笑之人笑意吟吟:“我今日就要見到高氏族人——”

一刻鐘後,一笑之人丢下自己所帶大半隊伍,帶着十三貼身之人,朝柳城方向疾馳而去。

他心中充滿了迫切與憤怒。

他發誓自己要先明如晝來到前血洗高氏族人,讓明如晝知道自己絕不可能按照他的計劃去做,否則其餘之人戰戰皆勝,獨他戰戰皆敗,燧宮來日還有他的立錐之地?

這樣憤怒之下,漫長的路程似乎也變得短暫了許多。

當夕陽的血色染紅天際,一笑之人已率先飛至柳城周遭。

他的運氣不錯,當他懸停于半空之際,高氏增援族人方自柳城離開,他們手持兵器,甲胄鮮明,在大地上蜿蜒成一條黑色長蛇。

一笑之人長笑一聲,蒼鷹搏兔,驟而俯沖,只需殺了這支隊伍三分之二的人,從此高氏中人見他聞風喪當,明如晝也再不可能将這狗皮倒竈的認輸任務交給他了!

不過一剎,他自高空至地面,手掌成爪,一爪抓向背對自己的左近一人。

電光石火,只聽“當啷”如精鐵敲擊之聲在耳旁,他愕然轉頭,看見一根細細長長、碧竹節似的杆子将自己的手架住!

夕陽當空,人影瘦長。

碧杆來自足下人影,人影如水紋似一晃,一人突兀而出,露出一張一笑之人極為熟悉的臉。

一笑之人失聲:“明——”

明如晝出現當場,手臂一旋,燈杆換成燈頭,掌中蓮花燈照着一笑之人輕輕一晃,亮光倏爾,周遭高氏族人只看見白光閃現,接着眼睛劇痛,暫時失明,隊伍頓時大亂,哀嚎驚慌之聲不絕于耳。

慌亂之中,直面明如晝白玉燈的一笑之人情況更糟!

他雙目失明,連同感官也暫時失靈,只能憑借多年戰鬥本能向旁猛地一閃,但閃至一半,就被一道大力抓住,先高高抛起,再狠狠砸向地面!

轟隆巨響,一笑之人連着撞倒路旁三棵古樹,方才跌落在地。

甫一落地,明如晝如影随形,再将人提起,再将人砸下!

地面之上,光亮漸漸散去,高氏族人的雙眼總算可以再度視物,但在方才黑暗的混亂之中,衆人驚恐失措,挨擠推攘,一時半會也喪失了行動能力,只能呆呆地看着左右坍塌之地,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方。

明如晝一路趕着一笑之人遠離了高氏所在之地。

一笑之人接連被摔了七八下,一下比一下狠,一下比一下重,不止五髒六肺颠簸振顫,連臉上的笑容都不能好好保持了。他當即看清形勢,對明如晝大叫道:“等等,是我錯了,我願意聽從調遣,讓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

明如晝不疾不徐:“與高澹聯合是大人吩咐下來的事情。大人吩咐的事情,活着你要完成,死了一樣要完成。”他凝神看了一笑之人片刻,溫言道,“只此一次,下不為例。再有下次,我就把你臉上的皮撕下來,貼上一張狗臉,讓你天天對着狗去笑,先學做狗,再學做人。”

一笑之人怒也是笑,笑也是怒:“我明白,您請放心,我立刻回去着手布置,必定漂漂亮亮輸給高澹!”

明如晝點了點頭,再度搖燈,這一下似向天借了一束光,漫天緋點紛向一笑之人,柔是光,利如箭。

萬千光點至,如萬千箭矢來!

劇痛臨身,一笑之人驚怒交集,都顧不得方才趕至的随從,抓住機會就飛速遠遁,只餘一聲怒嘯:“明如晝,我已知錯,你還出手——”

明如晝悠悠追去,目光掃過一笑之人的十三随從,平淡回複:“你當我一刻不停飛過大半個世家,很是容易嗎?如今不沖你瀉火,還沖誰瀉火?”

頃刻之間,十三随從也加入了無頭逃竄之中!

自世家各族兵力出發後的第三日開始,來自各地的戰報如雪片一般飛至中都。

已成為衆人集會之所的智氏大廳之中,戰報從天亮那一刻開始就不曾停過。

智氏信使:“邪魔猖獗,性喜啖人,所過之處焦土遍地,小将為黎庶百姓,死戰不退,如今損失慘重,請族長盡快增援,否則恐怕不能保地不失!”

許氏信使:“撐不住,請求盡快增援!”

聶氏信使:“北面分明群狼環顧,世家之地再不可能有比此處驚險之地,族長需即刻派增援前來,否則軍心盡喪,要生嘩變了!”

游氏信使:“左右危在旦夕,小将獨木難支,請求說服其餘氏族,增派援兵,共抗邪魔。”

邵氏信使:“情況如卦象,游龍困淺灘,需族長再派援軍,方有轉機。否則困龍變死龍。”

高氏信使:“至柳城之後與邪魔狹道相逢。然将士用命,不惜己身,終于大破邪魔,重挫邪焰,如今正向邊關前去,請求族長賞功罰過,犒賞衆卒。”

唰唰唰!

五雙噌亮的眼睛齊齊轉到高澹身上,驚奇,懷疑,震動,種種情緒探照燈似地在高澹身上逐一掃過!

高澹泰然自若,一臉無事發生,甚至保持淡淡的微笑向四周颔首,心中卻不免犯了嘀咕:雖說私下達成了協議,兩方各自展示誠意,但是這第一次照面就能‘大破邪魔、重挫邪焰’了嗎?這做戲做得……是不是有點不走心了啊。

夕陽西下,大江濤濤,江水帶着殘陽血色,浩浩奔騰,一往無回。

界淵置身深藍水中。

在他足下,那條曾馱船到此的大魚依舊恣意游蕩,這一回,沒了大船的重負,它游得更快更好,哪怕不時會因為身周淌過的魚群而分神嬉戲,也還是在主人給定的時限之前到了目的地!

水下有群山,山中有溶洞。

分列水下山中的溶洞如同蜂巢,上邊許多水生植被,本是小魚魚群的栖息之地,但大白魚一到山前,就歡呼一“嗚”,撲上去啃噬最大溶洞左右的岩石,只見山搖水動,浪花團團卷起,大白魚硬生生在水下山中咬出了一條直行通道,而後只聽一聲“嘩啦”,它已馱着界淵自水中冒出腦袋!

界淵這才徐徐回過神來。

他向前一望,彩石紛呈之下,仙芝壁生,鐘乳倒垂,狹狹一路直通幽處,有水聲潺潺而來。

目的地已到。

界淵輕飄飄自大白魚身上下來,往前行去,不一會已到了此地深處,洞穴盡頭。

但見一股清泉生自洞中,幽深潭中,泉水泊泊冒出,似一龍珠置于水潭,洞中有片片雲霧,雲霧翻湧,一時化為神龍行雲布雨,一時化為雷公電閃雷鳴。在察覺異物入侵之際,偏偏雲霧自然糾結一體,狠狠沖向異物,意圖将其驅逐。卻在還未碰見界淵衣袖之前就被反震力道軀得四散。

界淵踏進了這個洞穴。

他感覺着充盈此地的勃勃生機,滿意地點了點頭:“不錯,此地所蘊藏的力量也足夠化身顯形了。”

言罷,他不多停,于此處盤膝坐下,搬運玄功。

體內浩蕩真氣一經運轉,原本飛散四處,已如絲絮的白霧再度被無形之力摧為水汽,重新降落深潭之中。于此同時,絲絲縷縷的氣息自界淵身周溢出,似被無形的手束縛,徐徐蕩自界淵身前兩步之外,聚合成一盤膝而坐的模糊人影。

而後,随着界淵幾番輸送力量,模糊人影一點點凝聚成形,出現一個有血有肉的身軀,只是五官虛無,四肢不分,膚色慘白,未臻完整。

此乃界淵獨門“一身二化”之能,昔日原袖清原缃蝶巫頤真,便是因此能而現世。獨獨原音流,是他本來之身。

但分|身與分|身之間,總還是有一些差異的。

比如此刻,他需要留下充足力量鎮壓體內精神種子,便不能真像過去一樣,以本身大力量直造分|身,還需借助一些外在之力。

界淵不急着用外界之力,他先用手掌抹畫軀幹,将四肢分開,軀幹雖顯消瘦卻不乏筋骨;他再以食指勾勒五官,使眉目宛然,食指輕頓,輪廓就多些棱角;他最終以尾指勾挑眉眼,加入拟定之象,尾指一劃,眉眼就變得輕薄孤冷。

而後界淵擡一擡手,取了源頭水一瓢,以此地之水,融入分|身之中,使慘白無血色的肌膚出現了些許晶瑩之色。

一切皆成。

他閉眼。

分|身睜眼。

眨眼之間,界淵以分|身看本體,微微一笑。

水下深洞,一人剎那分作兩人,界淵平複下運轉體內的力量,于是浮游周圍的水汽重新凝結成雲霧,雲霧似乎都因突兀出現的一人而生出些許茫然,慢慢融合,慢慢變化,變了一個人,又變了一個人。

這時本體也睜開了眼。

兩人對坐,四目相交。

分|身忽然微笑:“巫頤真、原缃蝶、原袖清,此前種種分身,我使用的都是燧族天生所帶的火之力。如今我摒棄自身之火,使用此地之水,水火相克,看來此番之宿命,果然于自我間分個生死輸贏了。”

界淵同樣笑吟吟:“此言差矣,我之分|身都有燧族之力,燧族屬火,水火同身,這又如何解釋?”

分|身悠悠嘆道:“這該如何說呢,畢竟結局究竟能發展到如何地步,我也始終懷着三分期待啊。”

界淵同樣悠悠:“我自言自語也就罷了,竟然還聊了起來。”

分|身:“畢竟如今幽陸,太過無趣。要知幽陸雖大,除了神念卻再無一人。我雖不喜于它,如今想想,矮個之中拔高個,也就只有它一個了。”

界淵:“倒不如——”

分|身:“它再複活一次。”

界淵和分|身:“我再殺它一次。”

此言說罷,兩身齊齊而笑。

界淵享受了片刻左右互搏的樂趣,一振衣袖,自地上起身,留下分|身,自個悠悠出去。

分|身停留原地,看着本體消失在視線之中。

“行了,現在就開始成為一個新的人吧。”

分|身自言自語,接着,他臉上屬于界淵的神情一點一點消褪,開始變得沒有表情,于是眼角眉梢的孤僻冷漠就凸顯了出來。

他仰着頭,環視四周:“我自幼蒙奇人相救,生長山中,雖不曾出山,卻熟知天下大勢,自負才智絕倫,天下無人出我之右。如今界淵號稱燧皇,我卻不願承認。我之宿命……是與他決一死戰啊。”

“我要先去……落心齋。”

做完了一件事情,界淵心情愉快,一路回到原地,就見入水口處,一魚一鳥。

嬌嬌也不知從何處飛來,羽毛濕了大半,如今站在大白魚腦門上,濕濕嗒嗒,凄凄慘慘:“現在原兄去哪裏都不帶着鳥了,原兄還是有了更喜歡的寵物,鳥終究是要被抛棄了嗎?”

大白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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