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殘陽血照, 兵馬對峙;喊殺沖天, 地震山搖。
明明是一屍橫遍野、流血漂杵的慘烈戰争, 兩軍主帥之一的一笑之人卻背對戰場,意興闌珊地蹲在一光線照之不到的巨石之後數着地上的螞蟻。
他身旁的十三近衛如同十三根柱子,環成圓形, 硬挺挺杵在一笑之人身旁。
他們因劃開唇角而時時帶着笑容的臉上,似乎都因為太過無聊的日子而顯得呆滞,看着是笑, 仿佛是哭, 堪稱笑成了個哭喪臉。
許久許久。
一笑之人出了聲:“誰有花蜜?”
左手邊第一個近衛默默從袋子裏掏出一只小瓷瓶,遞給一笑之人。
如今十三近衛腰上不佩刀, 囊裏不放藥,全改成了小風車、小花蜜、小鳥籠、小魚餌這樣的可玩可愛的東西, 以保證自家大人過山能捕鳥,過河能釣魚, 就算蹲在鳥不拉屎的石頭之後,都能玩玩螞蟻。
一笑之人拿了花蜜,塗在石頭上, 在石頭上畫了一個又一個圓圈, 讓腳旁的螞蟻繞着圓圈爬了一遍又一遍。
接着,一笑之人忽然問:“死了多少人?”
近衛朝戰場看看:“差不多死了三百人吧。”
一笑之人有氣無力:“那應該差不多了吧。”
近衛也是一副生無可戀的語氣:“應該差不多了吧。”
他們口中說的死人,當然并非高氏一族的死人,乃是燧宮死人。
此事事出有因。
六家調兵,五家戰敗, 獨一家連戰連捷,不免引得其餘五家頻頻關注,高澹暗中與明如晝通了消息,明如晝很快下令,戰争總要死人,戰敗者需丢下一些屍體。但好端端的,讓人戰敗也就罷了,總不能讓人還丢了性命,所以一笑之人合計之後,也不得不厚着臉皮,向同僚和天之極處要來了些犯錯囚徒,投到戰場之上,先嚴格控制着投入人數,保證他們遠不到世家中人的一層,再告訴他們,若擊敗對面世家之人,則可一舉勾銷過往罪愆,從此天大地大,魚躍鳥飛。
如此,總算達成了明如晝的要求。
輸得真切,輸得漂亮。
反正——
一笑之人目光飄忽。
總是要輸的。
他再度幽幽嘆了一口氣,擺了擺手,道:“鳴金,收兵。”
如今已是燧宮大舉進犯世家的第十日了!
十日之間,西、北二地,世家節節敗退,燧宮步步進逼,如今世家以西方向的燧宮兩路兵馬,由戰狂與一笑之人主持的兩路兵馬皆到了鳳臺坡處。
六大氏族族長依舊聚集在智九恺的大廳之中,閱覽來自前線的戰報。
不過如今除了高氏信使帶來的信件還讓人仔細閱讀之外,其餘五家信件也就只有本家關心了,反正總說“我們戰敗了”、“我們又戰敗了”、“我們又又又戰敗了”的加急災難報告,誰愛看誰去看吧。
五雙炯炯目光逐字逐句地看着高氏信使攤在桌面上的信件。
只見其開頭寫道:
如今我們已與智氏友軍同在鳳臺坡處。
鳳臺坡為世家西面的最後一道屏障。鳳臺坡前有一關,名固安關,鳳臺坡後有一原,名落鳳原。
固安關為一處懸崖,其下壁立千仞,若無雙翼飛天,則只能通過橫聯兩山之間的數道細細鐵索。是世家一等一易守難攻之處。可若是跨越固安關,到了鳳臺坡上,則鳳臺坡後,落鳳原望而無邊,一馬平川,只餘林立城池和諸多百姓。
故此,高氏帶隊将軍在信裏大加筆墨強調了鳳臺坡前固安關的重要性,申明自己之前雖攜戰勝之威卻一路後退,主要考慮的是友軍太過魚腩,未免被前後包抄,白白耗費有生力量,方才且戰且退。
但是如今都到了鳳臺坡處,顯然已經退無可退。
高将軍在信中強調了自己為保世家社稷,死守此處的決心,淩厲的筆鋒将白絹都劃破了。但下一行,他話鋒一轉,又開始大加抱怨隔壁智将軍的昏聩愚昧,在他看來很多能夠勝利的戰鬥他偏偏失敗,讓人不得不懷疑智将軍心中是否有什麽額外的想法。
為此,他特意要求族長與智族長協調,讓智氏一族暫時歸入他的麾下,直到解除了鳳臺坡的危機;就算不能拿到智氏一族的指揮權,也要讓智族長同意智氏一族暫時不參入與戰鬥之中,免得越幫越忙。
信的末尾,高将軍還強調,只要族長能夠不遺餘力地支持他的行動,則他必定能守好固安關,并且此後也不是不能伺機反攻燧宮,将被燧宮搶走的土地再給搶回來!
信看完了。
邵乾元、游不樂、聶經綸,甚至一向以智九恺為尊的許清平都多看了智九恺兩眼。
如果這世上石頭是有感覺的,智九恺相信就是自己此刻對于臉皮的感覺。
他在位置上沉默許久,轉眼看向坐在旁邊悠然喝茶的高澹。
智九恺道:“高族長看過信使來信了嗎?”
高澹一笑:“智族長又不是沒有看見,這些天大家都守在這裏,我的信使一進城就直奔此處,你們搶着打開了,我倒還不知道信裏頭說了什麽。怎麽,是不是戰事不利?”
他放下手中茶碗,微微傾身,臉上恰到好處地浮現出些許擔憂。
智九恺不動聲色地袖了戰報,簡單概括內容:“戰事倒還算順利,現在我和你的人馬都退到了鳳臺坡處,為了能夠更順利的阻攔燧宮之人,你的人希望能暫時擁有全線指揮權。”
高澹微一沉吟:“我看此事不妥。”
這話可大大出了其餘人意料!
他們之前覺得高澹聽從智九恺調遣是腦袋出了問題,如今總算看出點端倪,原來是此人自有底牌在手,方才有恃無恐。如今眼看着高澹的聲望一日比一日更高,再有前線戰報,他們都恍然覺出味來,以為高澹是開始準備蠶食智九恺了。但是高澹如今又以行動告訴他們,他絕無此意。
只聽高澹再道:“正如之前我曾說過的,我們六家雖同氣連枝,但底下的人畢竟沒有過太多合作,對彼此都不夠熟悉,貿然聯合,只怕有數不完的問題,到那時,我們遠在中都,鞭長莫及,不能及時彈壓,反而不美。”
他說着,自椅上站起,踱步到了沙盤之前,看着西線戰場,突然道:“既然如今衆人都在鳳臺坡處,依我之見,倒不如我的人馬與智族長的人馬交換對手。高氏面對戰狂,智氏面對一笑之人,如何?”
餘下之人望向高澹,只見此人站在沙盤之外,羽扇綸巾,手攬輕裘,端的是風華蓋世,智謀無雙,一時有了三分被震懾之感。
智九恺疑道:“此方調派,用意在何?”
高澹笑道:“一來,我的人可以将對付一笑之人的經驗告知智氏族人;二來,以疲憊之師對疲憊之師,總好過以疲憊之師對精銳之事。”
智九恺頓時沉吟。
高澹又道:“不過若有如此布置,我有一請求,還需要智族長首肯。”
智九恺:“高族長請說。”
高澹道:“不如高氏與智氏在外的隊伍也進行情報互通。不論調兵遣将還是其餘戰略構思,都相互合作,這樣守望相助,才能牢守固安關不破。”
智九恺并沒有思考太久,如今也不容他思考太久。
他很快做出了決定,緩緩點頭:“事情正該如此,便依高族長所說。”
午間,衆人暫時離去。智九恺坐在廳中,忽然問左近随侍:“如今劍宮、落心齋等勢力對燧宮侵犯世家一事是如何反應的?”
随侍忙答:“如今劍宮、落心齋,兩家已在一處,密宗和佛國因為距離遠些,還在路上,想必不日也将到達,大慶也派人前往分辨,想是為了迷惑其餘人,摘除自己的嫌疑。至于這幾家決定……我們暫時還未收到消息,只知落心齋對此事十分憤怒。”
這多少也算一個好消息了。
智九恺不語,揮揮手讓随侍也下去。
直到廳中只剩下了他自己,他才低低出聲:“高澹……你是真能戰無不勝,還是另有蹊跷?你幾番提議,處處為我着想,到底是大忠若奸,還是大奸若忠?”
可世家如今風雨飄搖,确實需要一些勝利來穩定人心。
在落心齋等其餘正道盟員的做出決定之前,他為防世家戰線徹底潰敗,也不能真正下手分辨高澹。
智九恺沉沉地嘆了一口氣。
這時他忽然想:
邪魔之所以多年龜縮一處,絕非是因為其人數稀少,實力不濟。
而是因為:正道盟員,同氣連枝,所以才能在多年之間,将邪魔的生存空間壓到極致。如今界淵崛起,正道諸勢力決不能袖手旁觀,否則——
世家內部會議之後,明如晝收到了高澹的傳信。
他打開看了看,發現高澹做戲的盤子越扯越大,連智九恺都拉了進來,有點不滿地挑挑眉梢,轉身見了界淵,把其要求複述一遍。
大殿之中綴着垂幔,四下有“铮铮”掃弦之聲,非為明如晝過去曾聽見過的音律。
明如晝剛剛凝神傾聽,就聞界淵漫不經心的聲音自垂幔後傳來:“這種小事你不能自己做主?”
明如晝收攝心神,欠身道:“屬下只是覺得高澹的膽子未免太大了。”
界淵笑道:“明如晝,若由你來養一條狗,你會先對這只狗做什麽?”
明如晝頓時思索。
界淵不等其回答,懶洋洋揭秘:“若由我來養一條狗,我會先将它喂得油光水滑,喂大它的聲音和膽子,讓它放開了喉嚨叫,這樣才能吸引最多人注意……”他含笑指點,“養一條狗,不就是為了逗着玩着,讓別人看我養的狗有多漂亮嗎?”
風恰好吹起垂幔,露出垂幔之後情景。
只見界淵閑卧榻上,信手撥着弦,“铮铮”之聲顯然由此而出。
在他身前,有一行人跪地捧盤,白玉盤中盛了數不清的奇花異果,如今正有一只毛色豔麗鹦鹉在白玉盤中飛來飛去,嘗了一口就舉翅打人:
“呸,苦的!”
“呸,澀的!”
“呸,你們竟敢敷衍鳥!”
明如晝的視線吸引了嬌嬌的注意,嬌嬌立時飛回界淵肩膀上,一挺胸脯,理直氣壯道:“看什麽看,鳥腳下有人!”
這明晃晃鳥仗人勢的一幕讓明如晝恍然大悟,心悅誠服:“屬下明白大人的意思的,大人放心,屬下會将大人的意志徹底傳達下去。”
一笑之人如同帶兵回到了營地。
他的人馬一進營地,立刻惹來周遭圍觀。
一笑之人壓着心頭的窩火,如今他不過與戰狂合兵一處,自家的隊伍就受到了對方的頻頻注目,注目之中還免不了稀奇之色與同情之色。
不管是稀奇還是同情,一笑之人都可以理解。
好比大家都是狗,其他是鬥犬,是雄赳赳的好狗。獨他是敗犬,是灰溜溜的癞皮狗。這可不就讓別的狗又是稀奇又是同情嗎!
他走沒兩步,身後又呼啦啦來了一撥人,這是戰狂回來了。
戰狂人如其名,人馬也如其名,人一進來,就橫沖直撞,将一笑之人身後的人都沖散了。一笑之人身後的人瞅瞅對方大獲全勝的模樣,也不敢與其争鋒,低着頭,默默避開了。
一笑之人心中的窩火成了傾江火。
這時戰狂來到一笑之人身旁,一看就笑了。
笑,笑,你還笑!
別以為他不知道,如今衆人私底下都将他一笑之人叫成了“惹人發笑”嗎?
戰狂無知無覺,順嘴一禿嚕:“惹人發笑,你回來了?有戰敗了吧。”
傾江火頓時成了燎原火!
一笑之人笑得燦爛:“好啊,戰狂,你是不是日子過得太快活了,咱們來比劃比劃?”
戰狂笑得都止不住了:“好好好,我們來比劃比劃,輸了你別哭。”
兩人一說一答,還未進行下一步,明如晝忽然出現,看見兩人都在,正好吩咐:“你們與我來。”
三人一起進入大殿之中,明如晝道:“計劃變更,一笑之人明日起對付智氏一族,戰狂明日起對付高氏一族。”
石破驚天,一笑之人與戰狂齊齊大叫:“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嬌嬌作為本文一番,它從來不說自己頭上有人。
它只說——
鳥腳下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