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智九恺從沉睡中被子侄叫起的時候, 還有許多如在夢中、不切實際的感覺。

直到他匆匆來到許氏族居之地, 聽見一片哀恸的哭聲, 再看見布置好了的大堂。

朔風陣陣,吹得堂前白幡獵獵作響,兒臂粗的白燭上燈火如豆, 燭淚如周遭哭聲,氤氲成雨,簌簌而下, 在桌上積聚成窪, 又濺到堂前棺木之上。

智九恺看見堂前棺木了。

他的目光自撫棺痛呼的人群掠過,直直注視躺在棺中的人。

數個時辰不見, 舊友已換了一身新的衣裳,手足平放, 頭發束得一絲不茍,面容倒也平靜, 就是那雙眼睛,直楞楞睜着不肯閉上!

智九恺被門檻絆了一下,踉跄兩步。

旁邊陪同的子侄連忙伸手攙扶智九恺, 卻被用力揮開。

他撲到棺木之前, 顫抖的手觸摸到冰冷的身軀,扯得衣衫淩亂,露出了許清平脖頸上的一圈暗紅!

躺在棺中的許清平似承受不住這樣的力道,頭顱微微一歪,露出脖頸之下肉與骨。

刺眼的一幕叫驚雷在腦海中炸響, 歷歷過往紛呈眼前。

多年相交,志同道合,風雨并行,不需回頭,也知身旁有永遠有一堅定陪伴的好友!

就是這一覺之前,他們還同坐一桌,說着五大門派進入世家後種種要注意之事。

他說……他憂心忡忡說:“這一次劍宮與佛國似乎不想參與入太多世家與燧宮之事,均只派了三百人來。剩下落心齋、密宗、大慶三個,落心齋的靜疑女冠孤标峻節,不需擔心她乘火打劫,大慶的狼子野心也是昭然若揭,唯獨密宗,此次行事讓人摸不着頭腦,不止派了兩大部前來,還同聶經綸與游不樂的隊伍進入中都……”

繼而他的聲音轉低:“雖然眼下局勢不利,不過撐過這段,我想就能風雨太平了。無人可以無視智氏擁有的力量,無人可以無視許氏擁有的民心……唉,只盼世家能早日将燧宮趕出,世家盡快和平下來……”

回想昨日,智九恺臉色漲紅,體內真氣一時紊亂,一口心血吐在了棺木上邊!

悲痛狂怒,皆随着這一口血而出!

一口血吐出,智九恺神思頓時清明。他收了多餘情緒,跪于棺旁,先替許清平擦去臉上血跡,再擺正他的頭顱,又整好他的衣裳,最後以手掌合其雙眼,道:“人生何其有幸,得一生死相托的知交好友。放心去吧,害你之人,我必将其千刀萬剮,以慰你在天之靈。”

智九恺拿開手,掌下人閉了眼。

身後,哀聲陣陣,鑼鼓喧天。

去了許氏一趟,事情卻不算完。

智九恺的腳步剛一跨進府邸,就見族人匆匆上前,對他說聶經綸、游不樂及高澹來訪,如今聶經綸、游不樂兩人在正廳,而高澹在書房等待。

智九恺眸光一閃。

一人在書房,兩人在正廳,三人顯然并非一路。但傳聞高澹重傷,如今不在家中休養卻來他這裏?

他沉吟數息,擡步先去正廳。

廳堂之中,聶經綸與游不樂分坐左右兩側,聶經綸神色沉沉,游不樂卻笑容滿面,智九恺一時也不知道這兩人想要搞什麽鬼,只得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例行問道:“兩位族長聯袂前來,可是有事要同我商量?”

游不樂手拿一把羽毛扇,自座位中站起,笑吟吟道:“昨夜發生的種種事情,智族長想必已經聽聞,方才不在族中,是去了許族長之處吧?”

智九恺:“不錯。”

游不樂悠悠道:“唉,昨日才同許族長見面,未想一別成永訣,真是可惜可嘆。不過嘆息之際,又想到昨夜我與聶族長同樣遭了邪魔刺殺,若非我與聶族長運氣好,如今也該由旁人來可惜可嘆了,這樣一想,倒不知是喜是悲,該哭該笑。”

智九恺厲聲道:“許族長身死,我亦悲痛難忍,如今你究竟想要說什麽?!”

游不樂一收羽毛扇,同樣厲聲:“那好,我就來直接問問:昨夜五家遭難,唯獨智氏一族風平浪靜,智族長有何話說!智氏一向為衆世家之首,如今許族長被刺殺而死,高族長被刺殺重傷,智族長就無一絲反思之心,內疚之意嗎!”

“游不樂,你——”智九恺臉色漲紅,嘴角直抽,似怒極了說不出話來。

但其內心遠不如他表現得那樣憤怒。

他心中極為清明:

如今說什麽如何旁證都沒用,這兩人……是趁機逼宮來了!

前廳情況無甚好說,一盞茶後,幾人不歡而散。離開前廳之後,智九恺臉上的怒容迅速消褪,等到達書房門前時,他的全付精神已經集中在接下來和高澹的會面上了。

他推開門走了進去,就見書房之中,高澹正躺在軟塌之上,臉色慘白,胸腹間血腥隐隐,正半阖眼睑,直至聽見開門聲響,才張開眼睛,費力撐起身體——

智九恺連忙快步上前,一手握住高澹手掌,一手扶住高澹肩膀,疾聲道:“高族長受了重傷,正該靜養,怎麽還親自跑這一趟,有什麽事情遣人來說便好了!”

借着親近之機,他隐蔽地探查了一回高澹的情況,發現高澹氣血兩虛,似還真的受了重傷。

這個結果既出乎意料,又有幾分情理之中的味道,也不知這是真的,還是下了血本的苦肉計。智九恺方才琢磨,就見高澹緊握自己的手,慘然一笑:“這件事情……我想無論如何都要親自來這裏一趟,在第一時候……親口傳達給你……”

一句話他斷斷續續地喘了好幾回才能說完。

智九恺心中升起了不好的預感。

高澹湧上喉頭的血沫吞下,費力道:“固安關破……你我兩族之人被邪魔屠戮一空!”

智九恺兩耳轟鳴,心頭劇震!

自智氏一族出來之後,聶經綸一馬當先,帶着游不樂族中走去,直到進了書房,屏退左右,他才急道:“今天你為何對智九恺咄咄逼人?萬一他恨上你我怎麽辦?”

游不樂照舊搖着羽毛扇,氣定神閑:“昨日的事情是你辦的嗎?”

聶經綸皺眉道:“當然不是,你在想什麽?”

游不樂笑道:“既然不是你辦的,也不是我辦的,而智九恺于情于理都不可能自斷一臂,那這事情到底是誰做的,還有疑問嗎?”

聶經綸說:“你的意思是,高澹——”他陡然興奮,撫膺笑道,“哈哈,高澹設計殺了許清平!智九恺一旦得知高澹是幕後主使,他必然會和高澹拼個你死我活,到時候我們坐收漁利——”

游不樂忽而冷笑一聲:“呵呵,你當高澹不清楚這一點?且放心吧,高澹既然走出這一步,自然有別的後手可謀智九恺的信任,現在智九恺最懷疑的,想必是我們兩人。就算我們沖到智九恺面前指認高澹,智九恺也不可能相信我們。”

“這?”聶經綸回過味來,驚疑不定,“許清平死了,智九恺分明懷疑所有人,你方才所做豈不是将智九恺對高澹的懷疑也拉到我們這邊,幫了高澹?”

“幫了高澹?這倒未必。我與你才是同一條繩子上的人,我怎麽可能舍己為人?”游不樂眸光閃爍,不急着解釋,先問聶經綸,“若說昨夜之前,你覺得世家有幾股力量,各個力量誰大誰小?”

聶經綸沉吟片刻,有點不情不願:“智九恺與許清平兩人占了五成力量,剩餘五成,我們與高澹和邵乾元平分吧。”

“但如今許清平死了。”游不樂的聲音快而輕。

“不錯,”聶經綸的眼中同樣放出光彩,“許清平死了,而且死得快如此突然如此輕巧,別說下一任族長是否還會對智九恺言聽計從,就是許氏一族對族長之位的争奪動蕩,也不是一天兩天能夠結束的。智九恺雖然還能拉攏許氏,但我們同樣也能夠拉攏許氏了!”

他漸漸跟上思路了,很快說:“智九恺如今斷了一臂,他的實力恐怕只剩四成,剩餘我們與高澹他們,各占三成……”他興奮到一半,眉頭再度皺起,“為何不先處理高澹?我們若先試圖找到高澹暗中勾結燧宮中人,擊殺許清平的證據給智九恺,到時智九恺必然為許清平報仇,如此這兩人兩敗俱傷,我們正好坐收漁利。”

游不樂笑道:“萬一智九恺接到消息之後,打着鏟除奸逆及為許清平報仇的旗號,立刻攻打并成功吸收了高澹和邵乾元的勢力,反而更加壯大了呢?”

聶經綸一噎,但很快反問:“但若高澹騙取智九恺信任後賺死智九恺,成功吸收了智九恺的勢力,成為一個新的智九恺呢?”

游不樂搖着扇子,語重心長:“但我們已明确知道高澹正同燧宮茍且,只要能找到證據并将其大白幽陸,則世家百姓嘩然仇視,正道盟員反臉不容,高澹身敗名裂。而我們知道智九恺什麽?我們只知道智九恺掌控世家許多年。我們有機會不費一兵一卒就處理掉智九恺嗎?這幾乎不可能。”

他握着扇柄,将羽扇向下一按,正按在聶經綸手背之上。

“如今密宗先行使者在我們府邸之內,說服密宗與我們站在一起,則這輪角力,我們誰也不懼。”

“先殺智九恺,後驅燧宮,再除高澹。從此以後,世家你我為尊。”

聶經綸喉嚨上下滾動,他完全被游不樂說服了:“先殺智九恺,讓我們走入幽陸諸多勢力眼中,而後再找到證據,除掉高澹,收百姓歸心,變六姓為聶、游兩姓,你我,共同掌控世家!”

游不樂擡起羽扇,微微一笑,在心中暗道:

其實高澹到底有勾結燧宮還是沒有勾結燧宮,也并不是那麽重要……只要在接下來的戰鬥中,他與聶經綸能夠成為驅逐燧宮的最大功臣,那麽證據反正是有的。

畢竟歷史的罪責,總要有人承擔起來。

自大慶大兵入世家邊境後的一天,界淵接到了來自大慶宣德帝的一封信。

宣德帝當然不會傻到親筆寫信并蓋下私章,他不過委托心腹在半夜時候靜悄悄進入燧宮大營,而後拿出一封不署名不蓋章筆跡也無從考證的信件,同時拿了一樣皇室特有的東西作為信物,證明這封信确實是宣德帝傳來的。

信使已然被人帶去休息,界淵的一盤棋局到了尾聲,黑白兩條大龍在棋盤上殺得難解難分,一時半會也分不出個勝負輸贏。

他暫時放下了棋子,轉而拿信看了兩眼,裏頭沒什麽新鮮的東西,不過是宣德帝殷切叮囑他是時候履行先時承諾,将世家半壁交給大慶接管了。

界淵看罷信件,微微一笑,這時嬌嬌恰好從窗外飛入室內,正看見界淵笑容,當即吓了一跳,沒站穩腳步,啪叽摔在桌面。

接着它也不顧自己摔疼了身子,單腳跳起來道:“原兄你的笑容太可怕了,比捏蟲子的無欲小和尚都可怕!”

界淵瞥了嬌嬌一眼,若有所思地摸摸臉頰:“是嗎?我剛才只是想到了一點好笑的事情。”他問嬌嬌,“鳥覺得我和過去有差別嗎?”

嬌嬌費解道:“原兄為什麽會和過去有差別?原兄就是原兄,是獨一無二的原兄啊!”

界淵很是滿意這個回答,問嬌嬌:“還懷不懷念原府中的假山流水,奇花異草,還有你專屬的那株奇楠異火樹?”

嬌嬌一聽這名字,口水就流下來了:“懷念!”

界淵:“算算時間,那株樹也該結果了,讓你回原府飽餐一頓,順便幫我給宣德帝帶個信,如何?”

嬌嬌:“沒有問題,就交給鳥了!”

界淵:“你就這樣和宣德帝說……”他帶着一抹捉摸不透的微笑,“時候還不到。不過,很快将至。”

作者有話要說: 嬌嬌:原兄就是原兄,是獨一無二的原兄,鳥作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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