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雪初上的時候,天竟是黑沉沉得透藍。随着城門五更棒子聲催響,那一沫一沫的雪花陡然掉落,簌簌染白了盛京。

侯府。

大雜院後廚房的油子門簾被人乍然撩起,一陣凜冽寒風卷着雪渣猛地灌入,最靠近門邊兒的守爐丫頭寶卉霎時一個哆嗦,針紮一般跳起來。這個時辰天黑得最深,精神不濟之中人也是犯着困,再加上還不到各房主子的人前來提早食,她以為是守門的婆子作怪,朦胧間就要沒什好氣訓上幾句,卻在看清了來人時瞪大了眼,趕緊拉扯周圍的三五個小丫頭。

衆人都驚醒了,朝着門口處,慌慌張張行禮道:“給姐姐們問好。”

門口一前一後進來兩人。先前這個裹着一身暗紅色的綢面冬衣,手提着一盞燈籠,約摸十七八歲的光景,鵝蛋臉,杏仁眼,眉宇間透着一股子冷靜,行動間很是端莊得體。後頭跟着的着淺綠色棉衣,年歲稍小一些,梳着雙圓髻,臉圓眼兒也圓,尚有兩分稚氣,一邊拍打着衣袖一邊跺腳,嘴裏嘟囔那天氣委實冷。

這兩人守爐丫頭們都識得。一個叫紅素,是十姑娘霍定姚身邊的一等大丫鬟,跟在後面的名喚青歡,是十姑娘院子裏的三等丫頭,配在外院伺候,進不得跟前。她們出現得很自然,可廚房裏的人卻變了臉色,不住地偷瞄着來人。

寶卉心下也吃驚,一個勁拿眼角去瞅兩人,心下卻無不猜忌着:十姑娘的珏鳶閣,誰進得了屋誰進不了屋,再怎麽争風吃醋,這些都已經不重要了。整個侯府上下都清楚,十姑娘身邊的丫鬟婆子要麽直接送了官府,要麽被打發出府了。剩下來的,多半是府裏的家生子和十姑娘的貼身侍婢,雖然一時還沒發落,卻已經是夾起尾巴做人。便是紅素一直伺候着定姚小姐,又是邢氏親自賞賜過去的,恐怕也難逃被轉賣的命。

這裏頭的原因說起來很簡單。

好些天前,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亂子,十姑娘氣呼呼地從影梅小築跑了出來,将一幹伺候的丫鬟婆子遠遠甩開,卻不知怎麽的沒了蹤影。頓時所有人都慌了,四處打燈尋找,一找之下不得了,竟然在通往西廂房的荷花池子裏發現了十姑娘的滾雲紋衣帶。家丁們不顧湖面快凍起了薄冰,一個賽過一個噗通跳下去,不一會兒就從湖底撈出了臉色慘白的霍定姚。

衆人一瞧之下十姑娘已是氣息全無,這下子全然六神無主,亂作一團,都拿不出個有用的主意。有幾個伶俐的丫頭和家丁分頭去通報了各房主子們,離得近的奶奶還有幾個姨娘陸續到了,膽小的跟着發慌,膽大的還知道給人披一件衣服,掐一掐人中。好在随後趕來的霍四老爺亂中有定,一把抱起霍定姚就沖到了主屋。

後來聽說十姑娘人是救了回來,只是吃水太多,傷及了內腑心脈,一直昏睡不醒。下人中有人偷偷傳了禦醫私下裏的話,雖是人參湯藥吊着命而已,入的氣緩,出的氣少,極有可能三五天就會去了。老夫人勃然大怒,當場讓大管事張棟仗打了守院的粗使婆子,更下令将十姑娘身邊一幹不中用的奴才賣的賣,趕的趕,還吩咐杖責後就送去官衙子,幾個近身伺候的嚴加看管起來等着問話發落。

這裏面首當其沖的就應該是紅素。她身為十姑娘的大丫鬟,理應照顧得小姐的周全。老夫人第二天便提了人去,聽說後來便是大奶奶也被驚動,匆匆趕去了主屋。

這紅素氣定神閑地站在自己跟前,不缺胳膊不少腿的,分明看不出來有受罰的痕跡,更沒有想象中的落魄驚惶。難道說,大奶奶當真敢忤逆老夫人,硬是保下了她?

想當初,大家都是同一批進府的,論家底,她也是家生子中的大戶家族出身;論相貌,自己也清清秀秀。憑什麽偏偏大奶奶随手指的就不是自己?這中間天和地的差別,就是那個時候開始的吧,這幾年別人得了大奶奶的器重,榮升為一等大丫鬟,而自己卻還是個廚房裏的燒火丫頭。

不過那都是過去了,現在老天終于開眼,風水輪流轉。大抵,也不過是再來威風一兩天罷了。

寶卉這樣想,面上的神情不自覺流露出了一二分怠慢:“如今姐姐院子裏人手少,竟是要難為姐姐這麽早趕過來,可這丫鬟們的早食尚未到火候,不如請姐姐在旁兒上等上一刻吧。”說完,也不多加理會二人,故意側過了身子去瞧竈上的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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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一個小丫頭偷偷扯了她袖子,寶卉瞪那丫頭了一眼。那小丫頭瑟縮了一下收回了手,拿眼角飛快瞅了一眼紅素,低下了頭不敢多言。

這等小動作如何能躲得過紅素的厲眼。她面上微微一沉,一旁的青歡便不樂意道:“你這說的什麽糊塗話?紅素姐姐過來,自然是為我們姑娘的吃食。我方才都瞧清楚了,給奶奶和小主子們的粥點明明都下了竈。你怎麽睜眼說瞎話?”

她說着,幹脆越過寶卉,對周圍的小丫頭們唬道,“若你們不喜歡這大廚房的差事,不如我回頭告訴管事媽媽,替你們重新安排安排?”

丫頭們均是一哆嗦。寶卉可以拿喬,她們人微言輕,左右都得罪不起。衆人動作麻利地散了開去,該瞧爐子的瞧爐子,該均湯汁的均湯汁。畢竟是嫡小姐身邊的人,私下議論是一回事,身份上的差距到底還是壓她們一頭。

寶卉又拉長了臉。

大廚房一片天,她資歷深,在這裏從來是說一不二。她惱怒地瞪了青歡一眼,不過就是一個院內伺候的,雖然等級是比自己高出一些,但是說白了都是進不得屋子的粗使丫頭,呼三喝四的真以為自己多金貴?

她越想越不滿,手下一使勁,将那骨碟砰一聲放下,冷冷一笑道:“青歡妹妹好大的脾氣,我大廚房的人雖然不在主子身邊伺候,少了幾分體面,可也不是能由得外人揮來喝去的。這些個份例,老祖宗的排在最前,老爺奶奶們的其次,再來是少爺小姐們,最末才是其他人等。妹妹這般蠻橫,偏生要我們先伺候十姑娘的,将她排在前列,若老祖宗、老爺和奶奶們的出了問題,又是誰能擔待得起?”

青歡一噎,明知道對方是編排自己,卻找不到理由反駁。

紅素卻微微一笑道:“這話我們可不敢接了,我們姑娘最敬重的便是老祖宗,便是再受寵愛,也斷然不可能越過長輩,做出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既然你們也确實忙着,我們便自個兒動手罷了。”

因着十姑娘最愛金絲血燕,老祖宗特意吩咐每到秋末冬至,一定要給珏鳶閣配從蘇皖産地送上來的。

兩人揭了蓋子,看裏面的已經熬得粘稠,于是就又合起了蓋頭,提了一盅放進暖匣子裏——這裏面墊上了厚厚的布裹棉絮,下方還點一支短燭溫着——然後仔細擰在了手上。青歡狠狠瞪了一眼寶卉,撅着嘴接過了燈籠,上前一步準備打起了門簾,兩人轉身便踏了出去。

寶卉咬牙,回頭狠狠戳了一個最近的丫頭:“你是木頭腦袋呀?就那麽看着人大搖大擺走了,當我是死人嗎?”

那小丫頭被罵得紅了眼圈,也不敢回嘴,一臉委屈。

她剛說完,門口又有了響動。寶卉回頭,見到來人不禁吓了一大跳,連忙堆滿了笑,親自給人打起了簾子,嘴裏奉承道:“嬷嬷今日來得真早,有奴婢盯着,您還有什麽不放心的?您瞧瞧,這老祖宗還有各位主子的早食,奴婢已經着人準備妥帖了。”

這管家婆子冷冷盯了她一會兒。寶卉心底有些發毛,難道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她忐忑開口:“嬷嬷為何這樣瞧着奴婢……”

這張嬷嬷冷笑一聲,道:“以往我倒是沒瞧出來,你到是個心眼挺高的。十姑娘是什麽人物,你竟然敢給她身邊的人下臉子?還指揮了一等大丫鬟親手給你當下手,可真是不得了的手段。我看這大廚房,也不是你該呆的地兒了。”

寶卉心頭一驚,心知方才的事情被人瞧見了,她立刻噗通一聲跪下,哭訴道:“奴婢冤枉啊。奴婢就是知道膳房裏的都是給主子和小主子們用的,從不敢假手他人,把這個差事當成自個兒性命一樣看重,更沒有肖想其他不該有的念頭,還望嬷嬷明鑒……”

“行了行了,收起你這哭喪臉,大清早的瞧着晦氣。”張嬷嬷将人從地上提了起來。兩人回頭避開了人,前者才露出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如果不是看在你是我族侄女兒的份上,哪裏能容忍你到今天?現在更是愈發不知天高地厚了,你倒是說說,你腦子裏究竟在想些什麽?”

寶卉雖然害怕,卻還是一臉不服氣:

“表姨媽您又不是不知道,如今珏鳶閣是個什麽光景?那紅素慣是個拿喬的,三房那邊的珠雲不就罵她是‘假清高僞善臉,小姐心性丫鬟命’?方才那紅素說到是給十姑娘領早食,可十姑娘現下尚未清醒,躺在床上根本動彈不得!自從十姑娘落水,血燕的份例就停了下來,今個兒突然又傳話,說是要恢複添上。哼,血燕又不是湯藥,不能硬着逼人灌下去。我就應該當着衆人的面問問她,這血燕領回去,到底是給誰吃了?”

“住口,你說的都是什麽混賬話?你還真有理不成了。這小主子房內的份例,你一個守廚子的什麽時候有資格過問了?真當自己是掌事的不成?”

寶卉不甘心,“我有什麽不對,明明就是那些人存了私心占便宜,還扯了虎皮做大帳。十姑娘日漸陳珂,只怕眼瞧着就不行了,還吃個什麽撈子血燕?吃了也是白費!誰都知道,十姑娘是将死之人,棺材素衣都準備齊了……這事情就算是告到大奶奶那裏,我也是占理兒的。”

張嬷嬷簡直氣得一個仰倒。她這個族侄女兒不僅自大,竟然還是個愚蠢的。

她也不想想,那紅素再得臉,不過也是一個丫鬟罷了,敢在衆目睽睽之下行私?自己沒眼力,還以為是老天爺沒長眼睛,成天盯着別人的錯,也不知道打聽打聽外頭的消息。

“你真是個蠢貨。十姑娘福澤深厚,得天庇護,豈是你詛咒得了的?老祖宗半夜裏才重賞了珏鳶閣上下一幹伺候得力的人,你好好掂量一下吧——那十姑娘,如今已經清醒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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