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捅簍

天剛朦朦亮,霍定姚重新睜開眼。

這房間還是她熟悉的模樣。頂上的鳳穿牡丹水紋帳,輕紗薄幔自玉闌上垂下,簾子上挂滿流光溢彩的串珠,輕輕搖晃,叮鈴作響。近床前是一張貴妃長椅,中間一塊方桌,上面添有汝窯出的青瓷茶具;一黃銅瑞獸匐于座前,張口吐納,煙霧袅繞;往北的窗柩下置一方寬大的紅木桌椅,上面有一細頸圓肚滿月瓶,裏頭插着的是應景的鵝黃臘梅;瓶下有幾冊詩書,一本還攤開着,上面壓着墨黑玉鎮,旁邊是一雕花筆筒,裏面有狼毫三兩只,另有數枚剪字沾花萜散落。往東背靠淑女屏風,擺放着一把江南焦尾古琴。

一草一木,一品一味,什麽都沒有變。她還是大盛王朝永定侯家身份尊貴的小姐。她的家族還是大盛王朝四大世家。她還住在當開國皇帝次造的侯府裏。她曾祖父與祖父之威名震懾着朝堂,她的父親還是舉足輕重的肱骨大臣。她的祖母,兄弟,姐妹,叔舅,伯娘,甚至姨娘們閑暇之餘,都還在這家宅之內明争暗鬥。

只是她知道,這一切将消失得多快,滅頂之災将來得有多兇猛。

短短幾年,當今皇帝突然駕崩,太子庸碌無能,挑不起大梁,七王之間慘烈的奪嫡鬥争轉暗為明,那時間風聲鶴唳,血流成河,各方勢力奔走湧動。最後四皇子學歷史上的棠太宗發動“玄務門之變”,一舉斬殺了自己的兄弟問鼎天下。随即大肆肅清前朝後堂的反對勢力,或誅滅九族,或挖目割舌,或流放西北苦寒。手段之殘酷,範圍之廣泛,上至王公大臣,封疆大吏,羽林軍隊,下至民間輿論,文字篆書……

她有點不敢去回想。那仿佛就像一場血淋淋的噩夢,一樁樁,一件件,清晰無比,她親身經歷着,仿佛會再次重演。

上一世,霍家受太子牽連,遭受到了殘酷的滅門之災。承襲了一品永定侯的父親霍修竹首當其沖,直接扣以謀逆罪五馬分屍于菜市口,死後頭顱懸挂城門。霍家成年男子或輕或重受以刖刑和黥刑,要麽終身殘廢,要麽被貶為奴隸在菜市口販賣。女子和幼兒則罰以流放西北軍隊,一路上流離颠沛,吃盡苦頭,祖母最先就死于路途中,逃跑的姨娘們被就地正法,而真到了邊疆,等待她們的更是昏天暗地的侮辱和難堪,不堪受辱的夫人小姐咬舌自盡,而她則是喝下了母親含淚遞過來的一碗毒藥。

那藥真是苦啊,火燒火燎一般從喉嚨灌下,她痛苦倒地……一群士兵沖進來,踢倒母親,将母親拉到了帳篷一角,随後淫笑聲、哭泣聲混合着衣服的撕裂聲響起,然後朦胧中她母親沖出來,一頭撞向石柱……血漫天灑開,噴在她臉上,手上,身上……那一刻她肝膽俱裂,只想沖天哀嚎,所有的不甘,不公,淚水全部凝固在最後的表情裏……

再次醒來,時光倒流,竟然重新回到了九歲。這是上天聽見了她上一輩子最後悲哭的吶喊,給予她重來一次的機會?還是殘忍地讓她再嘗一次痛苦?

她想得頭痛欲裂,忍不住悶哼了一聲。侯在床頭的紅素趕緊撩起了香帳,探頭道:“姑娘起身了。”

霍定姚點頭。幾個小丫頭魚貫而入,捧着柳枝兒、銅盆、水盥等,悄無聲息地在床頭一字排開。紅素取了絲巾潤進溫水裏,輕柔地替霍定姚淨面洗漱,待她用畢。又将早就在火盆子上暖熱的中衣替她穿戴整齊。

另一個丫頭藏碧則小心翼翼捧着一個玉碗上前,霍定姚照舊默不作聲又喝下一大碗藥。剛喝完,旁邊就有人緊着把空碗挪開,換了一碗蜜糖水來。她卻搖搖頭,示意并不用清口。

紅素見狀,不由得輕輕擰眉,和藏碧交換了一個擔憂的眼神。離自家姑娘醒來已經過了三天,也不知道怎麽的,醒來後,整個人有點發愣,經常不言不語,動不動就陷入了恍惚,往日的活潑樣兒也沒了。甚至眉宇間多了一點憂愁。

紅素又暗自否定,定姚小姐才九歲的年紀,哪懂得憂愁二字。大概還是這次溺水把人給吓壞了。落水之前又發生了那種不愉快的事情,還受了訓斥,面子上抹不開。依照姑娘的脾氣,只怕是要鬧起來,畢竟姑娘從小到大集了萬千寵愛在身,還真沒吃過這樣大的虧。

她心下一憂,将房間內其他小丫頭趕緊揮退。又想了想,替霍定姚捏了捏被角,才輕聲道:“自從姑娘醒了,大奶奶多次叨念着要過來瞧,還是鄧禦醫禀明了姑娘需多靜養壓驚,這才勸阻了大奶奶。否則,這二奶奶、三奶奶、四奶奶還有各位小主子們得空就來,姑娘只怕會煩得起不了身呢。大奶奶心疼姑娘,言語間也不提那件事兒了,好藥流水般地往咱們這裏送,一天打發好幾撥人來過問,可見還是最疼惜姑娘的,所以姑娘自當放寬心,好生将養着身子。”

她猶豫了一下,神情越發小心道,“至于……大姑娘那裏,雖然姑娘一向不肯吃虧,可這次還是忍忍,跟她賠個不是,就此揭過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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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定姚一愣,有些莫名其妙。紅素吞吞吐吐的,也不将話說個明白。難道她落水前和自己姐姐有了嫌隙?她是記得自個兒小時候落過一次水,但是因為時間久遠,又加上歲數過小,早就忘記了在落水前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想來不過也就是宅子裏那些雞毛蒜皮的事情罷了。

她才不會為這些發愁呢,跟這個比起來,她煩惱的可是要命得多啊。想着,便不甚在意道,“一點小事兒而已,姐姐氣度大量,哪裏需要我去認錯賠罪?”

藏碧見自家小姐一點也不放在心上,又像要進入心不在焉的模樣,不由得急了:

“姑娘錯了!這事情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也不知道姑娘是聽了哪家房裏的妄言,竟然在衆人面前道‘太子府就算有金山銀山,咱們霍家小姐也是不稀罕的’。哎喲,這話是能說的嗎,還好當天除了府裏的,只有英王府的當家主母——便是咱們府裏出去的六姑奶奶了,這更是自家人——當時幾位夫人當場就變了臉色,還好咱們奶奶眼快,雖然親自動手打了姑娘,讓你回屋反省,但是也讓旁人沒法子再嚼舌根。就因着這樣,幾位奶奶才說了一句是你不懂事兒,這才揭了過去。可是姑娘你氣呼呼跑了出去,卻不慎掉進了池子裏……”

霍定姚大吃一驚,連忙拉住藏碧的衣袖:“這才隆裏二年,這麽快太子府裏就來人說親了?!”

藏碧撲哧一笑,想了想又嘟囔道,“姑娘和大姑娘感情雖然是好,但親事就是親事,大小姐再有氣度,也難保不在這事兒上留下疙瘩。再說了,難道姑娘當真就舍不得大姑娘?”

紅素在邊上冷冷瞥過來一眼,藏碧縮了縮腦袋,不敢再多言。霍定姚知道,打小身邊這兩個丫鬟,藏碧天生就怕紅素一頭,不僅因為藏碧是後來的,也因為藏碧是二等丫頭的身份吧。

眼下她可顧不了那麽多。她明明記得,太子是在幾年後才娶了太子妃,而且根本就不是侯府的姑娘,也沒有到永定侯府提親這一說法。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難道,是因為年代久遠,又加她上輩子這個時候年歲過小,真的就忘記有過這些事情了嗎?

她心裏發急,面上還不能顯現出來。便故意又縮回床上,拿被子蓋了頭,悶聲道:“你們不說,下次我還去老祖宗面前說道。太子府有什麽好的,規矩比咱們還多,聽說太子也是個古板的人,滿口之乎者也,定是不好玩。”

紅素微微皺眉,心知自家姑娘是在賭氣。不過姑娘也快十歲了,在盛京世家裏,十歲就算是大姑娘,何況自家姑娘在這方面還沒有章法。所以有些事情,該是讓她知道一二的。她心下思忖一番,開口道:

“太子府好不好,太子好不好都不是咱們該議論的。這君是君,臣是臣,做臣子的哪能議論主子呢。再說,太子也好,以後的各家公子也罷,都是男子,男女有別。姑娘大了,就不該主動講這些事情挂在嘴邊,傳揚了出去,只怕說得多難聽的都有。男非眷屬,莫與通名,姑娘可得謹記。”

紅素一番長篇大論,沒有一句是霍定姚需要的。她見霍定姚還是賴在被子裏,心頭暗嘆了一口氣,端起藥碗走了出去。

藏碧卻立刻蹿到了床前,一把拉下霍定姚臉上的被子。湊到跟前笑嘻嘻道:“紅素姐姐就是愛說些書中的道理,等以後姑娘出嫁了,姐姐她人跟着過去,就可以當教養嬷嬷去了。”

藏碧話多,霍定姚一直是知道,上輩子不覺得她話多有多大的好處,眼下卻是恨不得她把什麽都抖出來。

霍定姚微微垂下眼,“姐姐以後有皇家庇佑,我卻不知道會尋個什麽樣子的。萬一得了個刁鑽的人家,只怕以後要委屈你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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