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怠慢
和她所想的一樣,紅素又從寶盒裏揀出一對兒血玉镯子,照例是用金子鑲嵌個環扣。霍定姚無奈,伸出了雙手,那衣服的袖口便露出了一大截脫線破口,還能看見內裏的粉紅襯子。這原本被狐貍毛擋住了,她這一動作才露了出來。
紅素和青歡大驚失色。這口子,明眼一看就知道是新添的,紅素領了新衣回來,一路上就沒離過手,斷然不會是屋子裏的丫頭粗笨所弄破的。但是她們沒留心,讓姑娘瞧着,也是失責。更別提在以前,自家姑娘在霍府裏最得寵,這樣的事情,那是想都不敢想。
饒是紅素再鎮定,這一下也慌了神,想也沒想就丢下一句:“我去請大奶奶過來。”就匆匆出了門。霍定姚來不及阻攔。她本不想把事鬧大,但是也想不出個主意。也只好靜觀其變了。
一時間,室內靜悄悄的,只有香氣袅袅。
霍定姚面沉如水,看不出是個喜怒。青歡微微驚異,曾經十姑娘寵極一時,性子不說飛揚跋扈,但是卻受不得半點怠慢。她和藏碧交好,也曾聽得說,十姑娘自從醒來後,安靜了許多。她原本還不信,現下瞧來,何止是安靜……
青歡偷偷拿眼角去瞧,心裏卻一凜,她不如紅素和藏碧是打小就近身伺候的,有些摸不準定姚小姐的脾性。她下意識想閉口不言,但是又猶豫了一下。眼下她與姑娘難得只有兩人共處一室,此時不表示一下忠心可要等到何時才能熬出頭?
再想想起早上在廚房受的氣,更是一咬牙,大不了被姑娘責罰而已,不試試等往後院子裏人更多了,想争上個三等丫頭,得跟更多的人搶破頭。
“若奴婢多嘴,紅素姐姐去請大奶奶,也是不得已。姑娘沒瞧見外面那些人,三天兩頭到咱們珏鳶閣裏打聽,半夜還有人探頭探腦,婢子在外間行走,那些嘴碎的婆子都沒個好心腸,說的話句句不中聽。平日裏姑娘對她們有多好,卻沒個好報。尤其是前段時間,聽聞姑娘病得起不了身,更是指着去尋個新處兒呢!就說今晨,我和紅素姐姐去大廚房裏給小姐領滋補,竟然還有丫頭推三阻四,冷嘲熱諷我們沒事兒找事兒。”
青歡講完,眼巴巴望着霍定姚。
霍定姚雖有點詫異,但醒來之後,她一定要明白此時內外的風氣,又怎會辜負她的意思,繼續摸這衣袖缺口:“外間還有什麽傳言?”
“奴婢也不敢胡言,曾聽見過二房金姨娘的丫頭和咱們惠姨娘的丫頭湊在一塊兒,說姑娘院子裏的人心都散了。又說,侯府最看重規矩,最看重家世教養,姑娘這場病,便是老天爺的懲罰,即便是好了,犯了如此不知檢點的大錯,只怕再也擡不起頭,還不如……,免得壞了府裏其他姑娘的名聲。”
人心散了,擡不起頭?還挺委婉的。明明整個侯府裏,老祖宗最疼愛的就是自己,這分明是戳着脊梁骨說她霍定姚在整個霍府失寵了。看來這件事情,她還真得放在心上。否則,她還沒挽救霍府,霍府裏的明争暗鬥就把她給鬥倒了。
她想了想,又問,“母親是怎麽看待此事的?”
青歡睜大了眼:“自然是心疼小姐的。讓大奶奶知道了這茬兒,該會有多惱……”
邢氏不一會兒就過來了,進來的時候。臉上還帶着笑意,她一到就拉過霍定姚上上下下細細打量了一番。邢氏今年剛三十有一,霍定姚一雙顧盼生媚的鳳眼便是肖其母。不過邢氏更多了幾分溫婉,舉手投足間盡顯大家風範。
霍定姚微微擡眼,看來紅素還是向着自己。她做丫鬟的不敢欺主,卻把主動權留給了自己,想必她對母親的請詞是請來過一眼自己的打扮,不該說的卻是一句都沒說。霍定姚此刻也不想藏着掖着,也就任由她打量。畢竟,她人小勢微,此時不說清楚,回頭倒被人說成是她自個兒耍性子洩憤就徹底冤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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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氏瞧霍定姚精神尚好,只是唇色還略略泛白,阻了自己女兒的問禮,便才是責備半是愛憐道:“紅素自小替你掌管着衣服首飾,今天替你做的這身打扮也十分得體,你還有什麽不放心的,非得要請我過來掌眼——倒是學會讨好人了?你身子沒好全便再躺幾天也成,你祖母那兒,我已是說道過了。你祖母也是讓你多休息。今天雖然也是個節兒,但既不是老祖宗的生辰,也不是全族祭祀——倒也不必你定要到場。”
話還沒說完,邢氏眼尖,一眼就瞧見了霍定姚的衣袖。她停了話,眼角只一掃,紅素、青歡立刻驚惶地跪了下去。
霍定姚見狀忙道:“母親息怒,衣袖裂了一條縫兒是小事,您若氣壞了身子,定姚就真該打了。女兒今日抖膽請母親前來,不是為了責罰女兒屋子裏的人。”
邢氏聞言,驚疑地看了霍定姚一眼,自己女兒的性子做母親的最清楚,她又連連看了霍定姚好幾下,不由得喃喃自語道:“你醒來後,我怎麽覺得和以往性子有點不一樣了。”
霍定姚心頭一跳,心知自個兒母親可不是像丫鬟那樣好糊弄的。未免過于出格,她做出一番幡然悔悟的模樣,學着九歲孩子的口吻,亦真亦假編排一個謊言,反正這年頭把一切推到做夢和神仙身上,總會沒人懷疑:
“不瞞母親,女兒在病中,燒得稀裏糊塗,口不能言,眼不能睜,手腳都如同上了枷鎖一般不能動彈。後來女兒做了一個夢,夢裏有個好漂亮的姐姐飄在天上說,霍家十女頑劣,若再冥頑不靈,便要收我去做她座前的蓮花童子。我吓得直哭,想起以往總是惹祖母,父親,母親生氣,心中又是害怕又是羞愧,就怕就此一去,再也見不得母親,更沒辦法改過自新。我在心裏拼命說,這次我是真知錯了,不要帶我走……後來一下就醒了過來。母親,那個漂亮姐姐會不會再來帶我走呀,我是真知道錯了,從今以後我不想離開母親。”
邢氏先是一聽霍定姚自述病疴,心就軟了,再聽得後面的話,心知是女兒病糊塗了,連驚帶吓也受了教訓,更差點把小命搭進去,剛才那一點疑慮馬上被抛到九霄雲外,連連哄道:
“那是天上的菩薩來點化咱們姚兒,這是旁人修都修不來的福分。咱們姚兒受了菩薩點化,真心知理了,菩薩又怎麽會來要走姚兒呢。”
霍定姚泫然欲泣:“可是女兒聽得外間說,給女兒準備上天的素衣都還備着呢。”她面對邢氏說這話的時候還苦着一張小臉,轉臉卻對青歡眨了眨眼。
邢氏這次是真的沉下臉來。嚴厲地問:“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紅素和青歡的身形俱是一抖。青歡磕頭答道:“怪奴婢不小心,讓姑娘聽到些外邊不能入耳的腌臜話。府裏的白喜物件,早在幾天前移出了珏鳶閣,放在了雜物間的西盡頭。早就應該處理掉,只是奴婢偶然撞見還放着,偶然又聽得人說‘雖是醒了,也不定就能好,興許是回光……’,奴婢回頭禀了紅素姐姐,不想卻被姑娘聽見,這才驚着了姑娘。”
邢氏聽了,再聯想到霍定姚衣袖之事,立刻明白下面的人是跟紅頂白,見風使舵。自己的女兒自打出生起,何時受過這樣的對待?霎時大怒:“倒真是讓人長見識了。姚兒的爹位列人臣,外祖父也為封疆大吏。誰人跺跺腳,地會都抖三抖,人求見一見,貴手擡三分。這滿府裏的人,真該掂量掂量自個兒的規矩了!”
霍定姚一聽,母親這是要求到父親和外祖父那裏。她不太認同這種途徑,自古以來孝為首,有祖母在,父親當以祖母的意思為先;再說男子也不便插手內宅之事。而外祖父雖是親家長輩,但到底更是“外人”了,哪裏有外人管到別人屋子內的道理?
她連忙道:“母親在說什麽呢?姚兒最舍不得的,就是祖母。祖母那麽疼愛姚兒了,想必姚兒一定不會飛走。”
霍定姚這樣一點,邢氏頓時暗道自個兒居然一氣之下犯了昏。她好好琢磨了一下,吩咐紅素:“把去年姑娘生辰時得的那镯子請出來,這會子也來不及送針線房修補,就用镯子壓住——要瞧,也是一下子瞧不出來的。”
紅素應了一聲,起身到了梳妝臺取出了镯子,替霍定姚換上。镯子分量極沉,上面以金欄劃分成九格,每格中各錾一團龍,龍口銜一顆碩大的珍珠。手镯邊沿錾刻海水紋,內壁刻有“銀輝足金”的戳記。這是去歲霍定姚九歲生辰大辦時,霍老夫人特意命人打造,足足有二指寬,又親自賞賜下來的,羨煞別屋的一幹姐妹。
霍定姚卻嫌它太重,樣式也不如玉镯、花葉瞧着靈動,只在生辰當天戴過,從此就再也不肯拿出來,好好的一件金物,就這樣束之高閣。
邢氏要用這镯子藏拙,只怕是反其道而行之,偏要不動聲色讓衆人的目光都聚在這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