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愚昧

榮景堂內悄無聲息。

霍老祖宗面沉如水,端坐于正中的八仙紅木椅上。她雙目微阖,手上着一串深紫色的檀木佛珠,随着一旁的仙鶴銅爐吐出的袅袅青煙而微微響動。

霍府的幾位老爺面面相觑,似乎是嗅到了一股不同尋常的緊張氣氛,誰也不敢吱聲,生怕這老夫人的晦氣就尋到了自個兒頭上。

不過他們也聽得一點風聲,說這次是要拿他們這位大哥開刀。

幾個不成器的兄弟頓時又多了幾分幸災樂禍。

霍大爺環視了一圈,霍修繼坐在對面,面上瞧着一本正經,眼神中卻露出幾分掩飾不住的興奮光亮,見自己拿眼神去瞧,竟直接盯着房梁,擺出一副置之度外的态度。霍修竹心頭一陣失望又一陣惱怒。若不是聽信了這個二弟的話,如今何苦要吃罰落?!再看三老爺霍修山和四老爺霍修水,歪歪斜斜勉強靠着,打着呵欠萎靡不振,這些天也不知道又去上哪兒鬼混,一副抱着手臂看好戲的模樣。只有自己的五弟霍修開,坐得端端正正,目光直視前方,瞧着倒是一派周正,沒跟着落井下石,霍大爺的這口氣也平了些許。

各房的夫人,則規規矩矩立在後排,包括五夫人佟氏,此刻站在角落陰影裏,埋着頭也瞧不見臉上的神情。

霍大爺收回目光,朝首座上看去,心頭卻猛是一沉。早在進來之時,他就看見了黃巾綢緞覆蓋着的桌面上,赫然放着的一座用紅布覆蓋一方大印。

如果沒猜錯,那應該是老侯爺生前使用的私印。

他心裏自覺不妙。

正驚疑間,上頭的霍母終于睜開眼,冷淡道:“都來齊了?”

霍修竹不敢拿大,起身來低頭恭立,口中小心翼翼地答道:“是,來了有半炷香時辰了。瞧母親您一本法華經尚未念完,也不敢讓旁人打擾。就讓弟弟、弟媳們先候着了。”

“你言下之意,莫非是我這老婆子讓你等太久?說得也是,如今你是永定侯爺,朝堂之上呼風喚雨,被你斥責得狗血淋頭的人不甚枚舉,吹捧你之輩如過江鲫魚。卻偏偏回到這侯府,還要前來聽我這個老婆子的訓話。想必你也早就心中不耐了?”

“兒子不敢。”霍大爺額頭上的汗一下就冒了出來,“母親這話折煞兒子了。在兒子心中,母親始終是第一位,不敢不敬不孝。”

霍老祖宗冷笑一聲,擡頭喚了佟氏上前,“你來說說,這廣平府內的人如今是如何說咱們永定侯府的?”

佟氏低着頭,緩緩走了出來。她臉色有些蒼白,微微擡頭看了一眼霍大爺,猶豫了一下,又看了看霍五爺,咬咬唇仿佛才下定了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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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平子爵府在月初便送來了庚帖,侯府也應了三天後交換。等到了第三天,咱們侯府卻也曾派了一位老媽媽前去交換了大姑娘的生辰八字。只是後來沒過幾天,這位媽媽卻又再次前往叩門,索回了帖子。廣平府老太君十分不悅,問其緣由,答了曰是這上面書寫的生辰八字漏了小字,老太君喚人舉了燈燭一瞧,也卻是如此,雖然不高興,倒也允了侯府的人取回去。”

佟氏頓了一下,見大家都愣愣看着自己,垂下眼繼續說道:

“豈料這一等再等,等來的卻是天家聖旨,這半定下的孫媳婦轉眼就攀了高枝兒,老太君怒火中燒,連罵三聲‘永定侯府欺人太甚’,她年事已高,哪裏經得住如此羞辱,罵完後當即口中吐血,昏迷了幾天幾夜,聽說現下還卧病在床。廣平爵爺是個孝子,見老太君一條命去了大半,嫡長子出門更是擡不起頭,一怒之下便寫了狀紙,看樣子便是梗着脖子,也要告禦狀也要讨個說法。”

衆人大驚失色。

真被告了禦狀,即便是侯府也難抵擋天子雷霆震怒!

尤其是三老爺和四老爺,他們整天稀裏糊塗的,根本不過問府裏的事兒,只是背靠祖宗基業好乘涼。哪知道大哥突然來這麽一出,怎麽聽着就好似就要倒大黴了?

霍四老爺第一個跳出來,臉色漲得通紅:“大哥出爾反爾,亵渎了聖賢之名,枉為清貴之首,真是丢盡了咱們永定侯府的臉。若是真告到了皇上那裏,只怕聖上一怒之下降罪,你一個世襲的永定侯爺不怕,只可憐了我和三哥會受了你牽連,這身上的功名難保!”

霍三老爺剛要跟着落井下石,王氏在暗中趕緊踢了他一腳。霍三爺吃痛之餘,想要表示不滿又懼怕王氏回房後罰自己跪搓衣板,只得畏畏縮縮嘟囔了幾句:

“大哥整日教導別人,哪曉得自己也是個好算計的。該不會是咱們侯府交換了生辰八字,卻又聽得了天家的風聲,硬是不要臉地找別人廣平府把東西要回來的吧?!這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只聽說過覆水難收的,還沒聽說過一女二嫁的。”

“你們都給我閉嘴!”霍大爺差點氣得兩眼發黑,“元姬也是你們的侄女兒,你如此作踐她的清譽,是不是要逼死她?!”

霍四爺反唇相譏:“莫非霍大爺還覺得咱們兄弟說岔了?先賢有言,膏不厭鮮,女不厭清,玉不厭潔,蘭不厭香。大姑娘知書達理,只苦了她生養在了不明事理的人手裏,這大半輩子都毀喽!”

霍修竹手指一連哆嗦,半晌說不出話來。沒想到他這個四弟,詩書策論沒讀多少,科舉一而再再而三地落第,此刻倒是學會了引經據典。

邢氏趕緊上前替自家老爺拍打背部。

霍大爺大力一揮,打開了邢氏的手,怒吼道,“你今天給我說清楚,那生辰八字是什麽時候送出去的!如此大事,我怎會不知道?難道就因為元姬非你親生,便敷衍草草行事,讓我霍府受世人恥笑?!”

林氏傻傻地插嘴:“說不定是那廣平爵府弄錯了,與大嫂無關……”她還沒說完,霍二爺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這個沒頭腦的,明明現在老祖宗拿大房開刀,連老侯爺的私印都取出來威懾了,只怕大房一個不慎,他們二房就能分一點管家的權利。她倒好,摸不清楚形勢,還為大奶奶開脫,也不想想平時裏她如何在這個大嫂手中委曲求全,有功能也被占盡了去。

霍二爺拉下臉,打斷道:“婦人無知就慎言,你這話若傳了出去,豈不是在說這子爵府誣陷我侯府了?”

林氏被這樣一吓,頓時閉嘴不再多言。

邢氏十分冤枉,差一點就紅了眼圈。

明明是霍元姬從小就與她不親,她雖自問不可能拉下臉面去讨好一個小輩,但是自問該有的照料份例卻從不會無端克扣。

更別提會做出這等贻笑大方的事情來。

明明這庚帖之事她朝自家老爺提了多次,老爺均是淡淡略了過去。她一個婦道人家哪裏敢擅自做主呢?

眼下卻曝出這岔子,只有弄清楚了緣由,想必定會還自己清白……

想着,便穩了心神,朝霍老祖宗禀道:

“媳婦兒自幼學習四戒,斷然不敢妄自做主徒惹是非。因着事關重大,當初收了子爵府嫡公子的庚帖後,媳婦兒立刻就着人去祖廟請了我們姑娘的生辰八字回來。按照祖宗規矩,這定是要再請觀相大師和神婆子一并瞧過是否姻緣祥和,才能将姑娘的庚帖回送過去。神婆子在侯府的祖廟裏供奉着,瞧了已是批注‘柳明花暗,天作之合’,回來呈給了各房的族人相看。只有這法華寺的大師,說是得了心法修煉,得過幾日才開關,這才耽擱了相看——若說侯府這樣就将姑娘的庚帖送出,那是萬萬不可能的!”

她沒提道霍大爺幾次阻而不放。

後者聽在耳裏,心頭也有了一絲愧疚。

霍老祖宗在上面嗯了一聲,面色略微緩和。

久在一旁不出聲的王氏,此刻也勸說道:

“廣平府早年跟着太祖皇帝立了些治水的功勞,現在四下太平,他們那一套也沒了用武之地,根本就不得臉,更莫說告禦狀,借給他們十個膽子也不敢!這廣平府的人大概是覺得咱侯府落了他們子爵府臉面,在外面說了一些抱怨之言,不能當真。說來子爵家是兒子,咱們家是閨女,名譽上還是我們吃虧了些。咱們堂堂的侯府都沒找他們讨個說法,他們倒是較真上了!”

邢氏一陣詫異,這三房的一向和自己不對盤,今個兒居然會替自己說話?

霍五爺淡淡道:“狀紙已經呈到了大理寺。這大理寺正卿倒是一個剛正不阿之人,竟然不肯給我們通融通融。”

霍大爺一下紅了臉,那大理寺正卿與他政見不合,此時揪住了侯府的小辮子肯通融才怪了!

霍五爺大抵也知道自家大哥的窘迫,“為今之計,侯府只能先給廣平府一個滿意的交代。若是他們不再追究,兩家自然是皆大歡喜。若是對方硬要糾纏,即便皇上問責下來,只求着我們也能拿出一個說法。”

妫氏也跟着道:“大嫂處事一向有分寸。如今看來,咱們侯府應該徹查清楚,免得不清不楚的就落了個難聽的名聲。”

這大房的一天到晚沒個消停,出了事情當然得由他們大房的人去擺平了。。

霍大爺總算從失魂落魄中回過魂來。這庚帖的事兒一直由孫婆子在處理,當下便遣人喚了人前來。

這孫媽媽自從上次偷偷洩露了大姑娘的生辰八字就一直惴惴不安,此時剛踏進屋子,一瞧這陣勢,哪還敢唬弄當家主子,當下就一五一十招供了出來。哭得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嘴裏直嚷着是為了大姑娘着想。

這合八字是要兩家人分頭各自相看,萬一子爵府的當家奶奶去合的時候得了不好的批注怎麽辦?不如先讓子爵府的下人提前拿了大姑娘的八字去打點。

那子爵府的人也是信誓旦旦的說過,這不算正式交換,最後卻不知怎麽到了老太君手裏。

孫媽媽哭訴道:“老婆子也是好心辦了糟心事兒,這必然是那子爵府的人設下的圈套,老身一個不防就中了招兒!”

霍大爺那聽得她的狡辯,一腳踢翻這賊婆子:“還敢妄言!我看是你收了別人好處,轉眼就賣了主子!如此惡奴,拉下去打死也不為過!”

孫媽媽吓得魂飛魄散,眼看周遭的爺都冷眼瞧自己,她心裏一抖,跪着上前到了霍老祖宗處幹嚎,“老祖宗天地可鑒,老奴三代在着侯府為奴為婢,先前夫家伺候老太爺,跟着久了受了書香氣,也懂得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如若不是如此,老奴也不會想方設法又将那寫了生辰八字的貼兒拿回來!”

霍二爺咬牙切齒,“既然糊塗不中用,為何當時不回來禀明緣由?!”

“這……這……”孫媽媽吱唔着,她哪裏知道這後果會如此嚴重,當然是能掩就掩,難道還自個兒往槍口上撞嗎?

還想狡辯,幾房老爺也不耐聽她再哀嚎,讓家丁将人拖了下去打了五十大板關進柴房。

“罷了。”霍老祖宗終于睜開了眼,各房的人均是一凜,垂手不敢再多言。

“此事無論如何,永定侯府也百口莫辯。先與廣平府表露說親的是咱們侯府,送出了庚帖又反悔拿回來的也是咱們侯府。偏偏又在天家聖旨下來這個節骨眼上!你們說說,往後京城的人提起咱們永定侯府,是恥笑我們讓天家娶了那臣子家不要的媳婦兒好呢,還是讓當臣子的搶了皇帝的兒媳婦好呢?”

霍大爺一身冷汗就下來了。

連一旁一直在看好戲的二爺、三爺和四爺都不禁心下一禀。這名聲若是坐實了,他們就麻煩了……試問誰還敢上門來求娶?

最難受的還是霍大爺。他微微擡頭,霍老祖宗端坐着,嚴厲地看着自己,身後佛堂壁上是霍老太爺的畫像,而檀木桌上則是那鎮方印。

他突然明白,這個交代若交代不了,老祖宗定會換個人來好好給個交代出來。

只是他也不知應該如何找一個最為合适的理由,才能抹平了方方面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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