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尾聲
霍家就在這樣的雞毛蒜皮和針尖麥芒之中,迎來了在雁門第二年的冬天。邊關的雪來得急,頭一天北風呼呼席卷而來,夜裏就下起了鵝毛大雪。
這悄無聲息的雪花一夜之間,就将雁門所有的屋瓦城樓覆上了一層漂亮厚實的白。
雪大了,牧場封了起來,山上的小動物們也躲回了更深處的洞裏。因着太冷,鎮所裏的上工也不用天天都去了。家家戶戶都添了獵來的皮毛大氅,關緊了門窗,燒起了火盆。
随着年關逼近,雁門城裏家家戶戶都開始添豔紅的花窗和嶄新的對聯,期盼來年風調雨順,阖家歡樂。
為着能過一個好年,霍家上上下下早從一個月前便開始采買準備。這越是冬天,能夠吃的用的就越來越少,而且還越來越貴。不過鎮所給霍大爺和霍二爺結了月錢,牧場也給霍五爺算了工錢,額外的還發了不大不小一筆賞銀。
邢大奶奶便開始精打細算了起來。這團年飯怎麽也不能少了十葷十素,還有祭祀祖先的供品和水果,還有孩子們的點心和壓歲紅包,左領右舍的你來我往——這些體面都是要的。好在沒有下人,倒是不必準備發雙饷。
豬頭是隔壁馬家送來的,雖說是野豬頭,比各家養的小了一圈,但是不需要使銀子,邢氏推辭了幾次三番,那馬大嫂子笑呵呵道:“大嫂子這就說不過去了,我們兩家啥時候這樣見外了?想當初你們剛落腳,可不還是我們給接的風?後來我那閨女出嫁,日子訂得急,若不是有你們家姑娘們幫襯,只怕嫁衣都沒辦法繡完呢!再說這一年兩年的,孩子們都熟了,哪次他們上山打獵,不都是一同出力的?——如果嫂子真要和我仔細算,指不定這半只豬身都得給你們呢!”
對方這樣說,邢氏頓時不好意思了,若她再不收,豈不真成了惦記着別人的豬肉了?
那馬大嫂又添了一句,“何況,這只豬頭也不是最大的。最大的那個,我也是拿不出來的。”
邢氏連忙擺手:“那是你們自家養的,怎麽能和這種山裏打的相提并論呢?”
說着,到底把東西接了過來。
霍定姚立在門口,倒是想到了另外一茬:“母親,我們後院還有一塊幹淨的地方,是不是可以讓五伯父辟出來,做一個圈子。再從馬媽媽家過兩只豬仔過來?”
正說話的兩人聞言,都齊齊轉頭來瞧她。
馬大嫂哎喲一聲,“嫂子你聽聽,你家閨女可是比你聰明,知道要我們家能生仔的。行,明年開春了,你們過來瞧着逮兩只回去!”
她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眼睛更笑得像瞧不見了一般。
“話說回來,大嫂子,你家的閨女一年比一年出挑了啊。往常裏瞧她,還是個半大的孩子,如今看看,這眼兒是眼兒,腰是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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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氏匆匆打斷道:“那就這樣說定了,來年我們過去,挑一只公仔一只母仔。價錢你看着辦,就是要健康能吃能生的。”
馬大嫂被邢氏一打斷,倒是忘了之前的話頭,只點頭應了。
邢氏關起門來,就開始訓斥霍定姚:“你怎麽不好好呆着屋子裏,到處亂跑做什麽?”
霍定姚莫名其妙,她不過就是聽見了側門的動靜,出來看看罷了。再說了,二姑娘霍莊蓮和四姑娘霍語桐出門買糕點年貨,回來了也得給她們搭把手呢。
她不過就站在門口,又惹了誰的眼了啊。不過邢氏是長輩,長輩怎麽都不會有錯,她也不能同自個兒母親頂嘴吧。
邢氏說這話的時候,顯得憂心忡忡的。她內心也很糾結,這姑娘大了,實在不适合再在外面抛頭露面的了。這雁門城雖然地方很大,可是看得出來,人還是跟盛京不同。性格大多豪邁粗犷,說話嗓門都是用扯的,更別提那模樣了。男人孔武有力不提,女人甚至都有大手大腳的,叉腰叫賣。
所以這霍家幾個女兒往人群裏一亮相,那還真是個個如花朵兒一般了。即便沒有绫羅綢緞,珠光寶氣在身,可光是那容貌氣質,就把這裏的人甩了十條八條街了。
更別提吟詩作畫了,這樣根本不興這些。靠近塞外邊關的生活是清苦的,早年更是急切的需要武力讓人生存下去,哪裏有什麽心思去風花雪月?
——這裏流行的是耍刀弄槍。
也因此,三姑娘霍榮菡念了一句“溶溶月月風扶柳”,這周圍的小姑娘就露出了羨慕的神情,追在她身後小心翼翼的。五姑娘霍有纖偶然談了談沏茶的心得,旁人便開始學着去收集什麽早露,仿佛這樣,她們也跟着雅致了起來。
所以,漸漸的,也有了些人開始上門,借着這樣那樣的由頭,含含糊糊說了意思。其實鎮上的人都拿不準霍家的家底情況,也感覺其實這戶外來人家和這裏并不搭調——可是兒女大了,架不住那些懷春的小毛頭和小姑娘的軟磨硬泡呀。
幾家奶奶都或多或少收到了這樣那樣的暗示。四奶奶妫(gui)氏倒好,一口回絕了來人,還讓別人差點下不來臺。她這樣做了,回頭還跟霍四爺發牢騷:“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樣子?雖說是那家老爺是個員外郎,可兒子學問根本拿不出手,只懂得打算盤和人做生意!士農工商,難不成要我們菡丫頭去做一個商人婦嗎?!”
霍四爺雖然心裏也不痛快,不過他還是比四奶奶清醒一點,“便是你瞧不中,也不用把別人趕出門把?!對方可是這樣的鄉紳,他手下的佃戶誰不看他家臉色吃飯?”
妫氏咬唇,這點她也明白,如果不是看在對方的家裏厚實的面子上,她早就拿掃帚攆人了,哪裏只會在嘴上奚落幾句啊。只是面子上挂不住,嘴硬道,“我們是什麽人家,以往就是一年的俸祿,都是他們一輩子都肖想不到的!”
霍四爺已經倒在了床上,聞言根本就懶得搭理她。妫氏氣得在前者腰上擰了一把,也寬衣睡下了。
二奶奶這裏顯得和氣些,客客氣氣請人坐了,還吃了茶,話也說得委婉,不過透露出來的意思也是,孩子還小,做母親的舍不得,可能還得留兩年再相看。
——這等托詞,識趣的自然也心裏有數了。
霍定姚多多少少也聽聞了些風聲,不過大多是關于三姑娘和五姑娘的,二姑娘和四姑娘也有,只是比前者少了許多。
她微微皺眉,二伯娘她們都不松口,只怕家裏都隐隐指望着能翻身的那一天罷。
她也不知道有沒有人相看上了她自己,這種事情,她根本不能從大奶奶嘴裏掏出了一點半點的。不過瞧瞧自己細細的胳膊,又覺得應該還輪不到她呢。
不過,這些都是夏秋時候的事情了。冬天來了,這些事情也不會趕在這個節骨眼上來說的。
年關的最後一天晚上,霍家人都早早聚在了一起,圍着霍老祖宗團在主屋。邢氏備下了滾熱的湯鍋,準備了守歲的吃食,胭臘肉,豬蹄子,雞肉鋪子,貢肉丸子……擺了滿滿一大桌。這些都得使銀子,可是一年一歲是大事,怎麽也得咬牙擠出來辦好。
霍定姚夾起一片羊肉卷,朝咕嘟咕嘟燒得滾燙的鍋中涮去。肉卷片得十分薄,只需要等一會兒,就鮮熟了。再蘸一下碗裏的芝麻醬,那滋味差點把舌頭都一并吞了進去。
邢氏瞥她:“吃那麽燙,也不怕嘴裏起泡。”
霍老祖宗倒是笑了:“大年夜的,就別拘着她們。”
霍定姚吐吐舌頭,再把碗裏的東西夾起來的時候,便先用嘴吹了吹。其實她還算秀氣的了,昊哥兒、軒哥兒和章哥兒三個人吃得滿嘴都是醬。姨娘們把各自的哥兒都帶了出來,最小的霍林天也快六歲了,正追着哥哥們圍着桌子腿跑,而她們端着碗跟在後面追。
霍榮軒故意夾了一塊肥呼呼的三線肉,朝着天哥兒眼前晃。他把筷子朝左,天哥兒的眼睛就咕嚕轉向左邊,他又把筷子朝右,天哥兒的眼就滴溜溜轉向右。這樣來回了幾次,後者的小眼神都變得幽怨了起來,眼看就要掉金豆子了。惹急了,天哥兒幹脆伸手,想一把抓搶過來,偏偏當哥哥的沒有當哥哥的自覺,嗷嗚一口,把肉吞了下去。
天哥兒哇一聲就哭了,霍榮軒立馬變戲法一般的又挑了一塊肉出來哄。後者終于吃到了嘴裏,露出了咯咯的笑。
——倒是把圍觀的一群老爺奶奶們逗得發笑。連霍老祖宗也笑得止不住打跌,“這孩子,越來越沒個規矩了,你們瞧瞧,哪裏有當兄長的模樣呢?來來,把天哥兒帶過來,祖母賞一個小紅包。”
孫子輩的整整齊齊排了一排,恭敬地一個一個說了吉祥話,老祖宗都象征性的給了紅包。這裏面當然不是金銀锞子了,不過也是好些個銅板拿紅繩子編成的小玩意兒。姑娘們的可能是花啊如意結啊,少爺們的就是一個葫蘆串了。
霍定姚得了一個元寶形的如意節,二姑娘瞧了喜歡得不得了,她幹脆就跟對方換了。反正銅板數一樣,她自己對方形圓形的也不太在意。
霍莊蓮倒是不好意思了,紅着臉道:“十妹妹謝謝了,其實我并不是喜歡元寶,只是瞧着這個結子,倒是覺得它像個餃子呢!”
霍定姚噗地一笑,舉起元寶屬于霍莊蓮的那一個:“二姐姐別這樣說,你這個我也很喜歡呢!”
她手裏這個是一個兩個圓上下疊成的,一個圓大一點,一個圓橢長一點。其實她覺得,這個寓意更美好,這乍一看,不是挺像一條魚嗎?年關年關,年年有魚,就是年年有餘呢……
窗外的雪花越來越大,可再寒冷的風也擠不進來。幾個老爺們吃着酒,奶奶們唠嗑,一屋子的歡聲笑語。
霍定姚瞧着窗外的紛紛揚揚,久久凝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