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本是同根
此刻的葉少漓并不知自己被人肖想,他安安靜靜地呆在冰棺裏,冰室裏氤氲着白茫茫的霧氣,冷滄瀾從石門而入,手裏提着食盒。
“哥。”冷滄瀾一邊輕喚着葉少漓,一邊從食盒中端出幾碟飯菜。
白衣廣袖,白綢束發,眉眼之間依舊泛着孤寒。
只是唇角含了幾分淺笑。
“三千多年了,你還是習慣用膳。”葉少漓從失神中清明起來,他已化作龍身,渾身上下傷痕累累,龍鱗斑駁不堪。
“因為只有這樣,我才覺得我還活着,他還在……”冷滄瀾一如既往地孤冷,語調淡然似水。
“三千多年了……你終于叫了我一聲哥,我很高興,這漫長歲月裏,我們每一次見面都是刀兵相接,我都快忘了你是我弟弟,而我是你的兄長……”葉少漓喃喃道。
冷滄瀾沉默不語,只是将飯菜擺放好,又在對面多放了一雙碗筷,便自顧自地吃了起來。
“滄瀾……你還恨愚兄嗎?說句話。”葉少漓忽地感覺很冷,特別孤冷的冷。
冷滄瀾執箸的手頓了頓,俊美的臉上顯露出一絲嘲諷之意:“恨?恨你什麽?恨你母後褫奪了我母親的天妃之位?恨你父親囚禁我母親至死?還是恨你害死了我摯愛之人?”
葉少漓聞言眸間一潭死水,千言萬語梗在喉間。
冷滄瀾放下碗筷,驟然起身,走到冰棺前,垂眸凝視着棺內的葉少漓,一臉正色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昨夜偷溜出去做了什麽。”
葉少漓對這毫不留情的拆穿有些羞赧:“我只是有些想他了……”
冷滄瀾指尖叩着冰棺,一下一聲,一聲一下,良久才道:“我覺得我有必要再跟你說一遍,你若再私自出棺,你便永遠這副模樣了,還有,你該不會以為我瞎了罷,你又割你的血肉與他食,可笑的是他竟以為那是豬蹄……堂堂九重天上的太子,淪落成這番模樣,你說我該不該笑話你?”
“你又何嘗不是?堂堂九重天上的二殿下……”葉少漓哂道:“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我從未當自己是什麽二殿下……我不過是一狐女偷生的不人不妖也非仙的怪物。”冷滄瀾嘲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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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凡九重天上那位當自己還是他的孩子,也不會對自己的母親棄之如敝履,甚至不顧自己的苦苦哀求,将他的母親賜死。
“何必妄自菲薄,只要你願意,依然可以回去做你的滄瀾君,君父也是念你的。”葉少漓道。
“我并無此意,沒了那些束縛,我便可以無所顧忌地守護着他。”
冷滄瀾知道情感之事不能勉強,可他願意等,他始終堅信寒石也能被他捂熱。
兩人一時緘默不語,一室靜谧,落針可聞。
“冷公子。”門外忽然響起一陣呼喚。
“是古池。”冷滄瀾轉身拂袖将冰室的石門打開,古池畢恭畢敬地立在門前。
“何事?”冷滄瀾問。
古池眼角餘光瞥了一眼冰棺,緩緩走近,于冷滄瀾耳旁悄悄道了幾句,便躬了躬身離開了。
葉少漓分明瞧見冷滄瀾面色不太好看。
“是他出了何事?”葉少漓有種不好的預感,巨大的陰雲籠上心頭。
“哦?不知大哥口中的他所指何人?”冷滄瀾并不接茬,只是掃了一眼葉少漓,只見他轉了個身,整個蜷縮成一團。
“你很冷?”冷滄瀾眸中盡顯複雜之色。
“你又何必明知故問?為兄遵守承諾,絕無他想,只是……”葉少漓聲音嘶啞。
分明帶着不舍與悲傷。
“我倒是要謝謝你的慷慨了。”冷滄瀾虛虛地行了一禮,又道:“你如今不過是擔心落塵會為禍蒼生,至于其他,你大概已經不在乎了罷?譬如三千多年前,我們偉大的暮漓君決然離去,全然不顧身後那位斷腸人。”
葉少漓殘破的身軀猛然顫栗起來,于冰棺之中發出了一陣凄涼的悲鳴。
“你不要說了……”葉少漓将身軀蜷的更緊,往事它并未随風,而是越迫越近,越近越深,越深越刻骨……
什麽大義淩然,什麽君子風範,什麽三界第一,什麽天下蒼生,萬千繁華皆不若他展顏一笑,只是自己當初已惘然。
冷滄瀾能做到的,他卻不能。
“倘若我不能護其周全,你是否還能像當年一樣選擇放手?”冷滄瀾緩緩而坐,雙眸望着對面那一副碗筷,以及空空如也的座位,心中愁腸百結。
如今,連他也護不了他周全了……
“會……你說的對,我不配。”葉少漓阖上疲憊的眸子,這話似是說給冷滄瀾聽,實則不過是自言自語罷了。
冷滄瀾忽地凄然道:“落塵他破了我的封印,跑了……”
他在心中思量了一番,最終還是将這個殘忍的消息告知了葉少漓。
冷滄瀾知道,他再也無力替落塵遮掩什麽了,他盡力了……
這話好似一道晴天霹靂,葉少漓倏地一陣眩暈,他擡起眼,透過冰棺看見了冷滄瀾那張絕望苦痛的臉。
冷滄瀾,他的弟弟,這個與自己共處三萬年的親人,他的雙鬓竟已霜白……
落塵幾乎耗盡了他與冷滄瀾畢生修為,全盛時期的落塵,即便是葉少漓與冷滄瀾聯手也無法将其封印,若非天帝當日拿自己相要挾,落塵豈會甘願受縛?
天帝将落塵囚禁了三千年,每日九九八十一道天雷劈在落塵身上……
葉少漓心痛的渾身痙攣,那鮮血淋漓的駭人場面,無情攪碎了他的心,滔天恨意難消。
于是便有了五百年前那場大戰,可他失手了。
因為天帝是他的父親,因為他的父親手裏還握着他的軟肋——落塵。
最終落塵先倒下,他說他累了,他來世不願與他再相遇……
落塵對他人總是抱有一顆拳拳赤子之心,對自己卻是殘忍無比,所以才有了如今惡意深深的落塵……
“我們終究還是阻止不了他的惡念。”葉少漓道:“昨夜我已将漓火給了阿郎……”
希望它能護住他,眼下葉少漓已近油盡燈枯之勢,若非冷滄瀾,他怕早已不在這世間了,說到底他們三人都被困囚在彼此的牢籠裏,掙脫不得,放棄不得。
就連死,他也沒有資格。葉少漓仿佛聽見自己心髒爆裂的聲音,這種生不如死的感受,落塵在三千年前便已嘗盡,而自己又有何臉面覺得苦?
“落塵動不了他,至少目前不能,這個你怕是比我更清楚,我已耗盡修為,而今莫說封印他,就是同他過一招半式也不可能了,哥,其實……我真累了……”冷滄瀾說的淡然,可眼底那抹隐忍的痛楚絕望是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住了,眼尾湧起猩紅血絲将他的心跡袒露無疑。
葉少漓眸間水光四溢,說到累,他又何嘗不是?每當午夜夢回,他總在靈魂深處拷問自己,為何如此薄幸?為何不能放過自己?
那三個字給了他最好的回答:你不配。
在世人眼裏,他是那個光風霁月的戰神,大公無私,所向披靡。
可誰知道他要的并不是這些,天帝拿三界蒼生逼迫他,天後拿母子情分懇求他,冷滄瀾拿兒女情長拷問他……
當初落塵笑着說:“若你覺得與我殊途陌路,那便放下罷,我無悔亦不怨你。”
說的誠懇真摯,絕無一絲半點留戀,可落在葉少漓耳中卻是字字泣血……
可他最終還是從了他的意。
放下即是解脫,葉少漓騙着自己,就如一萬年前他帶着欺騙來接近落塵一般,豈料自己卻當了真,情入了心,便一步步泥足深陷,直至再也無法自拔。
可笑至極,無恥至極。
“哥,我……練了禁術……”
葉少漓的思緒被這句突如其來的話驟然打斷。
“易靈洗髓術?”葉少漓淡淡道,這事若發生在一萬年之前,他大概能把冷滄瀾拖到誅仙臺一刀了結他。
而今,對于此事他倒是心平如水,說到底不過是為了落塵。
一切有益于落塵之事,哪怕再驚世駭俗,再離經叛道,他也沒有資格阻止,他也不想再阻止。
“已成了七八分,不過我修為耗盡,怕是未來幾百年間也不再有進展……哥,你信我會入魔嗎?”冷滄瀾笑道:“什麽魔道,正道,妖道……我向來嗤之以鼻,你知道的。”
“即便修成了,也缺萬象鼎,這件寶物,我找尋了五百年,也毫無消息。”葉少漓微嘆了口氣。
不過,只要世間有此物,他便不會放棄尋找,葉少漓原本打算攜着郎郁塵一道尋找,順便帶他看長河落日,大漠孤煙。
這是落塵的願望,只是不知郎郁塵是否也有此意。
“原來大哥早有此打算?”葉少漓愕然。
這還是那個剛正賢明的暮漓君?
“确有此意,只是我修不了禁術,君父說我只為正道而生,此生入不了邪魔外道,也容不了詭道之術。”葉少漓道。
“所以,你此次來逍遙派只是讓我修易靈洗髓之術?”冷滄瀾苦笑道:“你倒是看透了我,知我斷然不會拒絕。”
“我……不得已而為之,不曾想你卻奪了先機,若論對落塵的真心,我确不及你。”葉少漓誠摯道:“落塵當初若是心傾于你,倒是件美滿之事。”
“現在依然不晚,我堅信。”
言談間,冷滄瀾已将桌上的用餐器具收拾妥當,正欲離去,卻被葉少漓叫住。
“山上可來了一位大乘修為之人?”葉少漓問。
“無事獻殷勤必有所求,如今逍遙派也無一個可用之人,我倒是樂意受了他的好意。”冷滄瀾神色自若,坦然道。
“據我所知,他坐下的弟子司洛揚并非善輩,我擔心阿郎……”葉少漓終是沒忍住道。
昨晚他偷溜出去可不僅僅只是看了郎郁塵一眼,他還查了石千源與司洛揚,他自是知道這司洛揚是個什麽德行,奈何自己靈核受損過重,修為幾乎耗盡,竟是不敵那司洛揚。
“無妨,郎郁塵豈是坐以待斃之人?況且石千源也不敢讓他過于造次。”
“他有何事求于你,竟甘願屈尊降貴來逍遙派做個先生?”葉少漓始終覺得事有蹊跷,不得不防。
“不過同你一樣,還一段孽緣所欠下的債罷了。”冷滄瀾不再多作停留,提着食盒推開石門,疾步而去。
葉少漓:“……”
果然是親兄弟,什麽話錐他的心,冷滄瀾便說什麽。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葉少漓哀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