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阿傑在真正和火炮認識之前,就已經見過三次。

第一次是在急診室。

火炮背着一個朋友來,一同來的還有好幾個兄弟。在背上的那個年輕人面色鐵青,看似已經休克,不停地痙攣抽搐,嘴裏還吐着白沫。

阿傑一眼就看出這家夥是什麽情況,肚子裏的東西破了,那玩意漏出來人是救不活的。

這幾年國內民間經常見到這樣的人,尤其像阿傑所在的這座邊境的城市。吞進肚子裏了又拉不出來,基本就只有聽天由命了。

沒幾個人真敢到醫院去取,除非鬧到了當下的地步。

同事搶救的過程中,阿傑報了警。

這些人得知兄弟死去的時候沒來得及鬧事,便被警察帶走了。

這是阿傑第一次見火炮,渾身臭汗,蓬頭垢面。阿傑很讨厭這種人,所以他戴着口罩,和其他醫護人員一樣把門關了起來。

第一面是很重要的,而他對火炮有着極其惡劣的印象。

第二次是阿傑下班回來,經過一個宵夜攤。那天阿傑加班到很晚,已經過了十二點。當時火炮拿着酒瓶子,與另一夥人對峙。

雖然過了很久才再見面,但阿傑還是一眼認出了他。同時還看到他臉上縫針的傷疤,好幾條,針眼有多有少,少的三四針,多的十來針,像蜈蚣一樣趴在他汗涔涔的脖頸上。

酒瓶子應聲碎裂,火炮便和另一夥人打成一團。

阿傑迅速地離開,如第一次一般有多遠,站多遠。

這是他和阿傑的第二次見面,從此火炮這個人在他心中就定了性。

經歷難民潮之後,難民就在富饒的丘陵城紮了根。湧入的人越來越多,犯罪率也越來越高。本地人厭惡他們,但政府不作為,他們也沒有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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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炮顯然是其中之一。

肮髒,粗魯,沒錢,沒文化,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死豬不怕開水燙。

阿傑也和其他本地人一樣,仇視着這幫烏合之衆。

他沒有想過自己會和火炮認識,在他眼裏,火炮不過是國家底層的渣滓,幾十年前還算是自己的同胞,幾十年後國家分裂,火炮甚至不是他們的同類,而是硬着頭皮和他們分一杯羹的偷渡客,是城市裏一塊化了膿的傷疤,是白天見不着影子,晚上卻在垃圾桶找食求生的蟲鼠。

所以當阿傑第三次和火炮見面時,阿傑是很害怕的。

因為火炮渾身都是血,阿傑見到他時,正有一個人狠狠地在他背後劃了一道。阿傑站得很遠,但他甚至都能聽見刀和皮膚摩擦出的聲音。

火炮手裏沒有武器,他被連續劃了兩三刀,倒在血泊中。

阿傑趕緊低頭從巷子口走過,并暗暗下決心以後下班一定換一條路走,這一條不安全,太不安全了。

可不知為何當他走到第一個十字路口時,他又停住了腳步。

紅燈滅了,綠燈亮起,綠燈滅了,紅燈又亮。

他邁不動腳步,看不見綠燈,只看得到紅色的一片,一串血花連着刀口飛濺。

他轉回了小路。

如果那些人沒有走,他依然會裝作不經意路過,然後繞遠道回家。而如果那些拿着西瓜刀的人走了——

是的,那些人走了。

火炮則遍體鱗傷,看似已經暈厥。他的腦袋有傷,背上的裂口也觸目驚心。

阿傑探了探他的呼吸,打了夜班同事的電話,而為此,阿傑還被同事一頓臭罵。畢竟這樣的人就算送去醫院,也根本付不起醫藥費。他害他們白出了一趟夜車,還浪費了兩袋血包。

阿傑心裏也很矛盾,他還在實習期,并不想給同事添麻煩,但他又實在不忍心讓一個明明有救的人死在路邊。

醫者仁心,課本上總是這麽說的。

不過阿傑的矛盾沒有持續多久就蕩然無存,因為火炮醒後偷偷地從醫院溜走了。沒有錢不算,還連聲謝謝也沒有。

從此,阿傑發誓自己絕對不會再多管閑事。

所以他不會想到他和火炮還會有第四次見面,老天似乎非要他倆結識一樣。

而這第四次見面,讓阿傑早就規劃好的人生道路朝着不可預知的方向飛馳。

那是距離第三次見面很久之後,阿傑剛剛結束實習培訓,本應該順利入職本院,卻突然接到通知讓他借調到分院,說是讓他先去鍛煉幾個月。

阿傑自然是接受的,父母在他還小時也總說,年輕人,多做點事多吃點苦是正常的。所以阿傑在學校時就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而他甚至還認為這是領導給他的試煉,只要好好完成,前途便光明無限。

那天他打算給自己買點衣服犒勞一下,至少得買幾件白襯衫。他穿着的這一件還是大學時買的,穿了四五年,白色都洗得發黃。

當時他正在結賬,沿街的店鋪卻突然闖進了一個人。結賬櫃臺離門口很近,那人又抱着一個箱子還提着張板凳,他跑得又急又猛,一下子就把阿傑撞倒,阿傑的腦袋狠狠地磕在櫃臺邊上,瞬間裂了一道口子。

那人趕緊把箱子放下,一邊讓櫃臺的姑娘把他的箱子藏好,一邊不停地對阿傑說對不起對不起,并用着蠻勁把阿傑拽起來。

身上的汗味朝着阿傑迎面撲來,阿傑本能地揮手推開他。

他捂着腦袋擡起頭一看,那一臉抱歉還時不時警惕地往外看的家夥不是別人,正是火炮。

“巡邏隊又來了?”櫃臺的姑娘問。

“來了,今晚來三趟了,最近怎麽搞的。”火炮找了個矮點的位置坐下,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水。

“好像是有個商貿會要開,肯定要整頓市容市貌。晚上十二點之前還是不要出攤了,我幾次下班見到他們都是十二點後才回去。”姑娘走到門口看了看,又走回來。

姑娘關切地問阿傑怎麽樣,要不要緊,還找了個創可貼給他。

阿傑說沒事,就一道小口子。

火炮也一直在堆着笑說抱歉,也就是這空當,阿傑見着火炮也有傷,胳膊上不知道被什麽劃拉一道大口子,他反倒沒怎麽在意,抽了幾張餐巾紙擦擦血。

或許還是醫者仁心,雖然阿傑從來不想靠近這類人,但還是忍不住對火炮道,“你這口子有點大,淋點碘酒消消毒,或者去醫院包一下吧。”

火炮擺擺手說不要緊,過會自己就好。

姑娘也笑了,她說哎呀這點小傷哪用去醫院啊,去了還不得榨幹了剩副骨架出來。小病靠熬,大病等死,你說是不是?

阿傑沒接話,他當然不會這麽想。他幹的就是這一行,而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是穿着白衣服的豺狼。

等着姑娘給他打包襯衫的時間,阿傑也往屋外看去。

現在是晚上八點半,正是市中心最熱鬧的時候。商鋪沒有打烊,小攤販也擺了出來。

往日裏沿街一條路,騎個自行車都穿不過去。尤其到了周末,從六點交警和巡邏隊下班開始,滿滿當當全是推車的、擺攤的,各種各樣的小商品把這條主幹道堵得水洩不通。

但現在小路上一個攤販的影都沒有,只有三輛巡邏車,幾個猩紅的大字十分紮眼。

車旁邊站着了幾個穿制服戴袖章的人,三三兩兩聚在一起,有的拉到了來不及跑走的攤販,呼喝着把他們連人帶東西一起趕上一輛大卡車。

不過抓到的并不多,阿傑看了一眼卡車,也不過坐着三五個小販罷了。

這些賣黑卡、拿假證、貼手機膜或兜售盜版碟的小販總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偵察和逃跑能力,只消見着巡邏車的影,便有人及時地呼喝一聲“來了”,十秒之內一定讓大夥消失得無影無蹤。

所以他們大多和臨街商鋪的人熟悉,就像火炮這樣,一查崗,把東西往小箱子裏一捅,抱起箱子撒腿就跑。

跑不過幾十米就進到店內,那巡邏隊也不會真派人進店把他揪出來。

阿傑瞥了一眼藏在售貨員腳邊的箱子,裏面有幾張新上映的大片,還有幾個什麽女性搏擊俱樂部之類的标語。

阿傑也買過,說來也搞笑,難民潮之前這種大D版的七塊錢一張,色情三級還多加一塊錢。難民潮過後或許是競争變得激烈了,反而降價了,現在五塊錢一張,什麽類型都不加價。

這或許是難民湧入的唯一好處。

姑娘把襯衫袋子交到阿傑手上,阿傑再回頭看了一眼火炮。

火炮還在拿紙巾擦着血,但那口子确實是大,幾張餐巾紙都染紅了,根本沒法止得住。

但這不關阿傑的事。何況火炮壓根沒認出他來,他也沒必要再多管閑事一次。

阿傑只是來買衣服的,腦袋被磕破了沒計較就算好了,他根本沒必要再救死扶傷。

可或許還是職業病發作,阿傑走了幾步到了店外,最終又繞回了店裏。

他繞回火炮的面前,火炮還以為他是要錢,剛想開口說自己今晚沒掙到多少,阿傑就不耐煩地打斷了他。

“我幫你包一下吧,”阿傑皺起眉頭,淺淺地嘆了口氣,“我住不遠,你過來,我給你稍微處理處理,不收錢。”

姑娘和火炮愣了一瞬,随即後者連連點頭,不住地說好好好,謝謝謝謝。

阿傑覺得自己學習太好了,好到課本上随便一個字眼,他都能貫徹落實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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