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阿傑在附近租了小房子,走路不過七八分鐘就能到。

那是阿傑上個星期租下的,目的也是為了距離上班的分院更近一點。

他對這房子不滿意,一是太靠近市中心,晚上吵鬧,不好休息。燒烤攤一出,煙塵還一個勁地往上熏。

二是距離城中村太近,這城中村還不是原住民的,而是這些難民的。混亂肮髒,稍微回家晚一點就能遇着各種各樣匪夷所思的蠢事。

但阿傑不想再挑了,單位給他休息的時間只有兩天,他只夠把房子租下再稍微整頓整頓,第二天就得去單位報到。所以阿傑打算先住着再說,反正一年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熬一熬也能過去。

房子很小,也就三十多平米。單間配套,一進門便一覽無遺。一張床一張沙發一張書桌,還有一臺電腦以及電腦旁邊堆積如山的文稿與書籍。

阿傑讓火炮在沙發坐着,從櫃子裏掏出碘酒和紗布。一邊包紮,一邊和火炮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

閑談中他知道火炮住在附近,就是阿傑小區後面的那一整片城中村裏的某一處。

“我見過你,”阿傑随口說,“見你打架。”

“在哪?”火炮問。

阿傑看了他一眼,搖搖頭,說記不清了。

其實即便他記得清,想必火炮也記不清。這群人除了坑蒙拐騙就是打架鬧事,與其說是“在哪”不如說是“哪一次”更為妥當。

在阿傑父母的記憶裏,破國戰亂發生之前,丘陵城是一個肥沃富饒又平樂安定的城市,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在警署工作是最清閑的,每天上班喝喝茶看看報紙,到點了就能收工回家。

阿傑的父母原本也曾想過讓他當警察,但後來合計合計,還是當醫生合算。

阿傑的父親是衛生系統的小頭目,在上面也有點關系,等阿傑大了,畢業了,給他在醫院裏安排個清閑安逸又旱澇保收的職位沒有問題,但在警署裏就未必有那麽多人脈了。

所以阿傑完美地遵照着父母的意思,一路奔着醫療行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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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誰知道戰争就這麽來了,把所有的美夢和計劃一并打破。

獨立戰争過後,又經歷了幾年政變。現在的國家是一個新的國家,雖然看上去依然比臨近的小國發展更好也更穩定,但實際上只有本國人自己清楚,他們的生活甚至還不如幾十年前。

這一切都發生在阿傑讀小學和初中期間,雖然當初年齡小,對這些局勢也沒有概念,可他仍然是有感覺的。他記得小時候放學回家玩多晚都沒有關系,沒有宵禁,父母也不會說外頭危險,更不會有人堵在校門口或埋伏在小巷裏。

但上了高中就不同了,上了高中,阿傑也第一次被人收取了保護費。

高中時阿傑的國家正經歷歷史上最大的難民潮,那時候學校老師已經開始交代他們放學要及時回家,學校周圍治安不好,跟着大部隊回去更安全。

而那天阿傑不過多解了一道題,誰知就多耗了半小時。

記得那天從教學樓出來之際,周圍已經沒有什麽人了,阿傑還沒有走出學校大閘門,就被保安叫住了。保安讓他到門衛室裏等一會,阿傑很奇怪,但也跟着進去。

進去沒五分鐘,突然沖過來三個人。一個人在前面跑着,後面兩個人追。追的人手裏還有長長的西瓜刀,時不時就在第一個人的後背上劃一道。

這三個人從校門口呼嘯而過,還沒等阿傑反應過來,便跑沒了影。只有鐵閘門外有一點點被踩亂的血跡,叫人心驚膽戰。

保安看似已經習慣了,等了好一陣,見着那三個人徹底跑遠了,才讓阿傑快些離開。

從那一天起,阿傑真正意識到身邊的世界變了。他不能再在外面玩到天黑也不回家,而那些看似太平的街道實際上一點也不太平。

在阿傑讀高中的三年裏,本土居民與外來的偷渡客和難民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融合。

從一開始的相互隔絕,到慢慢地達成協議,然後一點一點制定規矩,最終彼此各讓一步,求同存異地共生。

而阿傑也從高一看到斬人而不敢留校,到高二學會了視如不見,再到高三班幹部過來伸手時,習慣性地擡頭問——“多少?”

是的,到了高三,連保護費都定額定量。阿傑也是學校的一份子,所以他也不能避過。那就像交班費一樣,班幹部一個一個走過去,每個人都從兜裏掏出幾塊錢。

沒錢掏的放學之後就集中在對面的小沙池,大概是被罵了幾句,傍晚還被某些叫不出名字的小幫派拉過去充數。

這是阿傑頭一回明白什麽叫有錢出錢,有力出力。

阿傑交了,每個月交五塊錢到十塊錢不等。阿傑家庭條件不錯,所以五塊錢算不了什麽,甚至頂不上他一頓早飯。

而每次交完保護費的那天出了校門,準會見着有個固定的人在校門口拐角處的奶茶店裏摳腳等着,将所有班級的班費統一彙總,随便點一點便裝進口袋。

後來阿傑知道,這些收保護費的小混混其實都是本國人,是年輕又沒什麽背景的土著。本來混得就不太好,書也念不成,只不過之前沒幫派的意識,所以游手好閑無所事事,卻還沒到在包裏裝些丸子或從學生身上撈油水的地步。

但那些難民湧進來後腐蝕了他們,他們也立馬找到了歸屬感,于是及時樹立了人生方向,有了奮鬥的目标。胳膊肘一下子就抱住了那些外來客的大腿,反過來對付在一片土地上長大的同胞。

雖然阿傑知道有奶就是娘的道理,但說實話他沒法不因此而更加憎惡外來客。

于是短短幾年之內,賭鋪、拳場、雞店、粉攤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增長,就像中了病毒一樣。

阿傑所在的城市是一個沿海小城,也是難民湧入數量最大的重災區。

本市的警局本以為事情沒有那麽嚴重,畢竟這小城一直以安逸著稱,所以當局的反應很慢,采取措施也不及時。

等到反應過來時,這些幫派已分立山頭,也滲透到了丘陵城的各個地區。要大批量地鏟除是不合适的,那會激起幫派的報複,從而給百姓帶來傷害,所以政府只能一再采取綏靖政策。

而到了現在,鏟除他們已經從“不合适”變成了“不現實”。

阿傑現在正為這種渣滓包紮傷口,這放在平日裏就算想一想,都不太可能。

也就是這天晚上,阿傑知道火炮确實是個偷渡客,幾年前坐着飛機過來的。

一聽坐飛機,阿傑便猜得到那時候他肚子裏一定也裝着比他命還貴的寶貝。

難民一般是走水路的集裝箱或扒拉火車過來,沒票沒位,還冒着要被擠下去掉車輪下碾死,或被水警查到推河裏淹死的風險。

火炮能坐飛機,不外乎吞了幾個安全套裝着的小玩意。只不過他朋友不夠他幸運,剛降落,安全套就漏了精,火炮卻能順利取出,好好地活到現在。

阿傑讓火炮坐着歇會,又丢了包煙給他。

火炮有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點根煙走到窗邊看看。小屋子不大,從窗口望出去正好看得到外頭的街區一半烏漆嘛黑,一半燈火通明。

火炮興奮地指着黑漆漆的某一處對阿傑道,傑哥,從你這能看到我家。

阿傑順着火炮的指向望去,看到那只有零星燈火的貧民區。

“你還看得出我比你老?”阿傑問。

“我二十。”火炮小心地猜測,“傑哥有……二、二十——”

“二十五。”阿傑道。

火炮的煙在黑夜中飄散,一路飄向那片黑燈瞎火的貧民窟。可他的眼睛卻是閃亮的,他有着阿傑無法理解的快樂和滿足。

“你家裏還有誰過來了?”阿傑随口問。

“我和幾個老鄉,還有我弟弟。”火炮興奮地說。

“你弟弟也跟着你賣碟還是……”

“沒有沒有,”說到弟弟,火炮眼裏的光更閃亮了,他自豪地道——“我弟弟去年考上大學了,就……就是那個丘陵大學。”

阿傑聽罷不禁一愣,竟和阿傑的妹妹同一個學校。

看來難民真是完美地融入了這裏的生活,對火炮來說是令人自豪的事,可阿傑看來,卻是丘陵城十足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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