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說來也怪,自喝醉那次之後,有一段時間阿傑沒見到火炮。火炮好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即便阿傑兩三點回到家,也沒在熟悉的燒烤攤看到熟悉的身影。

不過對火炮來說并不意外,因為他去看望他的弟弟了。

一年前他來到這裏的目的是為了找弟弟,原因很簡單,弟弟上了大學之後不久,突然失去了聯絡,再沒給家裏來過電話或信件。火炮一度以為弟弟遭遇不測,火急火燎地追到了這裏。

他清楚地記得自己第一次過來時,慌慌張張地在丘陵大學門口問了門衛大爺,又問了學校保安,最後抓着幾個看樣子像老師的男女,最終才打聽到弟弟在哪個教室。

當時他弟弟正在自修室裏,火炮也沒好意思打擾,坐在教室外的一條長椅上等他出來。但到底,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

其實那時他并不在乎前兩天發生在自己身上的災難,畢竟他把東西運過來了,也用得來的錢給弟弟買了點吃的用的。

出事的那個同鄉不是他們村的,是隔壁村的,雖然出事當天他也很慌張,但找到弟弟要緊,所以也沒心情悲痛和懊悔。

現在見到弟弟的喜悅又沖淡了這份感情,以至于他只花了兩根煙的功夫懷念了一下那個已經三十好幾,第一次來到傳說中的金錢鄉卻還沒機會看清這裏的一草一木,便一命嗚呼的老鄉。

不過這種情況在那幾年是常見的。

火炮生在熊國貧瘠的土地上,當他們的小國和這裏的大國還是一體時,他們每年都能得到政府的扶貧撥款。雖然談不上發家致富,但吃飽飯還是沒問題的。

而當國家分裂之後,這項撥款自然就不複存在了。一年的收成全看老天的恩賜,但就算風調雨順,也只能吃個半飽。何況這兩年不是旱災就是蟲災,老人能走得動的都走了,年輕人就更不用說。

土地閑置,政府也不救濟。他們所在的國家似乎就沒有從災後走出來,不要說生活在農村的人了,即便活在城市,也未必開得了鍋。

火炮在的村還算好的,年輕人跑出去的年份早,按照現在流行的說法,就是海外關系多,東邊不亮西邊亮,幾年受災沒讓他們吃不上飯,所以他一開始也沒想過出來,沒想過像其他熊國人一樣扒火車或擠集裝箱。

但當弟弟真考上大學之後,事情就變了。大學的學費高昂得讓人透不過氣,僅憑那一點點的收成和八竿子打不着的親戚的微薄救助,根本不足以為繼。

也就是那會,村裏出去過的人說鄰國的丘陵城好,遍地是金,只要肯去,準能撈得一大筆。再不濟,也肯定比守着那幾畝空田來得實在。

幾個年輕人一合計,也慢慢動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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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之弟弟回校後不久就再聯系不上,這一把火燒得火炮再坐不住,即便不留在丘陵城,也得确定弟弟沒事了再說。

所以準确來說火炮只是一個偷渡客,他不認為自己是難民,至少不像那天阿傑喝醉後描述的那樣。

想起阿傑迷迷糊糊說的那幾句話,火炮也不太好受。不過這一切阿傑都不知道,而火炮也不願意把這些話記在心裏。歸根結底,阿傑也出于好心幫自己包紮過,知恩圖報總比锱铢必較的人生要好過些。

火炮的目光轉回教學樓,把阿傑的話擠出腦海,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在弟弟身上。

火炮的弟弟叫山青,這小名聽着就比火炮更像讀書的料。

記得小時候弟弟剛會爬,帶到村口小賣部的玻璃櫃子上,一邊給他擺了枚金幣,一邊給他擺了支筆。

那是火炮他們村的習慣,火炮小時就爬向了那金幣,還把金幣放到嘴裏啃。

弟弟則爬向了筆的那一邊,似乎在那一刻就注定他将成為火炮家唯一的讀書人。

火炮一直以山青為自己的驕傲,不僅是他,他的家人乃至整個村都以山青為驕傲。

只不過這份驕傲很快就出現了裂痕,因為當火炮一年前守在教室門口,滿心期待地以為山青會驚訝自己的到來,并和過去一樣給自己一個擁抱時,他只得到了一聲近乎于冷漠的質問——“你……你怎麽來了?”

“我來看看你,你這段日子怎麽不和我們聯系?”火炮站起來,朝着從教室門口走出的山青迎去。

但山青的臉上只有驚愕,沒有喜悅,如果火炮沒有看錯,還有一份深深的尴尬。

這份尴尬讓他快速地瞥了一個女同學一眼,猶豫了好一會才向火炮靠近。

那個女孩反而很禮貌地朝火炮笑笑,知趣地低頭離開。

山青長高了,長白了,衣服也整整齊齊,頭發幹幹淨淨。他更像是阿傑的弟弟而不是火炮的弟弟,這也是讓火炮驕傲的另一個資本。

他們家到底出了一個人模人樣的孩子,那之前的投入和供給都沒有白費。

火炮想抱一下山青,但山青往後躲了一點。火炮知趣地沒有強求,有些無措地把雙手插進兜裏。他摸到了兜裏的打火機和煙,掏出來遞給山青。

山青眉頭一皺,搖搖頭,不抽。

那是丘陵城入冬的一天,寒風吹着樹葉嘩啦啦地響。這裏的樹還沒落葉,可風的溫度卻是冷的,冷得火炮必須點根煙來暖暖。

他和山青走在校園的道路上,而山青和他保持着安全的距離。

火炮問他在學校怎麽樣,學習緊不緊張,同學好不好相處,吃得飽不飽,穿得夠不夠。

山青面無表情地應着,一路上警惕地左右看看,似乎就怕遇見熟人,前來問他和火炮的關系。

火炮雖然從村裏出來,但他也明白這樣的神色是在逐客。他是一個不體面的人,哪怕經過保安亭,保安都會多看他兩眼。

他就是這青蔥校園裏誤入的一只老鼠,讓他比其他的參照物更加明顯。

走了半個小時,火炮找了個借口說自己要出工了,“你有空跟家裏聯系一下,爸媽擔心。”

山青“嗯”了一聲,道了句那你多注意便扭頭離開。

這便是兩兄弟分別之後的第一次見面,而之後火炮知道了,他不會再輕易打擾弟弟的生活。

所以他都會找到人少的時候才過去招呼,後來買了手機,也一定提前知會山青一聲,約好了在哪裏、幾點見面,三言兩語問候完了,把該給的東西一給,便不再逗留。

今天也是一樣,他的兜裏裝着這個月該給山青的生活費。

他把它掏出來遞給山青,山青也一如既往地、不鹹不淡地道了句謝謝。

謝謝。

這語氣和阿傑宿醉的那天很像。

火炮望着山青離開的背影,忽然有些恍惚,看來丘陵城真是一個特別能同化人的地方,山青才來了兩年,已經和火炮完全不一樣了。

那一天火炮沒有搭車,他沿着回去的路走了很久,一直走到住的地方才反應過來已經到家。他推開門,飛機和不知道第幾個女朋友正在吵架,酒瓶子踢得到處都是。

火炮也對瓶子踹了幾腳,踹出一條走道。飛機和那女孩當沒看到他似的繼續吵着,吵到後來也不知道誰把桌面的水杯砸到地上,一摔門把戰争從樓道口引到樓底。

火炮躺在床上發呆,望着黴點斑斑的天花板,聽着樓底下飛機和那女孩尖厲的争執,盡可能放空自己。

其實他覺着飛機是個能人,至少比他能。他們混了一年多了,從賣假證變成賣盜版碟,再決定術業專攻一下把正規影片全換成四仔,有時候還打兩份工,收了攤就挎個小腰包在幾家酒吧門口候着,一個晚上下來也能得幾百塊錢。

但他知道他們融不進這裏,不管是那些戴着紅袖章的巡邏隊,還是穿着警服拿着警棍的協警,哪怕是學校的保安,甚至像傑哥那種衣着齊整的上班族,都會把他們看成異類。

連身份證都不用查,一眼就知道他們是黑人黑戶。

但即便是這樣,飛機仍然找得到女朋友。

暫且不說那些女朋友靠什麽吃飯,但至少願意跟飛機過,就是飛機比火炮能的地方。而且還願意跟着他來這種三個人擠在一起,窗戶還是用報紙糊了一層的破屋瞎搞,要沒有一點人格魅力,估計是做不到的。

火炮顯然沒有飛機的魅力。

不過說來也是,飛機長得白淨,也注意自己的形象,要有了錢穿成傑哥那樣,看起來也和當地人差不離。

火炮就不一樣了,火炮臉上有傷,皮膚又黑,頭發又硬又短,還經常忘了刮胡子。

他記得自己走進傑哥家中的那一天,他甚至怕鞋底踩髒了那光滑無塵的地板。躺在沙發睡的一夜更是,要不是真冷得沒辦法,也沒好意思蓋傑哥的外套。

傑哥是多麽美好又多麽遙遠的人,如果他真是山青的哥哥該有多好,那山青的路一定比現在好走,至少周末了還能回到與之相匹配的家中吃一頓好的,而不是打個電話都要躲躲藏藏。

火炮摸出煙點了一根,躺着把煙噴到天花板。

莫名其妙地,他又想起了傑哥那張臉,他也覺着自己可笑,不過那或許是他長那麽大見過的最好看的一張臉了,多想想也正常。

他對那雙眼睛有印象,劍眉杏目,家鄉人說這樣的人在古時候是忠臣。對火炮笑起來的時候眼睛會發光,那光似乎能照進火炮的夢裏。

火炮同鄉有個哥哥也有這樣的眼睛,那可是他們村裏的大帥哥。不過他的命顯然沒有傑哥那麽好,五年前離開家鄉後,就再沒能聯系到他。

直到去年才有一通電話打到村口,是警察局來的,讓家裏人去認屍。

火炮當時還陪着同鄉幾個人一塊進城了,那一晚那家小醫院幾乎被家屬的哭嚎聲震塌了。

那小帥哥是在一次車禍中死的,撞上之後還被拖了幾十米遠。發生事故的地點是一條進山的單邊路,人煙稀少。

聽說剛被撞時還沒斷氣,在半道上吚吚嗚嗚了好一陣子,一直到被人發現送進醫院裏,才徹底沒了呼吸。

受害者是找着了,肇事者卻逃之夭夭。

小帥哥的家人揪着醫生護士不放,又在走廊燒香,燒紙,搞得烏煙瘴氣。醫院的安保怎麽勸都沒有用,最終還是城區的警察把他們趕走。

第二天火炮就回村了,聽說那家人後來還持續鬧了幾天,但當然,這和醫院沒關系,最後也不了了之。

傳言很多,有人說是被隔壁村一個結仇的害死的,也有人說那就是個意外事故,還有人說他大概是自己求死,畢竟在城裏欠下的一屁股債是還不了的,死了就不用還了。

只是這家夥缺德,也不死得幹脆利索一點,不願意直接從單邊路跳下山完事,還非得扯上一個過路的司機。

也就是這會他們才知道,這小帥哥之所以離開家鄉後沒再和家裏聯系,是因為沒臉聯系。剛去城裏時他還是賺了點錢的,但不久後就染上了賭瘾,越玩越大,越欠越多。

現在報出一個天文數字,家裏人也只能對他的死默不作聲。

火炮覺着這是他們的劣根性,也是他們被這裏人瞧不起的原因之一。有了錢不懂怎麽花,不懂怎麽留,所以錢到手了就是錯,最終還是會回到有錢人的口袋裏。

就像火炮明明記得自己倒賣那些玩意也是賺了點錢的,可不知為什麽一年前住這破地,現在還他媽住在這裏。

飛機吵完了上來了,拍拍火炮的床板,說別睡了,差不多到點出工了。

火炮把煙丢下床,側頭看了一眼四合的夜幕,應了一聲,從床上跳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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