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但這天晚上出事了。

事情發生在半夜兩點二十,大家都喝高了的時候。火炮照例出完攤後在服裝店換了他的小腰包,跟着飛機和幾個朋友一起往酒吧走。

那段日子他們在東街兜售小丸子,一整條街有五家酒吧,基本上都歸火炮他們的上頭管。他們上頭的老大叫冷叔,是個原住民,但手下多為他們這幫沒身份的小年輕,也算是外來幫的一杆旗幟。

跟了冷叔,他們的貨也就只能找冷叔要,出也只能在這五間酒吧出,就算再多走幾步又見到一家發廊,那也不是他們的地方,所以寶貝不能賣到那裏去。

否則遇上了同跟冷叔的兄弟還好辦,頂多罵幾句推搡幾下完事,要不識趣地賣到了其他幫派管轄的地盤,事情就可大可小,不好辦了。

所以火炮一直很自律,他是見過先例的。雖然這樣賣會讓他們吃得更多,賺得更多,但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比他們早兩個月來做這事的兄弟中,有一個叫傻雞的小子,鬼機靈,總能撈到別人地盤的油水。

他也曾游說火炮幾個人一起跟着自己做,反正隔壁街需求量大,又經常貨不夠,價格還比他們的貴,質量卻不見得好多少。所以他們的貨出到那邊,怎麽說都能再賺兩口。

他們是在平衡供需關系,有顧客為什麽不賣,有錢賺為什麽不賺,“不要和自己過不去,更不要和錢過不去”——這是傻雞經常對他們幾個說的話,而飛機是最動搖的一個。

誰都知道泡妞是要花錢的,飛機自然也比他們更需要錢。

但火炮不同意,火炮總推說看看,看看再說。他剛做這行沒有多久,心裏沒數,還是怕壞了規矩。

也就是這看看,讓他們逃過了一劫。

幾個星期前傻雞又是故技重施,等隔壁街的小夥伴走完一遍後,又偷偷地溜過去了。他已經和幾家發廊的人混熟了,大家也都知道從他這裏拿會更便宜,所以基本也就等着他來。

可那一天傻雞卻被抓個正着,別人早就埋伏着,就等他拿着他的小包裹過去抓個現行。他還沒能開口,發廊門口就被堵住了。

那一天傻雞被提拎過來,當着火炮等人的面吞下了幾袋小玩意。

他的嘴塞得滿滿的,眼淚和口水就這麽溢出來。他們一人掐着他的脖子,一人用酒逼着他送,等到幾袋玩意都塞進他嘴裏後,他們才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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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雞沒有當場斃命,還搖搖晃晃走了一段。但聽說他還沒走到幾百米外的橋就倒下了,像啤酒泡一樣的白沫流了一地。

這也讓火炮明白,規矩就是規矩,壞了規矩,就失去了講道理的主動權。

飛機也沒再和火炮提過自己想這麽幹,估摸着也是那天晚上被吓到了,後來連續幾天,連眼睛都不敢往隔壁街的發廊瞟。

但或許是今天的争吵給了飛機莫大的刺激,正當他們分散着走完第一輪,出到酒吧外面抽根煙歇會時,飛機沒來。

火炮有點着急,抽完一根煙,又到飛機應該去的那家酒吧逛了一圈,但仍然沒見着飛機的面。

“飛機去哪了?”他問其他幾人。

其他幾人搖搖頭,都說沒見到。

火炮也不敢細問,又點燃一根煙。可他的臉卻不自覺地往隔壁街看去,盯着那幾家散發着粉紅色光彩的店鋪,手心溢出了一點點的汗水。

還沒等火炮糾結多久,一輛汽車就停在酒吧門口。上面下來了幾個人,還有一個被拽着頭發的女孩。

火炮一看,心都提起半截,那女孩不是別人,正是出工前和飛機吵架的那一個。

女孩臉上的妝已經哭花了,高跟鞋也掉了一只。她一邊被人推着往酒吧裏趕,一邊含含糊糊地不知道念叨着什麽。

火炮趕緊把煙丢了,想沖過去問問發生什麽事。但他還沒靠近,就被一個拿棍子的人推開,這一推何其兇猛,差點把火炮推倒在地。

火炮無奈,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幾個人把女孩押進酒吧裏。

其中一個叫猴子的把火炮扶住,重新遞給他一根煙,眯着眼睛順着火炮的方向看去,輕輕地道了聲——“出事了。”

出事了,火炮也知道出事了。

現在他可以斷定自己的朋友就在裏面,而出的事必然是飛機和那個女孩一并闖下的。他有點後悔先前沒有認真聽他倆在吵什麽,否則他還能想想辦法。

可他又能有什麽辦法,他在這裏認識的全是和他一樣屁都不敢放的小弟。

他就是想不明白了,為什麽飛機就沒有一點自覺性,難不成他還真覺得在這異鄉異地,犯了事別人還能饒他不可。

火炮的手變得冰涼,身子也不住地打顫。飛機是和他一起過來的,也是他從小到大的好朋友。他們從光屁股就玩在一起,若真出了什麽事,他真不知道回老家了怎麽和飛機的家人交代。

他聽着身後酒吧傳來的喧鬧,甚至不知道那些叫罵和呼喝和飛機有無關系。

飛機到底做了什麽,會被怎麽處置,和那個女孩又有何幹,他究竟是把貨出到別人的地盤,還是和女孩闖了更大的禍——火炮一點把握都沒有,他一無所知。

煙屁股一直燒到燙到手指,火炮才從恍神中驚醒。

他不能再等了,他無法想象飛機像傻雞一樣口水眼淚流得到處都是的模樣,不管發生什麽,他都得進去看一看。

想到此,他第二次把煙頭丢在地上,反身朝酒吧走去。

但事情仍然比想象中的嚴重,當他真正找到老板和那個女孩所在的包間時,他被這樣的場面吓到了。

包廂裏裏外外都是人,外面的顧客在釋放自我,裏面的氣氛卻壓抑得可怕。他扒拉開人群往裏頭鑽,看到了自己酒吧的老板和另一個男人。

那個男人的兩鬓已經斑白,一邊腿還是瘸的。他坐在沙發的一邊,後背挺得很直。

火炮一眼就認出了那個男人,那是管理這座城市最豪華的賭場的主人,也是幫派興起的這幾年裏勢力最大的領袖,金爺。

雖然是第一次見到男人的真容,但在此之前火炮已經無數次聽過關于他的傳言。

有人說他曾經是個老兵,內戰打了幾年,後來政變被弄斷了一條腿,也讓他的性情大變。

也有人說他其實沒當過兵,一輩子就在這城裏混。早些年因為戰争發了國難財,積累了資金,所以這幾年是越做越大,連政府都拿他沒有辦法。

還有人說他和大夥一樣是逃難過來的,一路逃,家人就一路死,到了這裏就剩他一個光棍。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真正的死豬不怕開水燙。運氣好又敢想敢做,收了兩次安家費,兩次毫發無損地回來,能爬上老大的位置也不奇怪。

火炮不知道哪一個才是真的,但不管是哪一種,都是火炮難以想象的。

此刻飛機和那個女孩就跪在老板和金爺面前,連飛機都哭了,汗多得像剛剛洗過澡一樣。

旁邊還躺着兩個小年輕,一個腦袋上流着血,一個捂着嘴巴,指間不停地有鮮血流出來,看樣子是被拔了牙。

估摸着是剛剛已經清算過一輪,現在是第二輪。

火炮慌張地問旁邊的人到底怎麽回事,問了好幾個才有一個願意告訴他,含糊地說是飛機搞了金爺旗下的一個雞,搞懷孕了還不算,兩個人還琢磨着想跑。聽說那女孩偷了不少錢,已經維持一段日子了,今天才被發現。

火炮說怎麽可能,就算偷了,揍一頓再連本帶利還回去就是,沒必要這麽大動幹戈。

旁邊的人說不是,這段日子金爺的地盤老被我們的人踩過界,聽說前兩天晚上還有人鬧了他的場,飛機是堵槍口上了,正巧趕着金爺想新賬舊賬一起算。

火炮的心咯噔一下,他确實聽說過前兩天晚上有鬧事,但鬧事天天有,小幫派興起,老幫派衰退,原住幫又和他們這些外來幫不對付,打架鬥毆随處可見,誰他媽知道是哪一家又是誰和誰。

可聽他們這麽一說,火炮也知道飛機在劫難逃。

整個過程金爺都沒怎麽說話,就冷叔一個勁地盤問。

他問飛機去過多少次,賣了多少回,吃了多少水,又問搞了這女的多少次,女的偷了多少錢,還欠金爺多少。

每問一下就有一個小弟在旁邊扇他的耳光,十幾個問題問下來,兩個人的面頰都扇紅腫了。

火炮的心也随着每扇一下,就抽痛一瞬。但他知道飛機得受着,這是飛機做錯的事,那他就必須要承擔後果。

問到最後問完了,兩個人便在金爺面前磕着頭,口齒不清地求金爺放自己一馬,求得涕泗橫流。

桌面上還擺着今晚沒賣出去的兩包東西,金爺看了看那兩包小玩意,又看了冷叔一眼。

這一看看得火炮慌張不已,他倆是絕對不能吞下那麽多東西的,要吃下去人就算不死,腦子八成也給吃傻了。

但冷叔顯然要先這麽做,他招手讓幾個人過來,壓住一男一女兩個人,拍了兩瓶啤酒在旁邊,再将他們的嘴巴掰開。

火炮看不下去了,他萬不能還給飛機家裏一個傻子。

他硬是沖到了最前排,想要一并跪到金爺面前求情,但他還沒徹底沖出人牆,金爺就擺擺手,道,“算了算了,剛剛的數你也聽到了,就不要為難小的了,把數填上,再留點教訓,下不為例就好。”

這麽一說,火炮差點感激得眼淚都要流下來。看來金爺只是看上去兇狠,實際上卻并不如他人口裏描述的那樣。

可冷叔聽到這話竟面露難色,他勉強地擰出一個笑臉,道,“這樣不好吧,都是年輕小夥子,這樣搞了,他以後還怎麽過。”

“哦,你這麽說也是,”金爺點點頭,對老板的話表示贊同,話鋒一轉,擡頭對壓着兩人的人道,“那行吧,還是吃吧,吃完了是死是活至少還給個幹脆。”

冷叔趕緊攔住了他,糾結了一會,又給了飛機幾耳光,然後對旁邊的人低聲說了幾句,那人便把一把小匕首擺在啤酒瓶旁。

也就在這時,飛機崩潰了。

他的臉唰地變得慘白,抗衡着壓住他的力道,不停地想趴在地上給金爺叩頭。但金爺把腿往回收了一點,讓人們把他拉開,并将他摁在桌子上。

“什麽地方犯錯,就應該用什麽地方贖罪,”金爺說,他用拐杖杵了杵在旁邊已經泣不成聲的女孩,道,“他把我的東西搞了,我肯定要沒收作案工具的,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那一刻火炮并沒有明白金爺的意思,但當他們摁着不停掙紮的飛機,并開始脫飛機褲子的時候,火炮恍然大悟——金爺是要閹掉他。

是的,什麽地方犯錯,什麽地方就要贖罪。所以他的雞巴操到了金爺的金庫,把雞巴留下來也是理所當然。

飛機失控了,他一邊罵着一邊扭動着身體。可他哪裏動得了,幾個大漢就這麽摁着他,抓住他的雙腿,壓住他的左右手,把他的褲子狼狽地脫到腳踝,露出那一個藏在叢林裏可憐巴巴還瑟瑟發抖的玩意。

女孩已經哭到發不出聲音,期間她的肚子還被踹了好幾下,估計就算飛機被弄掉二兩肉,她大概也得賠上二兩肉。

金爺覺着差不多了,朝冷叔使了個眼色。

冷叔一聲令下,第三個人便上前拔出匕首。

一時間整個包廂只剩下飛機的聲音,他的嘴就算被人捂住了,還是能發出那種絕望又歇斯底裏的嘶吼。

火炮懵了。

他完全沒有想過這樣的寬恕比讓飛機死去更加可怕,他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麽傻,不管坐在包廂正中央的到底是自己的老大還是傳說中的金爺,更不管飛機做的事到底值不值得原諒,究竟該罰到什麽程度,他只是突然推開前面的人,硬生生地擠到最前面,學着飛機先前的樣子,噗通一聲跪下了。

那一天火炮說了他這輩子最多的“求求你”,他唯一一次磕頭磕破了腦門上的一塊皮,他第一回被啤酒瓶砸在腦袋上,也畢生第一次以一對多地站在包圍圈內,死死地護着已經失了神智的飛機,拼出吃奶的力氣和身邊的人幹架。

他認為自己會被活活打死——當然,這是他事後的想法。

而當無數人朝着他湧來時,其實他什麽都沒有想。

他的腦子一片空白,只要有人靠近他,他就随手把能夠得到的東西摔過去,把能使出力氣的腳踹出去,把能握緊的拳頭砸出去。

隐約記得他還在混亂中摸到了半截酒瓶,碎掉的裂口鋒利無比,他用它劃出的鮮血飛濺在自己的臉上和脖子上,伴着汗水、唾沫和眼淚一起,彙入黏糊糊、黑漆漆的地板。

從始至終唯一在他心頭的信念就是不能讓飛機被閹掉,他要帶着飛機跑出去。飛機是他們家唯一的孩子,要是飛機沒了,飛機上頭的幾個老人也沒活頭了。

他想回家,那是他最想回家的一天。

他應該在得知山青沒事之後就回去的,應該在确定自己體內的毒品沒有漏出來之後就感激上天給他第二次活命機會的。他應該乖乖地在家倒騰那一畝三分地,哪怕再貧瘠,他也能活下去,活着等弟弟出人頭地,再看着他帶着全家、全村人的希望走出山坳裏。

最後他是被人砸暈的,不知道用的是什麽,咚地一聲,把殘存在腦海裏的理智全部打散。

他兩眼一黑,然後再沒拼上清晰完整的畫面。

他在模糊的光線中飄飄蕩蕩,被人推來擠去,他的耳畔充斥着叫罵和訓斥,還有那些玻璃瓶砸碎的聲音,傷口劃裂的聲音。

他的鼻子裏都是鐵鏽的味道,也不知道那是自己的血,還是別人的血。

不知道過了多久,那些聲音又慢慢散去。

他好像被人扶了起來,又好像被人架了出去。

然後有人問他,這是你的嗎?是你的嗎?你叫什麽,你從哪裏來?你在這裏有什麽家人,你有沒有手機,裏面的號碼有誰能聯系?……

問題很多很多,可他都答不出來。

他看不清東西,說不清楚話,他甚至分不清這是不是夢中。

直到他翻過身從某一個高處滾下,再陷入徹底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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