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說實話那天晚上阿傑接到警署傳召時還沒有睡着,他和父母通了電話後一直輾轉難眠。
父親說那邊已經準備好了,過去兩年,再讀個研究生換個證,就算不能在一線,也能做做基礎研究什麽的。
阿傑應着,但硬是沒把話題往下接。
他好歹也到了而立的年紀,總不可能告訴老爸自己在這邊不順利,這樣的抱怨讓他覺着自己十分沒用。
他是矛盾的,他希望出去換來更好的道路,可一旦應允了父親,似乎又是某種妥協和認輸。證明沒有家庭的幫助,憑借自己的能力根本做不成事。
他還年輕,他不想認輸。
所以沒聊兩句,他就把話端扯到了妹妹美玲身上。但扯到了美玲,阿傑也有着難言之隐。
美玲基本上兩周回家一次,平日裏都住在學校裏。
她模樣漂亮,成績又好,隔三差五也會給阿傑發條短信什麽的,主動彙報在學校的近況。
她似乎在為出國做着盡可能多的準備,而阿傑相信她的适應能力肯定會比自己好很多。
可也就是前一天,他和美玲通電話時,妹妹告訴他自己交了個男朋友。
其實一開始阿傑也沒想多,美玲談戀愛的年齡不小了,初中高中也是乖乖女,萬沒什麽想入非非的行為。而到了大學時間充裕,也見着更多的人,談一個兩個也很正常。
沒點戀愛的經歷,到結婚年齡是得吃苦頭的。
美玲說那個男孩是她的同系同學,兩人好了已經有一個多學期了,之前沒确定不敢和他說,這一次放小長假,想帶男孩回家吃個飯,給哥哥看看。
一切都很正常,一切都沒有纰漏,可就在快挂斷電話時,美玲突然來了句——哥,我說,到時候吃飯你不要提外來客啊難民什麽的,他聽着不舒服。
這一句讓阿傑警惕起來,他馬上追問,“那男孩是什麽人?不是本國人?不是丘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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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玲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後才艱難地坦白,“不是本國的,但他是正規考進來的。他家在熊國一個村裏,聽說經濟條件還不錯,你——”
話沒說完,阿傑就堵了句——“不行”,這話說得幹脆利索,想都沒想便脫口而出。
他知道自己妹妹善良,他也非常欣賞妹妹對那些難民和偷渡客抱以的同情心,募捐的時候美玲向來大方,一捐就捐掉一兩周的生活費。
可是阿傑明白,和那些人認識可以,做同學、做朋友也勉強,但若是和他們拍拖,是萬萬不行的。
暫且不說阿傑願不願意接受,即便把這話說給父母聽,父母絕對打個飛的回來,當即就把美玲接走。
阿傑聽着電話那頭的美玲開始沉默,也不好把話說得太狠。最後搪塞着說要來吃個飯就吃個飯吧,但你們是不成的,你自己心裏有數就好。
現在父親在那頭問着妹妹的情況,阿傑猶豫了一會,最終還是替美玲保守了秘密,他說一切都好,不要擔心,她乖得很,周末就會回來了。
挂了電話,阿傑坐在書桌前想了很久。
三根煙之後,他決定周末要和妹妹談一談。
歸根結底她兩年後都是要離開國內的,在這裏談的戀愛,過過瘾就行,還是不要用情太深。
趕巧不巧,這想法形成還不到兩個小時,那一通帶着哭腔的電話就打來了。
原先阿傑還以為是哪個病人出了問題,家屬找到了他頭上,但問了半天,直到警察把電話拿過去了他才知道——出事的不是病人,而是那個萍水相逢的火炮。
阿傑從來沒有去過警局,更不用說像提審一樣大半夜地把他召過去。電話裏警察什麽都沒說,就問他認不認識火炮,讓他過來一趟,有事情要問他。
阿傑有些慌亂,他趕緊洗了把臉還換了身衣服,打個車就直奔市中心的警局。
他心說自己和火炮沒什麽往來啊,要火炮出了事應該也跟他沒有關系。當然也有可能是讓他配合調查什麽的,丘陵城就是這樣,一旦有人犯了事,先把周邊的人盤問一輪再說。
可轉念一想,阿傑又覺着自己對火炮不了解,就算乖乖地到警局,也什麽都說不出來。
來到警局後他也有些拘謹,報上自己的名字,就坐在辦公室外頭的長凳上忐忑地等。
辦公室裏留有兩名警員,一個在電腦前不知道錄着什麽,另一個給他倒了杯水,順便問問他和火炮是什麽關系,是怎麽認識的,今晚的事他知不知道。
阿傑全部坦誠回答。
他是在路上和火炮碰到的,曾經為火炮包紮過傷口。他們算不上認識,只是見過幾面。今晚發生了什麽事?他一直都在家裏,小區的監控可以為他自證。
但他還沒徹底交代完,另一個警察就開門進來了,那人瞥了他一眼,突然叫道——“阿傑?”
阿傑擡頭一看,一時沒認出這年輕的警察是誰。只是輪廓有點熟悉,模樣好似在哪見過。
那人直接讓盤問阿傑的警員讓開,盯着阿傑上下打量,确認這阿傑真是他記憶裏的阿傑後,徹底笑起來——“我小坤啊,你不記得了?”
阿傑努力地回憶,終于把眼前這出脫得又高又壯,還身着一身帥氣警服的小坤和童年時期在泥堆裏和他搶一個球的毛小子聯系在了一起。
小坤是阿傑的發小,兩人在一個大院長大,父母相互都認識。
記憶中小坤皮得很,是他們的孩子王。上樹偷桃、翻牆摘果的事一樣沒落下,還特別仗義。
小時候阿傑長得瘦弱,小坤就帶着他到處跑。他要受了欺負,小坤能一個頂仨地橫在阿傑和其他孩子面前。
他們讀一個小學,一個初中,當時真是要好得同穿一條褲子,但初中畢業之後小坤就随家裏人離開了丘陵城。
小坤家裏是政府官員,得到了難民潮襲來的消息後決定暫時避一避。于是連帶着小坤一起,從沿海的丘陵城一路往中部遷徙,遷到了首都附近。
這麽些年來阿傑都沒有小坤的消息,小孩子也容易忘事,過了高中再過了大學,童年時光就漸漸淡化成一片朦胧的夢境了。
而現在小坤正站在自己面前,看樣子是風波過去,小坤又回到了家鄉。
小坤說不是,他沒打算回來的,但要再往上走,總得下基層鍛煉幾年。幾個地方選了半天,還是選了丘陵。
“至少這裏熟悉,來了也有親切感。”小坤說。
離開那麽多年,小坤的口音都變了,和他們生活在邊境的丘陵人不太一樣。
但他的眼神還是熟悉的,态度也是親切的,他摟着阿傑說等休息了他得和阿傑好好聊聊,兩個人分開了那麽多年的時光,怎麽着都得信息共享一下。
有了熟人就是好辦事,供也不錄了,檔也不入了,随便問問火炮是哪個,就讓阿傑領了走。
不過其實阿傑心裏明白,關鍵在于火炮的分量太輕,他們想抓住冷叔和金爺的痛腳,但偏偏飛機又被整得進了醫院。
所以只能靜觀其變,至少得等飛機醒來再說。
回到家後,阿傑幫火炮收拾了一會,又騰開了沙發上的幾本書。他的本意是讓阿傑睡沙發,但當他自己在沙發坐着抽了根煙後,覺着還是挺冷的。
阿傑本來也沒打算在這久住,沒料到在這過冬。所以屋裏沒裝暖氣,冷風鑽進來了也不出去。
糾結了半天,最終讓火炮跟自己一起睡床鋪。
阿傑說要不你将就一下吧,去洗個澡,跟我擠擠。
火炮哪好意思,自己渾身髒成這樣,這可不是洗個澡就能解決的問題。
但他到底剛打了一架,身上到處都是傷,阿傑也不忍心看他就這樣傷痕累累地再染上什麽病,給社會增添麻煩不算,還給他這個準醫生心裏添堵。
好說歹說到了最後,還真是兩人擠在一塊。
這一天晚上,火炮經歷了很多很多的第一次,但最讓他難忘的還是阿傑床鋪的松軟和被褥的溫暖。
在他家鄉裏,他從來沒有蓋過那麽軟的被子,摸上去滑溜溜的,裹起來暖融融的。而這被子和阿傑的身上還有淡淡的香氣,好聞得讓他的鼻腔再容不下其他的氣味。
他的身上很痛,但躺在這張床上時卻很放松。
傑哥給他的态度是禮貌且冷漠的,可即便如此,他也沒法克制自身對其滋生的好感。
他翻個身透過窗戶往外看,天空已經漸漸泛起了白色。
這是令他難以忘懷的一夜,他甚至沒有意識到在金爺和冷叔面前這麽做意味着什麽。他不過是要保護飛機而已,這一個單純的動機即便到了此刻,也沒有摻雜多餘的雜質。
可也正是從這一天起,他回到家鄉的夢變得越來越遠了,相反,他卻在另一條未曾想過的路上越走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