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二天阿傑起床上班時,火炮還沒有醒,他也不打算把他叫醒,自己收拾收拾就出了門。
也不知為什麽,平日裏要把門鎖得好好的,就擔心那些混子入門行竊,但現在他床上就躺着一個混子,阿傑卻并不擔心。
火炮是個單純的人,這種單純和他出身無關。阿傑到底也比火炮大幾歲,還是能夠看出火炮對自己沒有惡意,至少對他的財物沒有惡意。
這樣坦然的相處方式讓阿傑得了一點點的喘息餘地。
當然,等到阿傑一踏進醫院的大樓,一切還是恢複成應有的模式,他甚至無法規避晨會上自己依然是被例行提拎出來教訓的結果。
經過這一年來的針對,阿傑已經可以過濾掉主任說的話。
他前一天晚上沒有休息好,只知道那女人對着自己吱哇亂叫,具體數落的內容卻一點沒聽清。
阿傑不住地承認錯誤,說是是是,好的好的,我注意,我改正。
其實他需要改正嗎?不需要。因為改正了也沒有好結果。一旦改正,他又有另外的錯會被找出來。倒不如不改了,也省得主任為挑他的刺而勞心勞力。
這主任也是從本院來的,也不知道得罪了哪個人,比阿傑還早一年過來。說是平級調動,實則不過是進行偏遠地區的流放。
所以阿傑之前就和這主任認識,只不過他寧可不認識。
記得他剛入職面試時,那個主任還站在他旁邊幫他說話。她說這年輕人很勤奮,實習的時候就很聰明。長得又好,還能給單位提升形象分。
這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舉薦一度讓阿傑很感激。
入職之前他就聽說這主任的名聲不好,但他認為大部分下屬都會對領導有意見,人無完人,何況主觀情緒作祟,也會讓評價産生偏頗。
而今見了也确鑿沒他們說的糟糕,至少她願意幫他說話,就是最大的美德。
進了單位後主任也一直對他很客氣,阿傑也秉承年輕人應有的自覺性,第一個來打開辦公室的門,擦幹淨桌子等待晨會。到點了一定遲個十分鐘再走,至少确保自己不會早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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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習慣他維持到了現在,可當父親的調函出來後,主任的态度瞬間一百八十度轉變,快得讓阿傑措手不及。
沒到一個星期,立馬從一味地褒獎他、肯定他,變成熟視無睹,視如不見。
要是真正當阿傑不存在也還好,可似乎真是因為阿傑從不犯錯,主任實在找不着挑刺的地方,心裏不爽,也不知從哪裏聽來,連他媽的早退的罪名都扣到他頭上。
所以有時候被罵真不是自己做得不好,僅僅是被人看不爽了,擋着別人的路了,或者單純因為你的身份尴尬,都可以讓你成為衆矢之的。
可是阿傑能不做嗎?不能。這不是在私企,不是拍拍屁股走人,第二天就能把簡歷遞到第二家公司的情況。
他在體制之內,衛生系統之內。而丘陵城就這麽大,他主動地離開了這裏,就算換一家醫院也未必接收他。
別人會猜測他離開的原因,而那原因無非就是和主任對着幹了,或者犯事了待不下去了,再或者心高氣傲、眼高手低,曾經有背景,但現在屁都不算一個,受不了了就收拾包袱滾蛋了——這樣的人,其他醫院能接收嗎?聽着就讓人害怕。
那他能去私人診所嗎?也不能。
他是丘陵大學畢業的醫科生,他是他父親的接班人,而這個接班人現在要淪落到診所謀求一日三餐,和那些開遍大街小巷沒牌沒照的小門面争吃一口飯——即便他有一席之地,他也彎不下這個腰。
晨會開得很順利,只要他忍氣吞聲挨罵,這個月該發給他多少錢還是一分少不了——這也是在體質內的優點。
他們科室有一個老員工,沒有職稱沒有學歷,但是在編制放松的那幾年入的編,曾經也有過一點談不上宏偉的背景。
現在那個人不和任何人說話,也不怎麽做事,叫一聲就動一下。到了他坐診,他就辦公桌前一坐,報紙看上一整天。
他也不求有什麽挂號費,反正光棍一個,憑着工資和勞務就能過活。有沒有病人不在乎,歸根結底說出去他也是丘陵城內數一數二的醫院的一員。
這在阿傑看來是在浪費醫院的資源,也是在霸占那些真正能做事的員工的編制名額。
但醫院也開不了他,同事奈何不了他,領導說他也沒轍,因為他沒有犯錯。
這是一個畸形的機器。
外頭人看來旱澇保收,吃不撐餓不死,但只有在裏面的人明白,不是關系戶的年輕人是出不了頭的,他們只能靠熬。熬了年齡,熬了輩分,或許一切才會有所改變。
晨會結束之後,阿傑在休息間喝了一杯水。他碰見小黃來收拾東西,小黃還和阿傑笑笑。
阿傑也沒多說話,畢竟小黃是要回本部的,他真擔心自己多說一句,給其他走不了的同事看着了,又能腦補出多少天馬行空的劇情。
不過這一天還是有讓阿傑高興的事,那就是在快下班的時候,小坤給了阿傑一個電話,讓他晚上一起吃個飯。
小坤把車開到了阿傑的單位,阿傑一看這車,心裏頭還真是有些苦味。
小坤不過也是來鍛煉幾年的,但還是置辦了一輛車。這城市越野是新款,估摸着買了沒多久,指不定還在磨合期。
而阿傑呢,阿傑現在萬不敢這麽鋪張浪費。他開着父親留給他的車,也就逢周末才偶爾去學校接一接美玲。
到國外會過到什麽檔次不好說,但在國內,憑着阿傑現在的水平,實話說他還真買不起。
記得小時候在泥巴裏摸爬滾打時,小坤還天天上阿傑家蹭飯,那時候問小坤為啥不愛回家吃,小坤說阿傑家大,他喜歡在大房子裏吃。
當下小坤卻搖下車窗讓阿傑上車,車洗得幹幹淨淨,似乎剛上過蠟。
那天晚上小坤點了不少菜,開了兩瓶好酒。滿滿當當的一桌子,兩個人實際上連一半都消化不了。最後吃得實在不行了,就開始喝。小坤說菜可以剩,酒就不要剩了,這貴得很,丘陵買不到。
小坤特意問了阿傑明天是什麽班,知道對方休息後,更是擺出一副不把阿傑喝倒不罷休的姿态。
小坤的酒量好,他說他愛喝酒。回到丘陵也沒什麽舊友了,只能每天和單位的同事喝。但同事畢竟是同事,中間隔着一層膜,到底也得留三分。
說話間阿傑知道小坤這幾年确實過得不錯,高中考得好,大學也讀得順利。後來入伍磨練了兩年,出來便給履歷貼了金,做警察是水到渠成。
阿傑問小坤,你在這裏待多久,什麽時候回去。
小坤說不知道,兩三年吧,但現在政策一天一變,誰也沒個百分之百的把握。說完又朝阿傑瞥了一眼,問怎麽,你要嫌沒個伴,那我就留下不走了。反正丘陵也是我家鄉,我覺着挺好。
阿傑趕緊說不是,他就是随口問問。
但小坤似乎有些話想說,幾次張嘴又幾次把話順着酒咽下。
等到酒過三巡,兩人都喝得有點晃時,小坤才突然拍了拍阿傑的手,道,“其實能見到你真好,我還真是做夢都沒想到。”
這話如果放平時說,阿傑沒啥感覺,也不會想歪,但不知是小坤喝多了的表情,還是那有些耐人尋味的眼神,阿傑聽到時卻覺着心裏頭怪怪的。
他胡亂地搪塞說自己也是,瞎扯了幾句寒暄,小坤又不依不饒地再問,“你有女朋友了嗎?”
阿傑說沒有。
“你還沒有,你這麽多年沒談過?”小坤笑出一臉酒氣。
阿傑搖搖頭,他還真沒談過。說喜歡,那肯定有過喜歡。青蔥歲月,喜歡個隔壁女生或者長發同桌是很正常的。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時機不對,或者阿傑太過好強,以至于他從始至終都沒把談戀愛放在第一位,拖着拖着就到了現在,真是一次正經戀愛沒談。
這回答卻讓小坤咂摸開來,他眯起眼睛盯着阿傑一會,話鋒一轉,道——“你就老實和我說,你和那個小混混,是怎麽認識的?”
阿傑剛想回答,但一看小坤的表情就明白了。他哭笑不得,自己倒了一杯酒悶幹,無奈地回應——“你不會以為我是那個吧?”
那個是哪個,兩人似乎都不需要點明。
小坤繼續盯着阿傑,猶疑片刻,刺探地問——“你和他真不是?你看起來不像是會認識那種家夥的人啊。”
“我真不是,我也不知道怎麽就認識了,”阿傑擺擺手,呼出一口濃煙,透過煙霧看着小坤,“我那天在警察局招供的都是真的,我就這麽和他碰上了,我哪敢對你們警察說謊啊。”
小坤将信将疑,但他最終沒把這話題進行到底。
當兩人都喝得七歪八倒時,小坤打了個電話,也不知道招來了什麽朋友,便開着他那輛嶄新的車把阿傑載回了家。
送到路口時,小坤又跟着下來走了一段,一直走到阿傑的家門口。
如果事情就到此結束,或許阿傑也不會多想。可偏偏小坤在門口杵了一會,突然對他說了一句莫名其妙地話。
也就是這句話,讓阿傑一些沉睡在心底的、未曾敢觸碰過的想法,悄然地蘇醒了。
他說,阿傑,其實你真是那個吧。
阿傑愣了,他看着小坤似笑非笑,醉意滿滿的表情,喉嚨裏像卡着一塊魚骨頭。
那個,哪個?先前能夠明确理解的詞語,此刻阿傑卻突然不敢确定其真正指代的含義。
但小坤也沒真要他回答,這一句仿若是酒後胡說八道一般,說完就照例拍拍阿傑的肩膀,讓他早點休息,便回到了車上。
阿傑有些恍神,擰開房門回到家中。
火炮已經離開了,走之前還把阿傑的房間收拾了一遍,疊整齊了被子,再如第一次一樣帶走了垃圾。
阿傑坐在沙發上好一會,看着桌面的煙灰缸裏兩個熄滅的煙蒂出神。
火炮走之前大概還等了他一陣,只不過沒等到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