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事實也确實如此。

火炮原先想等傑哥回來,但猴子的一通電話讓他立馬回去。也沒說什麽事,但語氣很是着急和惶恐。

火炮不敢久留,火急火燎就往家裏趕。

他還沒上到自己住的三層,就見着樓梯口堵了滿滿當當的人。那些人有的面熟,有的面生,但大致能判斷出是金爺的人。

火炮心裏害怕極了,心說飛機還沒出院,這一回連猴子也得搭上去了。

他硬着頭皮往上走,剛走到家門口,就見着一個人把門打開,偏了偏頭,示意火炮進去。

金爺已經在他們的房間裏了,正坐在火炮那個架床的下鋪。

他的拐杖靠着那張堆滿了舊報紙、抹布、飯盒和煙灰缸、水壺的小桌子,只騰出一塊小小的地方,擱着半杯水,看樣子已經等了火炮好一會。

猴子就坐在另一張架床下鋪,看到火炮來了,趕緊招呼火炮跟金爺問好。

火炮看看猴子,沒發現有什麽傷,懸着的心放下大半。他轉身給金爺鞠躬,金爺也扭頭來看着他。

金爺沒說話,任憑火炮鞠躬哈腰。

火炮也搞不清金爺的态度,搜腸刮肚用完了他所能想到的所有的敬語,卻還沒見着金爺有反應,雙腿一軟又想給金爺跪下。

這時金爺動作了,他一把抓住了火炮,啧了一聲,将他拉起來。

“別成天跪跪跪的,你他媽又不是畜生。”金爺笑了,他讓火炮擡起頭來,上下打量了一會,又指指床鋪,讓火炮在猴子旁邊落座。

火炮用力地咽了口唾沫,心跳快得像打鼓一樣。

這一回他不敢輕易相信金爺親切的态度了,他萬不能忘記差點把飛機閹掉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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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金爺似乎真的沒有惡意,他招手叫其他人出去,讓房間只剩下他們三個人。然後摸了摸口袋,從兜裏掏出一根煙,遞給火炮。

火炮接煙的手都在發抖,猴子則眼疾手快,趕緊把火機擦亮,率先給金爺點上。

金爺深深地吸了兩口煙,終于開始問問題了,他問火炮打哪來,跟冷叔之前跟過誰,又問他們這幾個是不是全是外來幫,賣過四仔和藥外,還做過什麽生意。

問的都是冷叔當初問他們的話,猴子和火炮也開誠布公地回答。

但令人慶幸的是金爺沒問火炮的弟弟,也沒問來保火炮的阿傑,估摸着這兩人對他并不重要,而真正重要的是——“我想讓你過來跟我,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火炮吓了一跳。

他怔怔地望着金爺,等到猴子杵了杵他,他才像啄米似的點着頭。

他願意,他當然願意,他沒想到金爺不記恨他,反而願意收他。

金爺的勢力比冷叔大多了,火炮不知道自己是踩了什麽狗屎運才他媽和金爺攀上關系。

金爺也很滿意火炮的反應,他把自己的杯子遞給火炮,讓火炮再給他倒點水。火炮忙不疊地把水壺打開,倒了水又恭恭敬敬地雙手遞還。

“你是好小夥子,”金爺說,眼角的魚尾紋深刻得像用刀刻在木樁上,“能打,講義氣,守規矩,你可以來我金鋪試試,錢不會少你。”

這是當然,金爺有錢,主管的是那幾家氣派的賭場,但即便如此,粉攤和雞檔也插足不少,市中心一代往外擴散,勢力範圍囊括四個城區。

丘陵城只有七個區,金爺一家獨大拿走四個,剩餘無數的小幫派分其餘三個,錢多錢少一看便知。

這一下火炮是笑也不是,說話也不是,他又緊張又欣喜,手都不知道該往哪放,身上挨的刀傷也不疼了。要能跟着金爺混口飯吃,叫他今晚再扛一輪也沒有問題。

所謂好了傷疤忘了疼,這傷疤還沒好,火炮就被喜悅沖昏了頭腦。

不過年輕人大抵如此,沒有一個像他這樣的血氣方剛的小夥子不想賺錢,沒有一個從山坳走出來的孩子不想出人頭地。何況他還要供他弟弟上學,指不定跟着幹幾票大的,連研究生的學費都給湊齊了,還能給山青在城裏置辦一套房子,以後娶個丘陵城的媳婦。

當然,金爺的錢雖然多,但并不好賺。他讓火炮和猴子坐下,又從兜裏掏出了一疊鈔票。

他把鈔票往桌子上一拍,猴子當即一邊念叨着謝謝金爺、謝謝金爺,一邊不由自主地就伸手過去。

但金爺拍了一下他的手,讓他不要着急。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而說完了并按他說的做好了——“還有更多。”

火炮趕緊朝猴子使了個眼色,讓他和自己一樣乖乖坐好,聽金爺吩咐。

金爺稍微頓了頓,看了看火炮,又看了看猴子,道,“你們原來是跟冷叔的,現在又說跟我,我怎麽知道你們到底是真的想跟,還是替冷叔摻過來呢?”

這一說,火炮和猴子無言以對。

他們确實沒法證明自己,而且他們也清楚,金爺旗下的基本是本地人,像他們這種外來客不多。即便他們內心是真的想跟,且金爺也願意相信,手底下的兄弟也會有猜忌。

“這不利于團結,”金爺說,“但你們可以想辦法團結一下,表明你們真成了自己人。”

“金爺說,我們照做就是。”猴子饑渴地道,在金錢面前,其實大家都沒什麽底線。

但金爺沒有馬上說,相比猴子那迅速堆積起來的忠誠,金爺似乎更想要火炮表态。

所以他把頭轉向火炮,突然輕輕地笑了一下,“警局只拘留你們的冷叔四十八小時,明天早上他就會出來。最近他的手伸得太長了,我覺得可以适當地讓他縮短一下。”

這話一出,火炮明白了。但同時他的喉結也上下滾動了一瞬,後脊漫上了絲絲的涼意。

眼前的小蛋糕确實很誘人,跟着金爺混也确實前途無量,但他之前只是出貨而已,劈人什麽的也只是打群架。單打獨鬥甚至單獨行刺,火炮可從來沒有做過。

而金爺的意思無非是讓他和猴子斬掉冷叔的一邊手,以此來和冷叔的勢力劃清界線。

金爺在斷火炮的後路。

火炮的拳頭默默地捏起來,眉心也漸漸皺緊。冷叔是他跟的第一個老大,暫且不說這老大怎麽樣,但好歹給了他第一口熱飯。

正如金爺所言,他是一個很仗義的人,而此刻金爺欣賞這份仗義的同時,又要讓火炮親手摧毀它——火炮沒法當機立斷。

“我知道了,我……我知道了,金爺放心,我們一定給您交代。”猴子從兩人的表情中也遲遲地判斷出金爺的意思,忙不疊地應允。

但金爺還是沒有動作,他在等火炮說話。

很可惜,火炮沒有答應。

他的手心和後背都是汗,但他實在無法像猴子一樣那麽聰明。他是笨的,笨得連一個手機號碼都背不下來,更不用說讓他在幾分鐘之內理清那麽複雜的問題。

他把頭垂了下來,揪着自己的褲子。

金爺明白了,他從桌面收回了那一疊鈔票,又扶着手杖站了起來。他拍拍火炮的肩膀,慢慢地走到房門口。

猴子一個勁地在推火炮,看着金爺把鈔票拿走,簡直就像從他身上撕下一塊肉一樣難受。

但火炮讓他失望了。他只是站起來扶了一下金爺,僅此而已,沒有多話。

金爺也沒有勉強他,只在臨了囑咐一句,“你知道阿金鋪的,有空和你兄弟過來玩一玩也好,大家熟悉熟悉。”

那天晚上金爺帶着他旗下的人就這麽走了,走得讓猴子心驚膽戰又懊悔不已。他不停地數落着火炮,說火炮不識擡舉,今天錯過這機會,以後就不知道還有沒有這等好事了。

冷叔算什麽,一邊手算什麽,你看他砍別人手的時候猶豫了嗎,你看他拔牙的時候愧疚了嗎?真他媽不知道你腦子怎麽長的,你還拖累我,你就這窮命,唉,你還拖累我……

猴子罵罵咧咧直到睡着才收了聲,而火炮一句話也沒有反駁。

丘陵城确實遍地是金,無論是賣四仔還是撈粉,無論是扯皮條還是劈人,只要願意做,其實都有錢賺。

可是火炮還沒有攢夠去賺的勇氣。

他可能确實是窮命,所以有錢也賺不到。

當然,還有更重要的一個原因,是他還沒有走到迫不得已背信棄義的一步。

賣藥丸的錢足夠他供弟弟上學,所以他覺得這樣也無所謂。他過得窮沒問題,弟弟過得好就萬事大吉。

可當他真正地為一筆錢發愁時,真正地焦頭爛額揭不開鍋,真正地無可奈何、別無他法之際,他還是會去做的。

當人窮到了一定份上,再沒有勇氣,都能背水一戰。

沒錯,那一份助力是在三天後降臨的。

山青的一個電話打了過來,而這通電話告訴他——哥,我……我想去參加一個比賽,你能給我再弄點路費來嗎?

這是山青第一次主動給火炮打電話,而火炮本能地除了問金額和答應外,什麽都沒有多想。

山青永遠都不知道這一通電話改變了他哥哥的命運,也永遠不知道多年之後被他嗤之以鼻的涉黑兄長,曾經在這條路前止住了腳步。

因為他不明白僅僅比他大兩歲的哥哥有多相信他,相信到哪怕知道真相的那一天,火炮仍然會自欺欺人地道——山青真的是去比賽了,沒得獎而已,可能得獎要靠關系,裏頭有什麽黑幕吧。山青沒關系,沒得也正常。他是有出息的,怪只怪我拖累了他。

那一天丘陵大學正飄着蒙蒙細雨,冬天的冷刺進了骨頭裏。

山青挂斷電話後,久久沒有回過神來,直到女孩從後面沖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和誰打電話呢?”女孩問他。

“和導師,”山青撒了第二個謊,“我的獎學金要下來了。”

“獎學金?上個學期拖欠的嗎?”女孩再問。

“對。”山青自然地笑起來。

女孩也笑了,她抹了抹山青頭上的雨水,輕輕地松了一口氣。

“你這麽厲害,我哥哥也一定會喜歡你的,”女孩說,“他就喜歡像你這樣聰明又勤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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