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火炮在外頭等了十多分鐘,直到內保朝他點點頭,他才跟了進去。
賭場的內部比外部更加敞亮,待在裏面幾乎感覺不到外頭是黑夜還是白晝。暖氣吹得人十分舒服,空氣裏還有一些令人心情舒暢的味道。
阿金鋪人滿為患,但火炮目不旁視。他聽不清旁邊人或興奮或懊惱的叫喊,只聽得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他們登上樓梯,穿過三樓的輪盤,又轉入長廊,一直走到長廊的末端。
火炮随同內保一并進入一扇玻璃門內,進去之後,所有的喧嘩便都安靜了下來。
玻璃門很厚實,還是雙層的,看得出裏面是辦公間和監控室,而所有的房門全部緊閉。
其中正對着走廊的紅木門前守着兩個保镖,內保讓火炮原地站着,自己過去說了兩句話,然後折返回來告訴火炮,金爺有朋友在裏面,就在這等一會,待會金爺會見他。
火炮趕緊點點頭,搜身過後,便安安靜靜地靠在一旁。
他的手現在滑膩得像抹了油一樣,左胸的一處更是震得微微發疼。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麽,也不确定在他真正完成之後,金爺是不是真如承諾一般地讓他融進自己麾下。
他的腦子一會出現山青的臉,一會出現冷叔的臉,可他卻什麽都想不清楚,直到厚實的木門打開,金爺和另一個皮膚黝黑、渾身是疤的人出來。
金爺摟着那個人的肩膀,看樣子聊得很熱絡。那拐杖敲在地上一下一下,聲音堅定沉悶。
火炮趕緊把頭低下,而金爺也像沒看到他似的,一路摟着朋友聊到玻璃門外。他們又在那裏站了一會,金爺才目送着朋友遠去,最終轉回頭來。
火炮剛想開口,金爺就揚手打斷了他,他稍微偏偏頭,讓火炮跟自己進來。
那天晚上金爺什麽都沒和火炮交代,沒告訴他要怎麽做,沒告訴他要對誰動手,甚至沒跟他提“冷叔”這個名號。
金爺只是問他——你缺多少錢,你說吧。
火炮報出數字後,金爺拉開抽屜,把兩塊小蛋糕抛在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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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夠嗎?”金爺敲敲臺面,示意火炮來拿。
火炮望着那兩疊輕易就賞賜給他的糕點,好一會才反應過來,連連說夠了、夠了,不用那麽多。
“別嫌錢多,”金爺說着,笑了,“你乖就行。”
火炮又如雞啄米似的點點頭,然後小心翼翼地把錢塞到衣服的內袋,踟蹰了一陣,又想把冷叔的事提起來。
但金爺仍然沒讓他提,揮揮手便打發他出去。
火炮雖然遲鈍,但反應過來後也明白了金爺的意思。他一邊道謝一邊往門口退去,退到門外還在不停地鞠着躬。
金爺需要的是一個敢幹事又知分寸的人,他相信火炮敢幹事,但知不知分寸,就看火炮自己的把握了。
火炮一聲不吭地回到了出租屋,回到時才發現自己的後背都被汗水濕透了。
猴子正準備出工,見着火炮又折返回來,也懶得和他說話。
但火炮也沒打算跟他搭腔,現在他腦子亂得很,連脾氣都不知道怎麽發了。
他坐在金爺原來坐着的空床邊,狠狠地抽着煙。
等到猴子比他先出了門,他才把煙熄滅。他深吸了兩口氣,将兩塊小蛋糕塞到自己的枕頭套裏。想了想又抽出了兩張,随身揣進口袋。
他繞過兩條街,在一家士多店買了一把彈簧刀。這把彈簧刀并不大,本來他是想買一把水果刀的,但猶豫了一下還是覺得彈簧刀能出刀更快。
雖然冷叔每天都會來自己的酒吧巡視,但身邊到底跟着其他兄弟。火炮能靠近冷叔的機會并不多,而他必須在有限的時間內達到最高的效率。
斬掉一邊手,不可能。彈簧刀要切下一邊手,太慢了。
他回想着金爺給自己的數額,再回想着金爺那滿是皺紋的臉上的表情。
最終他大膽地猜測——金爺是要他幹掉冷叔。
是的,這确實是金爺最想要的,也是最簡單快捷的。
他之所以找火炮,是因為火炮就是外來幫的人。即便被人抓住砍死,那也和他金爺沒有一點關系——這是外來幫之間的矛盾,而外來幫內部總是有很多矛盾。
金爺不會收他的,火炮終于遲遲地想通了。
冷叔不聽話,所以要把冷叔搞掉,扶一個聽話的人上來。那個人不是冷叔身邊的親信,不是那些和冷叔走得近的幫派,不是猴子,也更不可能是其他的小弟。
金爺要一個幹淨的人,那個人涉世未深,易于控制,還沒有形成屬于自己的勢力,卻又因外來客的身份而能被外來幫的弟兄接受。
比如火炮。
火炮聽說過安家費的講法,只是那一刻他根本沒覺得自己在收安家費。
他甚至沒有意識到這麽做的危險性,沒有意識到除了要防止被砍死,還要防止風聲走漏,防止被警車拉走,防止還沒得風光就坐進牢裏,在裏頭再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銷聲匿跡。
初生牛犢不怕虎,火炮便是那一個。
他是十足幸運的,所以他沒有經歷上述的任何一項災難。可他又是不幸的,因為自今天晚上之後,他身上便永遠地烙上了洗不淨的污點。
冷叔有一個習慣,他會在快要散場的時候去酒吧後面的衛生間。
酒吧有兩個門,一個是正門,一個就是通向後面小巷子的側門。但凡遇到沒打招呼的查牌,所有帶貨或玩高了的都會往後面撤,撤到那間寬敞的衛生間裏,等到查牌的人走了,再回到酒吧內。
所以衛生間很大,還有很多的小隔間。這裏不僅僅是臨時收容的地方,還是一些人喜歡辦事的場所。
每一次快要散場了,冷叔就會去裏面走一圈。看看有沒有不省人事的落在裏面,或者有沒有一兩個過量的死在裏頭。
他帶去的手下不會很多,有情況就幫他把人拖出來,沒情況,冷叔就會放一泡水,心滿意足地回家。
那是冷叔身邊手下最少的時候,也是火炮唯一的行動機會。
可即便如此,火炮也要對付随同冷叔一同進來的人。人數不多,三到五個。
火炮覺得自己跑得脫,至少能從小巷的另一頭出去。而等到大部隊反應過來,他也已經找到地方藏好。
天亮後他會向金爺複命,而他相信金爺會給他以适當的保護。
所以那天晚上佯裝無事地出完貨後,火炮就待在了衛生間裏。
他坐在馬桶上,聽着外面的每一絲響動。酒吧裏的聲音若有似無地傳來,偶爾也會有人進到隔間,撒泡尿或者爽一發。
每一次聽到這些聲音,火炮的心髒就提到了喉嚨口。
他很擔心等會自己握不緊刀子,找不對方向。也很怕他對上冷叔的眼睛,自己就繳械投降。還怕那些兄弟他對付不來,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真要實施了,或許還是會遇到預料之外的情況。
他的腦子亂成了一鍋粥,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煙,腳邊的煙蒂丢得到處都是。
最後他把一整盒煙全抽光了,再用滿是煙臭的手用力地搓着臉。
也就在這時,他聽見了冷叔的說話聲。
沒錯,他在行動之前假設了萬千種境遇,可真正動手的那一刻,他沒有太多的緊張。
他就像被人用刀抵着走上高樓一樣,走過的每一級臺階都叫他心驚膽戰,可當他真正站在高處縱身躍下,一切卻都釋然了。
因為已經不能反悔了,不能後退了,刀子插進去再打轉,一層一層樓便從他眼前掠過。
離心的感覺攫住了他的筋骨和血液,手臂像痙攣一樣一下一下幹脆地插進去,再發狠地抽出來。
他捂着冷叔的嘴,讓那已經被歲月磨蝕的聲帶發不出聲音。他箍着冷叔的肩膀,用力地将冷叔抵在其中一個掉了針頭和錫箔紙的水池上。
他的腦袋嗡地一聲炸開,那鮮血溫暖地流淌着,流過他滿是老繭的雙手,流過那曾經拿着鋤頭和簸箕的掌心。
冷叔絕對不會想到,向來老實本分的火炮會做出這樣的事。所以他突然扭過頭來,狠狠地盯着火炮的眼睛。
火炮以為自己會害怕,但實際上也沒有。他就這樣和冷叔對視着,直到對方失去了掙紮的力道,慢慢地把重量加在他的胳膊和那污漬斑斑的水池上。
手下聽到聲音闖了進來,火炮放開冷叔便朝最近的人劃去。他不能看清那些手下的臉,他擔心今晚陪冷叔過來的有他的熟人。
所以他劃一刀,再劃一刀,然後踢一腳,再踢一腳。
他逼着自己不認識任何人,他說服自己此刻拿刀的不是他。
高樓的玻璃窗反射着陽光,他透過鏡面看到太陽的模樣。他從最高的樓層墜下,每一層辦公室的人就在他眼前向上走。
他們向上,他向下。
他的肩膀被劃了一刀,他的脖頸被玻璃瓶砸中,他的肚子還挨了幾腳,可他沒有跌倒。
他扶着吱呀作響的塑料門站穩,下一秒又撲向無論拿着什麽武器的兄弟。
他的手裏緊緊地捏着彈簧刀,它就像小時候抓住的一只蜻蜓。紅色的身體,半透明的翅膀,呼扇呼扇,扇出一點點的風和一連串的血花。
在他終于擠出衛生間的時候,他沿着小巷玩命地跑。
他聽到後面緊追不放的腳步,頭頂的燈光在胡亂地搖晃。
擋板玻璃掀了起來,陽光被凝聚得更濃烈了。他知道自己已經降到了十層以下,他甚至都能感覺到辦公室裏傳出的陣陣暖氣。
他跑出了巷子,又跑到了大街上。他穿過了燒烤攤,繞開每天都會喝一碗宵夜粥的地方。鑽入另一條巷子,再從巷子拐進更小的一線天的私房群。
他踢倒了一排的啤酒瓶,然後更多的罵聲朝他襲來。
一波一波,一陣一陣。浪潮翻湧,排山倒海。
他碰到地面了,碰到的那一刻天空在他眼前炸開。它碎成無數的光斑,亮閃閃地落在他的身旁。
那些喧嚣呼嘯而來又呼嘯而去,巨大的浪頭打下,打在丘陵城那漂亮的沙灘上。
他靠着一個垃圾桶喘着氣,聽着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兄弟從他身邊跑過。
他擡頭看向天空,月亮高高地懸在天幕之中。
可他卻覺着自己望着的是太陽,太陽光猛烈地照在他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