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阿傑幫火炮包紮完之後,雙手全都是血。他沒有戴手套,他甚至都沒反應過來,就已經本能地這麽做了。
而現在他才感到後怕。
他覺得他活到二十七歲遇到最刺激的事,莫過于大晚上突然有一個渾身是血的人來拍他的門,不僅如此,還硬是把兩疊錢塞給他,讓他幫忙藏好。
阿傑本能地想報警,但當他從血污中看清火炮的臉後,他也不知為什麽,硬是讓火炮先進來,進來再說,進來了慢慢說。
現在他後悔了。
火炮捅死人了,阿傑的房間裏窩藏着一個殺人犯。沒見着小區保安跟上來,大概火炮也沒有走正門。
阿傑不知道自己聽到的是什麽解釋,也真的不能理解火炮為什麽會這麽做。
火炮不能回去,也不敢連累阿傑,更不可能自己把錢交給山青。所以他要讓阿傑幫忙,除了阿傑之外,他找不到另外能幫忙的人了。
阿傑手上的血正在凝固,他甚至不确定這到底是火炮的,還是火炮砍的那些人的。
從火炮的描述中他大概能聽出他幹掉了自己的老大,阿傑聽過那些幫派的事,他知道這樣做只有兩種結果——一是火炮在一周之內也被幹掉,二是火炮将成為小頭目。
而若是最終成了後面的那種情況,報警也是沒有意義的。就算把火炮抓進去,手底下的人也會出來為他頂罪。
那現在阿傑還應該報警嗎?不知道,他什麽都想不清楚。
他走到衛生間,慢慢地把手上的血洗幹淨,又拿了一條濕毛巾出來,幫火炮把臉上、身上的血擦一擦。
桌面上的錢也染上了血漬,阿傑不知道這樣的錢該怎麽交到山青的手裏。
“為什麽我每一次見你,你都要帶着傷?”阿傑問道,語氣有些不滿和不耐煩。
火炮不好意思地笑笑,但沒有接話。他大概是第一次做這種事,估計還沒從剛才的驚險中回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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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傑倒了一杯水讓他緩一緩,他咕咚咕咚地喝幹,然後又繼續發呆,甚至沒意識到自己把一次性塑料杯捏變了形狀。
阿傑把窗簾拉上,又把門鎖好,再把燈調暗。他不确定火炮過來的時候有沒有蹭幹淨腳底板,一想到那些人有可能追到自己門口,阿傑的心也在打顫。
阿傑讓他抽根煙靜一靜,火炮把煙接過,點燃了卻半天沒有吸一口。他的彈簧刀就丢在地板上,跑回自己的房子拿了錢再跑到阿傑家,一路上他竟然都沒把刀子丢開。
火炮是害怕的,這種害怕在一切結束之後,才慢慢蘇醒過來。
阿傑把刀子撿起來,又洗幹淨了擺在臺面,然後拿着擦布把地板的血跡擦掉,最終丢了一套睡衣給火炮。
“換了吧,穿着有血的,你回不過神的。”阿傑說。
火炮默默地點點頭,乖乖地把衣服褲子脫了,穿上阿傑的睡衣。火炮的身子比阿傑健碩,這一穿,腳踝手腕還露出了半截。
那天晚上阿傑沒有睡,他讓火炮躺在床上,自己則睜着眼睛望着天花板。火炮需要休息,無論是他的傷還是他的精神狀态。
半夜火炮幾次混混沌沌地睡去,又幾次驚坐起來。
阿傑看着這個人,心裏有種莫名的難過。
他從來沒有那麽深入地接觸過一個偷渡客,所以他只看得到他們的橫行霸道和胡作非為,他看着他們和丘陵人一點都不一樣的生活習性,也認定這類人的心腸和他們的皮膚一樣又糙又黑。
畢竟他們在作惡,而作惡的人不會懂得膽怯。
但此刻他看到了火炮的脆弱。在那些被報紙新聞形容成“冷血無情”“心狠手辣”的幫派鬥争背後,他真真切切地接觸着一個經歷幫派鬥争後的小混混。
而阿傑發現,原來他們也是人。
他們也和自己一樣年輕,和自己一樣害怕。他們會迷茫,會無助,會需要父母和兄弟姐妹,或者任何一個值得信任的人于當下陪在他的身邊。
他們做了錯事,眼眶紅紅的,他們忐忑不安,每一次外頭有點響動,都以為是報複的人追到跟前。
他們不知道何去何從,兇狠只是一剎那,而在腎上腺素分泌過後,那些惶惑不安便徹底地征服了他們。
阿傑抓住火炮的手,讓他睡,他說你別緊張,你就好好躺着,我不睡,要是有什麽情況,我會立馬叫醒你。
反複了幾次,火炮才又迷迷糊糊地閉上眼。
他的手緊緊地抓着阿傑,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有想過,在那一天夜裏,他多麽渴望自己身邊有個家人。
多麽渴望能把阿傑,當成自己的家人。
第二天阿傑按照火炮說的地址和電話,把錢送到了山青的手裏。
火炮本意是自己也馬上離開,他要第一時間和金爺彙報,但阿傑沒允許。
“你還擔心金爺不知道你成功沒有?說不定他昨天晚上就知道了。”阿傑摁住火炮的肩膀,讓他坐回床上,“你現在身上有那麽重的傷,你要再出什麽事,難不成還想讓我向山青傳遞噩耗?”
火炮想想也有道理,現在他渾身都疼,要動一下都難受。如果去找金爺的路上再發生危險,那他是絕對走不脫了。
好歹把火炮安置下來,又問了火炮想吃點什麽後,阿傑便離開了家,往丘陵大學進發。
中途他還給美玲打了個電話,告訴美玲這周不方便,家裏來了朋友,下周再回來吧,下周再看她的男朋友。
挂斷電話後又等了一會,阿傑便看到山青從學校走出來。
阿傑簡要地交代了火炮的情況,還想着怎麽說更委婉一點,不讓山青太過擔心和難過。畢竟他哥為他弄到這份錢,昨天差點丢了命。
但誰知山青一句沒問他哥的情況,連連道了幾句謝謝後,眼睛一直往阿傑的車子瞟。最終忍不住了,還指指車子,問阿傑,這……這車很貴吧?
不貴,阿傑在心裏說,對丘陵城的人來說這只是中等的代步車而已。但他不想回答,所以他把話題擰了回來,對山青強調——“這錢我不知道你要拿來做什麽,但你別亂花,它讓你哥付出了很重的代價。”
山青點頭,他說他知道了。
即便在他消失于眼前的那一刻,阿傑還期望山青能問一句火炮的情況,一句就好。問問傷怎麽樣,問問人在哪裏,問問他到底做了什麽才給他湊齊這筆費用——但很遺憾,阿傑既覺得憤怒,也覺得失望。
他不知道山青在火炮家是個什麽地位,也不知道火炮家到底是怎麽教育自己的孩子,為什麽兩個孩子的性格會那麽不同,只是若換成他是山青的哥哥,他會當即給山青一記耳光。
正如阿傑預料的那樣,冷叔死了,還死在他工作的分院裏。
那天他來到醫院上班時,千載難逢地,看到了聲勢浩大的一幕——整個走廊被這一群烏合之衆圍得滿滿當當,醫院的保安就算拿着條警棍,也難掩臉上的緊張和惶恐。
阿傑進入衣帽間時,發現其中一扇門上滿是刀痕,想必那腥風血雨從酒吧一路燒過來,甚至燒到了急診室。
今天早上的晨會被耽擱了,整個急診室混亂不堪。
主任拉着警察一直在說些什麽,其他醫生和護士也是能回避就回避,實在回避不了的,經過那些擠在走廊裏的混混面前時,頭都不敢擡一下。
阿傑也有點緊張,但還好,并沒有人看到火炮,或者說不知道火炮往他的這邊跑。
冷叔的屍體被擡到太平間,警察控制着局面,不允許他手下任何一個人靠近。他們被警察驅散了,但還是圍在急診樓外不願意走。
阿傑透過窗戶看去,他們在花圃蹲着,坐着,翹着腳,抽着煙,嘴裏罵罵咧咧着髒話,聽不清,但可以看得出他們臉上表情各異,并非個個都是真正的悲痛。
就在這麽個空檔,有個瘦高的卷發突然擡頭看了一眼,與透過玻璃窗向下望的阿傑對視。
阿傑當即收回目光,轉身就把窗簾拉上。
小坤是在清場之後趕到的,今天本來輪到他休息,但由于城區警力不夠,又出了那麽大的事,他也只能被叫起來,匆匆趕到案發現場,中午又跑來醫院。
不需要摘掉口罩,小坤就認出了阿傑。
他問阿傑沒事吧,有沒有誤傷到醫生護士。
阿傑說沒有,昨晚不是他值班,聽說有個小護士被吓到了,但那些人沒真的對醫護人員動手。
小坤說事情沒完,“他們老大死了,肯定不會付你們的錢,指不定過幾天還會有組織性地來鬧一次,人沒了,至少他們得敲上一筆。”
阿傑搖搖頭,“這就和我沒關系了。”
丘陵城的醫院面對醫鬧只有兩個辦法,一是醫院無責任的情況,那就提前讓警局做準備,給醫院提供保護。
二是醫院實際上有責任的情況,那就免掉主任和當晚執勤的醫生或護士的職務。
但無論是一還是二,都要賠點錢,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畢竟即便那些來鬧騰的人沒有道理,原地一坐,橫幅一拉,再哭天搶地一輪,請些專門的團隊過來加把火,那醫院也沒法正常開診。
這是丘陵城法律保護不到的一個盲區,但到底用什麽方法去完善,上頭也還沒個準數。
阿傑覺着要真鬧起來,指不定還能把他主任免掉。誰知道昨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麽,誰也不确定在那種兵荒馬亂的情況下,昨夜值崗的同事有沒有出半點纰漏。
但他還是太天真了,說到底他才是要被趕走的那一個,也是科室裏分量最輕的一個,而“臨時工”原則再一次在他身上起效了。
當然,在此之前阿傑還遇到了另一件讓他頭疼的事,那就是金爺找上了他。
金爺确實在第一時間知道了冷叔的消息,不僅如此,他還知道火炮在慌亂之中去了哪裏。
這個城區雖然不是金爺的管轄範圍,但到底金爺的人多,眼也多。
就在阿傑下班後買了快餐,準備給火炮帶回去時,有兩個年輕人已經埋伏在他必經的小巷裏,剛一經過巷口,就一人一邊抓着他的胳膊,二話不說把他架到了更窄的巷內的一家粉攤前。
一看那金頭拐杖,阿傑就知道了眼前正扒拉着碗裏米粉的人的身份。
兩個小年輕硬把阿傑手裏的盒飯奪走,将他摁在小板凳上坐好。
金爺喝了一口湯,把碗放下,打量了一下阿傑,說,“火炮做得不錯,讓他回來吧,我派人去接他。”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要說不害怕是不可能的,阿傑除了火炮外,沒有接觸過這些人,更不用說這些人的老大。但這時候就得感謝主任這些年來給他的劈頭蓋臉的謾罵,讓他在巨大的壓力面前,還能佯裝鎮定。
“他到底是要回來報道的,就像你們到底是要打卡上班的一樣。”
金爺嘴裏沒有髒話,态度對阿傑也算客氣,他倒了一杯啤酒,推過去給阿傑,又繼續道,“你要是怕惹麻煩,讓火炮走到小區門口。我們的人自然會保護他回來,他不會有事。”
阿傑的目光垂在桌面的啤酒上,他沒碰,定了定神,擡眼接着否決——“我不認識你說的人。”
旁邊的小混混有點不耐煩,想拍一把阿傑的後背,金爺擡手止住了。
“你這樣不好,”金爺說,“你不讓他出來,我們就只能進去接他。到時候場面一鬧起來,豈不是又給我們的警察添麻煩,你說是不是?”
阿傑咽了一口唾沫。
其實無論阿傑同不同意,金爺想什麽時候帶人走,就什麽時候帶走。他們連警察都不怕,更不用說門口保安亭那兩個上了年紀的老漢了。
小區的監控或許會拍到他們,但拍到的都是小弟,估摸着就算全被抓進去押個四十八小時,最終也會被金爺弄出來。
何況他們的人只要來到阿傑門口走一趟,就算金爺的人不找他麻煩,冷叔的人也會注意到他,從此,阿傑就再和這幫人脫不開幹系了。
阿傑沒有回答,金爺讓他把啤酒喝了再走,他象征性地喝了半杯,金爺便讓他們放人。
臨走前金爺還給他多加了一個飯盒,裏頭是給火炮點的兩個鹵雞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