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二天火炮來得很早,醫鬧團沒到他就來了。他等着自己的兄弟到場,再等着那些拉橫幅的人全部就位。
等到所有人都集中後,他鄭重發話了。他讓他們回去,讓兄弟把賬結了,這件事到此為止,不要再繼續追究。
冷叔的問題和醫院無關,幾個叔父也已經有了決斷。按規矩來說他們本就不該繼續糾纏,否則讓叔父的人來了,他們也無法交代。
但确實,領頭的都不聽火炮的。他們把凳子一擺,煙一點,該怎麽着還是怎麽着。
醫鬧的人看着大多數人不走,也不敢違背一開始的約定,畢竟尾款還在他們手裏拽着,于是橫幅又拉起來,紙錢又燒起來,熏香又點起來,然後一波一波開始哭喊,哀嚎一聲高過一聲。
火炮喊了幾聲發現壓根沒用,幹脆揪住其中一個兄弟,把他從位置上拉開,往圈子外推去。
可他還沒推兩步,便湧上幾個人圍住火炮,也不說話,就這麽堵在他面前。
火炮推搡,推倒了一個,兩個就站起來。踢開了一個,三個就堵回來。
最後鬧得火炮不耐煩了,沖着其中一人就是一拳,随即再次揪住那人的衣領生拉硬拽,無論怎麽樣也要把那人拖出野餐的營地。
而這時,所有混子都從座位站了起來。
他們圍成一個更緊密的圈,牢牢地堵住火炮。
火炮咬緊牙關,狠狠地與他們對視。
或許他是歷史上最不威風的話事人了,居然被自己的小弟包圍起來。不僅如此,現在警察也到了。
按點值班的警員從警車上下來,一邊好奇地張望,一邊好事地議論紛紛,指指點點。
火炮恨得牙癢癢,卻又無計可施。
這時候,包圍圈有人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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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說,火炮,你原來也是跟冷叔的,你現在搞死了他,還不準我們為他讨回公道。
他們又說,我們不知道你說的不追究是什麽規矩,但按傳統,我們就是這麽做事的,大哥走了,怎麽着我們都得向醫院要個說法。要不到人,就得要點賠償。
他們還說,你初來乍到什麽都不懂,就不要在這裏瞎摻合了。好好跟着幾個叔父多學幾年,不然我們也不知道該怎麽撐你。
他們一人一句,說不清是誰說的,但時不時就能從隊伍裏蹦出一聲刺耳的嗓音。
火炮的拳頭越捏越緊,手臂和額頭青筋暴起。
他們說得都對,可是他心裏頭有一團火。
他也說不清這團火到底是在金爺請大家喝茶時燒起的,還是聽聞威龍和瘦佬議論時點燃的,抑或都不是,而是那個小坤也從警車鑽出來,還和正趕着去小路上班的阿傑碰面時,勾肩搭背給刺激的。
現在火炮終于看到阿傑了,看來就算傑哥昨晚喝多了,今天仍然能夠準時上班,不僅如此,衣服還是那麽服服帖帖,面頰還是那麽幹幹淨淨。
他也看到了火炮,看到火炮的一刻,他便打轉方向,往大門的位置走來。
可惜他走不到,因為小坤一把攔住了他,耐心地在他的耳邊講解。說了幾句,阿傑也似乎明白了點什麽,沒再繼續湊熱鬧,轉身往進醫院的小路回返。
火炮覺得既難受又憤怒,而包圍圈也越來越小,甚至在包圍圈之外,又圍了一層穿着警服的人。
他們在看他笑話。
無論是警察,醫鬧團,還是本應屬于自己的手下。
甚至阿傑。
火炮松開了手,讓那個被自己揪着衣襟還掄了幾拳的兄弟躺下。然後扒拉開人群,毫不猶豫地朝圈外走去。
兄弟們沒有攔住他,他就像一個落荒而逃的困獸。
他是沒有能力的——他的逃跑證明了這一點,也讓不遠處觀戰的瘦佬與威龍心滿意足。
他推開圍在身邊的混子,穿過幾個抽着煙的警察,經過剛剛放開阿傑的小坤,也不理會小坤在後頭喊着什麽,徑直地走向阿傑。
阿傑已經繞過大門了,他根本沒意識到後頭跟着一個人。于是火炮三兩步追上了,趁着他剛拐入小道的空當,一把拽住了阿傑的手。
阿傑回過頭來,表情有些訝異。
火炮則皺緊眉頭,幹脆地對阿傑道——“傑哥,給我一件白大褂和一只口罩,我幫你趕走他們。”
一開始阿傑并不明白火炮的意思,他猶豫了一下想問,卻又見着後面追上來的小坤。
小坤說,你想幹什麽?
火炮答,現在不要管,但等會我們會動手,一旦雙方動手了,你們就可以把我們都抓走。
也就是這兩句簡單的對話,瞬間讓阿傑明白了火炮的目的。
他讓火炮在原地等着,五分鐘之後穿着自己的白大褂出來了。他把火炮帶進住院部的安全通道,将白大褂脫下來披到火炮身上,再從兜裏掏出一個口罩,把火炮的半邊臉遮住。
最終沒忘記把自己的胸牌取下,揣進了西褲的口袋裏。
火炮要動手。
是的,想要把僵局打破的唯一途徑,就是動起手來。
醫鬧團很聰明,他們絕對不會做率先動手的一個。但混子脾氣火爆,一旦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率先行動,他們絕對會一窩蜂地湧上。
這樣會傷及無辜,至少會傷到那些始終站在門口,冷漠地望着這浩浩湯湯的陣勢,卻壓根不做任何表态的職能部門的人。
他們杵在那裏的時間和醫鬧團一樣長,目的也只是為了讓經過的路人看到他們似乎在采取行動化解。
火炮不想等了,阿傑也不想等了,他們感到十足的憋屈,而這一份憋屈,必須在今日徹底地終結。
火炮的口袋裏有彈簧刀,那一把彈簧刀從始至終沒離開他的身側。
他想告訴阿傑有可能會造成的誤傷,但阿傑沒讓他說話,反而轉頭面對小坤——“小坤,你先出去的好,不要讓他們懷疑,到時候還牽連了你。”
小坤沒有做聲。他瞥了火炮一眼,默默地扭頭回到隊伍裏。
走之前阿傑用力地抓了一下火炮的手腕,再把一個小的空吊瓶塞到他手裏,對他道了句——“當心點,不要傷到自己。”
“不會,”火炮笑了,戴着口罩,看不見嘴巴,只能看到笑得彎起來的眼睛,“傑哥你幫了我那麽多次,這回我也幫你一次。”
阿傑沒有跟火炮來到門口,但他遠遠地看着。
他看到火炮混入了那些同樣穿着白大褂的工作人員裏,看着他在尋找合适的攻擊位置,再看着他站定下來,透過人群的縫隙,掃視着外頭的鬧事者。
最終,他悄悄地從白大褂的口袋中掏出吊瓶,朝着其中一個混子揚起手臂,遠遠地把吊瓶砸過去。
吊瓶啪地一下裂開,而也就在那一擊之後,氣氛靜默了幾秒,突然,便像炸開了鍋一樣。
醫鬧團吓到了,紛紛四散逃開。但混子們卻被點燃了憤怒,二話不說操起坐在屁股下的板凳就往前沖。
頃刻間,整個局面徹底失控。他們和醫護人員扭打成一團,憤怒和驚訝讓那些混子根本不願顧及在場的警員。
而火炮則迅速後撤。
他剛剛投擲瓶子的位置很讨巧,別人看不清到底是誰做的,在混子們湧上來的同時,他立馬拔腿就往醫院的小巷跑。
他一邊跑一邊摘下口罩,等到把白大褂和口罩塞回阿傑手裏時,他的另一邊手已經抽出了彈簧刀。
然後他繞了半個圈,毫不猶豫地又從混子聚集的一端擠回去,跟着兄弟們一并捉拿穿着白大褂的真兇。
這時,警員行動了。
他們拔出警棍,立馬上前攔架。那些警棍狠狠地打在混子的身上,那些叫罵如響雷炸裂。三方扭打着,嚎叫着,無辜和有罪的人混在一起,除了衣服的顏色,什麽都看不清楚。
但這不要緊,因為阿傑知道,只要警察動作了,不用一個小時,所有人都會被戴上手铐,徹徹底底地運走。
在此之後,那些混子又将被火炮一個一個保出來,一個一個拍着腦袋痛罵——我他媽早說撤了,你們不撤,你看看現在成了什麽樣!
阿傑沒有看完全程,他利索地将白大褂披上,體面地夾好胸牌,還把火炮摘掉的那張口罩疊好,塞進口袋裏。
現在是七點四十五分,他将花費十分鐘到達會議室,然後把會議室的窗戶打開,桌子擺正,拾掇前一天的文件,再像一個忍辱負重卻又心甘情願的小員工一樣,戰戰兢兢地等待晨會開始。
可今天沒有晨會,他很清楚。
今天的主要矛盾都将集中在他本來不想參與,卻被迫推到風口浪尖的風波之中。
而在風波過去之後,他将無罪可定。
坐在辦公桌前等待晨會開始的這一會,他回想起前一天晚上和小坤喝酒的場景。
也就是昨天晚上,小坤說了一些讓自己十分糾結的事。只不過前幾天他為自己的事業前途所困,根本沒有心思放在這方面,而現在眼看着矛盾就要解決,小坤的話也再一次浮現于腦海。
小坤畢竟是消息靈通的,還不等阿傑告知,他就已經知曉了阿傑的困境,所以打了個電話給阿傑,說什麽都要阿傑和他見一面。
小坤說,如果你實在待不下去,別去血站了,熬一年,你考個公安,我給你想辦法,讓你過來做法醫。
阿傑聽到這樣的建議又驚又喜,一時還反應不過來。
但小坤讓他別高興得太早,及時補充——“錢肯定是不如醫院多的,少一半甚至更少都有可能。而且法醫這一行……成天和死人打交道,你這麽白白淨淨,我不知道你受不受得了。”
阿傑不介意。
讓阿傑考試是沒問題的,他一定可以考得上。而一旦考上,他将從醫院的管轄範圍內脫離出來,換入丘陵城警務系統的麾下——這是他父母一直希望他做的事,他認為和自己的目标也相去不遠。
這是非常好的消息,對阿傑來說錢根本不是他要考慮的選項。他最希望得到的是一個能憑技術說話的崗位,而小坤的建議無疑是給他指了另一條明路。
“可是你會很辛苦,我的關系都在首都臨城,丘陵城已經不剩多少了。但是我和我的直接上頭坤哥關系不錯,現在什麽都靠關系,我去走動走動,應該也能努力一下。”
小坤說得很保守,但阿傑知道只要小坤能說出口,事情就成了一半。
阿傑說,小坤,你不知道,有時候活人比死人還惡心——“我一定走,一定要走。”
沒錯,到了這一刻,阿傑知道如若沒有第二條路,那出國追随父母就是他唯一的選擇。可此刻的自己灰頭土臉,所以哪怕無數次地動搖過,仍然想再拼搏一下,再試圖證明一下。
阿傑說你怎麽不早講,為什麽非得等我和你抱怨了半天,酒都喝得差不多了才開口。你是想用這好消息壓軸嗎?那成,你押對了,我真的很高興。
小坤笑起來,他握着酒瓶,卻只笑而不接話。他看似有其他的事情想說,但幾次擡頭,卻又幾次把頭低下。
“不要有什麽顧慮,你提前告知我了,我才能提前做準備,”阿傑察覺到了小坤的欲言又止,出言提醒,“我們都是那麽多年的朋友了,就不要讓我猜了。”
阿傑只是想到了工作的方面,因為他最窘迫的無異于這一塊。可他卻萬萬沒有想到,小坤想說的卻和工作無關。
他想說一個埋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而那個秘密正是阿傑。
糾結了好一會,小坤終于把頭擡起來,他收起了笑容,認真地對阿傑道——“阿傑,既然你和火炮不是那種關系,要不……你和我吧。”
阿傑沒聽清楚,望着小坤的臉沒反應。
小坤勉強地扯了扯嘴角,硬是沒移開目光,稍微讓阿傑消化了片刻,再次一字一頓地重複道——“阿傑,我喜歡你,你……和我一起吧。”
當然,小坤不僅僅只說了這些,他還說了很多。
他說他喜歡阿傑很久了,從初中的時候就有感覺。他還說自己是那個,他能感覺出阿傑也是。他更說他看得出阿傑對火炮與衆不同的态度,即便阿傑自己沒意識到,但旁觀者清。
“可是你不能和火炮在一起,火炮的身份……”小坤沒說完,收回了目光,仰着脖子灌了一口酒。
小坤在向阿傑告白,但奇怪的是阿傑竟然沒有感受到半分的喜悅。
他只覺得眼前的東西有點晃,腦子有點暈乎,估摸着是酒喝多了,還有一點點的反胃。
所以最終他也只能回答——哪怕這回答聽着更像是提問——“我……我喜歡火炮嗎?”
“喜歡,但你不該喜歡。”小坤堅定地說。
阿傑眯起眼睛,想讓目光聚集在小坤臉上。他搖搖頭,又道,“你是在威脅我嗎?和你在一起,你就幫我。不和你在一起,你就——”
“當然不是,”小坤沒聽完就反駁了他,重重地把瓶子壓在臺面上,申明——“我一定幫你,但我更希望你能和我在一起。”
阿傑喝醉了,後面的事就不記得了。
他好像還和小坤聊了很多,聊到再也喝不下了,才躺到床上,讓所有的意識歸于混沌。
隐約中,他好像發了一個夢。他夢到一個肌肉健碩的身體抱着他,那皮膚很黑,身上還有傷疤。他親吻着他的脖頸和面頰,身上散發着汗味和煙酒腥膻。
他叫他,傑哥,傑哥。
那不是小坤。
阿傑揪緊了衣服兜裏的口罩,把它拿出來。神使鬼差的,他竟然想挂到耳朵上。那是火炮剛剛戴過的那一個,上面似乎還殘留一點點對方的氣味。
但他沒有做成,因為一句叫喊把他拉回了現實。
“阿傑,你怎麽還在這裏?”同事敲了敲門板,讓阿傑回過頭來。
“不開晨會嗎?”阿傑佯裝無知地問道,順手将口罩收回兜裏。
“不開了,外面都一團亂了,快出來吧。”同事提醒,下一秒就跟着護士沒入了走廊之中。
阿傑又把頭轉回來。
他繼續在辦公桌面前坐了幾十秒,然後整了整衣襟,一同進入了亂七八糟的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