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事後火炮經常反思,他和家裏人到底錯在什麽地方。
究竟是一味地讓山青念書是錯,還是把他送離家鄉是錯,抑或是他們從不過問山青花錢的渠道,從不管教山青的行為是錯,還是相信山青能夠自律,期待他能成為家中唯一的棟梁,對他抱以過重的期待是錯。
他找不到答案。
那天晚上,大家都很不愉快。
美玲沒有阻止哥哥把山青趕出門,而火炮也沒有追出去。
他對山青很失望,但卻沒有恨。
他恨不來,作為哥哥的他已經對弟弟付出慣了,就像父母經常在他耳邊說的“他是你弟弟嘛,多讓着他一點”那樣,他已經不知道如何教訓山青。
美玲哭了一輪,哭得吃了兩口飯,就洗了個澡回房了。她沒有對哥哥發脾氣,這大概就是阿傑兄妹和火炮兄弟相處模式的不同。
美玲的難過也讓阿傑愧疚,但他仍然相信自己做的是對的。無論是對美玲,還是對火炮。
火炮跟着傑哥在陽臺抽煙,嘴裏除了說對不起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阿傑說沒什麽對不起,山青變成這樣,不是你一個人的錯。
“我沒文化,我也不知道怎麽教。”火炮不好意思地笑笑,想要摟一下傑哥的肩膀,手停在半空,又趕緊收了回來。
傑哥注意到了他的舉動,他也明白他阻撓美玲和山青的戀愛,勢必會讓火炮認為這與對外來客的排斥情緒有關。
但傑哥卻抓了一下火炮的手,自己把話挑明,“山青比你有文化多了,那他為什麽不會自己想呢?”
火炮答不上來。也許也正因為山青有文化,導致他和父母從來不認為山青有錯。
火炮沒念過什麽書,在家鄉時的小學是幾個年級一起上的,支教的老師來到學堂,在一年級的講幾分鐘,然後在三年級講幾分鐘,最後五年級講幾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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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如此,語文數學都是一個老師,上完了幾年學,火炮也頂多不是文盲罷了。
怎麽能和山青比。
也就是這樣的差距,讓山青變成一個鄉村裏走出去的年輕人的榜樣。榜樣怎麽可能有錯,即便錯,也沒人認為自己有資格指出。
但來到丘陵城就不同了。
丘陵城的傑哥有資格這麽做,同樣,他也有資格阻撓山青,有資格只把火炮當成一時腦熱的消遣,有資格不提喜歡不喜歡,不去想天亮,不會想以後。
“對不起,”火炮說,“唉,對不起。”
阿傑聽着火炮一味的道歉,心裏也不是滋味。
他說別再講這句了,美玲不過失戀了一次而已,而且真失戀嗎?我不知道,如果山青硬是再追回來,也算他小子勇氣可嘉。
可火炮想道歉的不僅僅是這個,他思忖了良久,又艱難地道——“還有我和你……對不起啊傑哥,那天晚上……”
他說不完整。那天晚上和傑哥發生的一切是他那麽長時間以來最美好的意外,可現在那美好卻有了不純粹的東西,讓他連回味都不敢了。
其實扪心自問,阿傑也不是底氣十足。他不允許妹妹和山青來往,自己卻和火炮發生了那一夜。他這麽做真的合适嗎?真的公平嗎?他不知道。
他可以理解山青想要脫離過去烙印的渴望,畢竟山青能考出來,能在丘陵大學學得那麽好,需要付出的汗水與努力與普通丘陵的孩子是不一樣的。
世界對火炮不公平,對山青也不公平。
可回頭想想,似乎阿傑也沒有享受到真正的公平。
阿傑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的丘陵城的孩子,他也受着父母身份的影響。他同樣想擺脫一些烙印,想劃清一下界限,想證明一下自己——可是他所能做的是那麽少,在這樣的環境下,他是那麽無能為力,微不足道。
臨走之前,阿傑摟了一下火炮。其實他不想火炮走的,可料想發生這樣的事,火炮留下來也尴尬。
火炮也順勢抱住了阿傑,但他手臂的力量是猶豫的,沒有先前的強勢和不由分說。
街上的車已經不多了,火炮沒有打到車,一路往遠處走。而阿傑則在陽臺上看着他,直到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那個周末真是漫長,漫長到阿傑不懂如何面對妹妹的目光。
美玲确實很聽話,分開的那晚過去之後,她不哭也不鬧,一點也沒有阿傑以為的叛逆期應有的症狀。
反而是阿傑,他把自己和火炮以及山青認識的前後經過詳細地和妹妹說了一遍,就怕美玲漏掉了什麽,會錯了他的意思,覺着他是霸道強權。
但美玲太安靜了,聽完之後她只是點點頭,然後說,我知道了,哥,我都知道了。
知道了嗎?阿傑不放心。有時候太過聽話也讓人不安,就像火山一直安靜,等到爆發的一天,會把草木土壤都燒個遍。
周日晚上把美玲送回學校後,阿傑開着車在丘陵城沒有目的地瞎轉。他一路往城郊開,開過四個邊角最魚龍混雜的地方。然後又一路開回來,開到人潮熙攘的市中心。
他開過小坤的警局,開過自己的分院,還開過曾經以為能幹一番事業的本院,以及那一個很有可能把他發配過去的血站。
最終,他把車開回家裏。
他一路往自己租住的地方走,學着火炮那天離開的樣子沒有搭公汽或地鐵。
小坤給他打了個電話,告訴他報名的時間準備到了,他要先上網把名報了,然後就得着手看書和準備考試。
阿傑一味地應着,小坤卻從中聽出他語氣的不對勁。
小坤問,怎麽了阿傑,發生什麽事了嗎?
阿傑說沒事,我能有什麽事。
小坤沉默了一會,又問,“你在哪,我過去找你吧。”
阿傑趕緊拒絕,“我真沒事,你不用過來了,我也不知道我走到哪了,過會我就回家了。”
本以為小坤真的不會來,豈料當阿傑真正走回出租房時,發現小坤已經等在了他的家門口。
見到阿傑的一刻小坤還側頭看了看,似乎在确定阿傑是自己回來,還是帶着別人回來。
小坤問,“火炮沒跟你一起?”
這話問得阿傑莫名其妙,他笑着反問——“為什麽他要和我一起?”
小坤沒接話,可他也沒走,似乎就在等着阿傑把門打開,請他進去坐一坐。
阿傑并不想讓小坤進來,自從那一次小坤把話挑明之後,阿傑就盡量規避和小坤單獨接觸。
如果法醫這條路不是唯一的選擇,他也不會接受小坤的幫助。
他不是對小坤有看法,只是覺着既然拒絕了小坤,又接受他的幫助,實在太不好意思。
可小坤不打算就此放棄,尤其看着阿傑對火炮愈發上心的樣子,他更是覺着自己有一萬分的可能把阿傑從火炮身邊拉開。
小坤還是進來了,阿傑面子薄,怎麽着也不能一直在外頭杵着。
只不過阿傑沒話題,給小坤倒了杯水後,又隐晦地說明天要上班,可能他得收拾收拾,不能照顧到小坤。
小坤倒是不拐彎抹角,趁着阿傑剛起身,就來了句——“我不知道你惹了什麽麻煩,但我可以保證,如果你真的和火炮在一起,之後你還有很多麻煩。”
阿傑正在給自己倒水,手一晃,水濺到了桌面上。
他扭頭瞥了小坤一眼,搪塞,“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沒關系,小坤知道,所以他自顧自地繼續——“阿傑,我不清楚你有多了解火炮,但我可以告訴你,現在是金爺在位,而金爺看重火炮,才讓他當了一個幫派的話事人。但金爺的身體很不好,不知道還能撐多久了。到時候幫派一鬥起來,你就成了火炮的軟肋。”
“我再說一遍,我和他沒關系,只是認識而已。”阿傑把水壺重重地放在桌面上,稍稍提高了聲調。
小坤來得太不是時候了,他根本不知道阿傑心煩的是什麽,不僅不能化解,反而讓他的煩惱更加一重。
何況,現在阿傑根本不想考慮自己和火炮的關系。
阿傑轉過身來,靠在餐桌邊,望着小坤,再次重申——“我不懂那些幫派的問題,我也不想懂。我認為這應該是警局和幫派之間的機密,你最好還是別向我透露太多的好。”
阿傑的語氣有些生硬,說完這話,內心也有點愧疚。
是的,他怕的就是這種愧疚。怕真正接受小坤的幫助後,他每一天都會在這種愧疚中煎熬。
于是他又把頭轉了回去,背對着小坤喝了一點水,再望着水杯發怔。
雖然嘴上說着不了解幫派,但阿傑對小坤提到的金爺還是有所耳聞,至少他親自接觸過一次。
金爺是丘陵城最大幫派的首領,聽說在幫派中很有威信。黑白兩道都有人脈,以至于發生什麽事,有時候警局還沒個頭緒,金爺就已經先掌握了線索。
這也是阿傑在火炮捅死冷叔之後,執意讓火炮留下的根據。
當時他就知道無論火炮去不去複命,金爺肯定第一時間知曉了任務的結果。
而後來的醫鬧事件金爺沒有插手幫忙,料想也是有意試探火炮,看看火炮有沒有能力獨當一面,有沒有可能憑自己的力量找條路走。
阿傑不喜歡接觸幫派,也從來不關心幫派的鬥争,但不得不說,如果火炮非得要跟着一個靠山,估計金爺就是他最好的靠山。
當初阿傑和金爺見的一面,也讓阿傑有了更加具體和直觀的認知,至少從那一次看來,金爺不是一個不講道理的人,不是一個喜歡牽連無辜、橫行霸道、飛揚跋扈的人。
如果幾個月前讓他再也不見火炮這個人,可以,沒問題,根本不是事。但現在來跟他說——不,他不認為小坤的話有說服力。
但顯然小坤能做的不止這一點,他還可以提醒阿傑——“如果到時候你歸警局管理,你要再和火炮走那麽近,恐怕我想幫你也幫不成。”
阿傑的眉心抽動了一下。
“你想我怎麽做?”阿傑側過頭,對小坤發問——“火炮才把我從處分中救出來,你讓我翻臉不認人嗎?”
“這樣對你最好。”
小坤從沙發上站起,走近阿傑,“你又沒有開口求他幫你,何況他化解那場紛争,也是為着他自己。你不要以為這是多大的恩德,你真的沒必要把那些人的感受太當一回事。”
小坤走得太近了,近到阿傑感覺到了壓迫感。
小坤不輕不重地握住阿傑的肩膀,讓他面對自己。
“你們應該才剛剛開始,現在分開還來得及。”小坤說。把阿傑轉過來後,他的手卻沒有放開阿傑的肩膀,“不要等到那種人也不舍得分了,那你就算想斷,都斷不了了。”
小坤的手勁在加重,他的呼吸噴在阿傑的臉上,眼睛也一瞬不瞬地與阿傑對視,阿傑甚至都能聞到他身上的汗味和沐浴露的香氣。
阿傑沒有談過戀愛,但不意味着他沒見過別人談戀愛。
他知道小坤現在想要什麽,畢竟只要他站在原地并沉默久一點,他就能證實自己的猜測。
所以他不沉默了,他說,“太晚了,我真的要休息了。”
說完,他推開了小坤的手,從身旁繞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