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火炮為了把阿傑弄出來,花了好大的一筆錢。

這筆錢就是被刺頭和鬣狗敲詐的,但即便如此他也沒有辦法,他不可能拿阿傑冒險,而縱然阿傑問他到底花了多少,火炮也硬是不說。

不過就算這樣,不代表阿傑心裏沒數。

那段日子他在家裏養傷,想了很多。小坤打電話來問他的情況,還說要上門探望,語氣中不乏對火炮的埋怨和憤恨,指責他為什麽不知道保護好阿傑,為什麽會犯那麽愚蠢的錯誤。

但阿傑拒絕了小坤的好意,雖然猜到小坤還是會單獨找上火炮聲讨,但他還是要提出唯一的請求——他說小坤,幫幫忙吧,我不知道拜托誰,只能和你開口了。

“你們警局應該是最後一條線了,如果不能讓火炮見你們的大坤,那能不能……讓我見一面。”

小坤詫異不已,沉默了片刻,反問——“你現在是蹚在渾水裏不想出來了,是吧?”

阿傑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但他第一次正式地回應了他對火炮的心思。他說——“我想為他做點事,我想幫他。”

小坤徹底明白了,無論他多少次試着向阿傑靠近,多少次提醒阿傑要和火炮保持距離,感情還是萌生了。他或許一輩子也想不通自己到底哪裏比不上火炮,但阿傑已經做出了明确的選擇,消除了一切讓人抱以僥幸的模棱——

“我喜歡他,我……我真的喜歡他,對不起。”

如果不是遭到了那一頓毒打,或許阿傑不會知道和一個黑幫人真正交往的代價。可若非不是那頓毒打,他也不會驚訝于自己在極度的恐懼和無助之後,仍然不想和火炮分開的決心。

愛情是非常奇妙的,它不符合斟酌利弊之後的判斷,不遵循任何理性的規律,它是一種不由自主,不可自控,不可捉摸又莫可名狀的東西,那似是魔法似是詛咒的綁定将他和火炮越捆越緊,以至于到了這一刻,阿傑不想再撇清關系。

改變火炮是在很久之前的一刀,一刀之後他可以捅第二刀,第三刀。他的手上沾了鮮血,從此便不能再回頭。

而改變阿傑的是很久之後的一場談話,那是他本來應該往新生活走的一天,是他面試之後的第二日,是他即将成為警局的一員,卻自行關上警局大門的一刻。

他的面試很順利,但順利的不止這一樣。

小坤為他做了最後一件事,那就是為他牽線搭橋,真的給了個機會讓他和大坤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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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也是面試以及筆試的好成績,以及他履歷的光彩,讓小坤提出這個見面的請求時,坤總稍稍上了點心。所以那一天他們坐在警局後院的咖啡館裏,找了個小小的角落,阿傑第一次接觸了這個一腳黑一腳白的坤總。

坤總長得很好看,雖然之前已經多次聽火炮描述過,但描述仍然在真人面前顯得蒼白。

坤總沒有擺架子遲到,反而還提前了五分鐘。

他朝走進咖啡館的阿傑招手,阿傑則毫不懷疑地向着這唯一有人的一桌走去。

兩個人稍微握了握手,坤總便道,你是這次的新員工吧?我在交上來的簡歷上看過。本來我也是要去面試你們的,但那天正好開會,錯過了,可惜。

阿傑說不敢說新員工,現在心裏還沒個數,坤總如果可以多多關照,那就是我莫大的榮幸了,真的太不好意思。

但坤總卻沒有繼續這個話題,他突然話鋒一轉,問道——“哦,所以你想見我,就是為了這個?”

坤總地表情變化很快,阿傑有點措手不及。他盯着咖啡看了一會,搖搖頭,“不是,我是想……我希望有機會,能讓我大哥來拜訪您一下。”

坤總望着阿傑的臉沒吭聲,片刻之後,他笑起來。

他從兜裏掏出煙,自己抽了一根遞給阿傑,再把打火機傳過去。

他說你這樣說話真是的,我前一秒才跟你說你是新員工,後一秒你就來個“大哥”,你說我該怎麽想,我這不是讓幫派的鬼插到局子裏嗎。

坤總說話的語氣很輕松,卻給了阿傑當頭一棒。他猛然意識到自己确實犯了大錯,他把自己放在了一個幫派成員的身份上,無異于自毀前途。

他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沫,可喉嚨幹澀,逼得他又大口地灌了兩口咖啡,才緊張地把煙點上緩一緩。

氣氛就這麽僵持了幾十秒,坤總又說話了。

他說當然了,現在就我們兩個人,也沒必要藏着掖着。我就想問你一句——“你現在是用什麽身份和我說話,你告訴我了,我就當剛剛什麽都沒聽到,以你最後的答案為準。”

有舍便有得,這是一種守恒。阿傑不可能在進入警局的同時,還能站在火炮的身邊。也不能在幫助火炮的同時,希望能以員工的身份和坤總搭上線。

這樣的事有人能做到,比如坐在他面前的坤總。可阿傑不行,阿傑沒有資歷,沒有輩分,沒有背景,沒有籌碼。

擺在阿傑面前的是兩條路,一條是乖乖地成為一個法醫,一幹二淨,從此和黑幫沒有關系,那小坤的努力和他的成績都可以幫他做到這一點,而他也将實現一直以來的願望——不憑借父母的力量,證明自己的能力。

而另一條則是以外來幫的身份說話,不僅是外來幫的小弟,還是外來幫內有頭有面的人,這樣他才有讓坤總聽見他說話的嗓音,也才有身份真正地為火炮做點實事。

可代價他也聽出來了,代價便是他會被刷下去。

他這一整年來的努力會白費,他也不會再有成為法醫的可能。他将徹底地告別在丘陵城中有一份光鮮職業的過往,從今往後,徹徹底底地和外來幫混為一體。

直到,他從丘陵城離開。

“好好想,不着急,想清楚了再回答。”坤總安慰他,拍拍他的手。

是的,那便是改變阿傑人生的一天。他沒有父母的指點,沒有前輩的提攜,沒有人規範着他的行為,也沒有人拿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逼着他選擇其中一樣。

可他心裏有選項。

那選項不是小坤的警告,不是坤總的提醒,不是火炮的要求,更不是局勢所迫。他是自由的,在這一天之前他還是自由的,所以一切都出自他內心最真實的東西。

他說,我是師爺。

“外來幫的師爺,坤總,”阿傑擡頭看向對方,“小坤……小坤應該已經告訴您了。”

坤總點頭,他撣了撣煙灰,道,“嗯,那你不能做我的員工了。”

和坤總見完面回到家時,火炮還沒有回來。阿傑坐在客廳裏靜靜地等,連燈也忘了開。

他的腦海裏不停地浮現出父母還在身邊時的場景,浮現出他拼命地背書,參賽,拿獎,拼命地在安排好的道路上拼搏的每一天。

浮現出美玲的臉,美玲說哥哥,不知道到了國外會怎麽樣,你說我會過得好嗎。

還浮現出自己喝了酒,看着小坤的模樣有點晃,他說我去,我一定去。你不知道,有時候活人比死人更惡心。

父親說,時代不同了,我們得走,換一個環境,換一種活法。

母親說,你也長大了,我們也不可能事事幫你決定,你自己拿主意,你覺着正确就行。

可是阿傑正确嗎?

換一種活法聽起來容易,但做起來就是挖掉一塊肉,牽筋帶骨,鮮血淋漓。所有的付出都已經不再作數,而在他将近三十的這一年裏,他将一切清零,重頭來過。

火炮回來了,他開燈發現阿傑坐在沙發上,吓了一跳,緊張地問阿傑怎麽了,是不是遇到了什麽危險。

阿傑說沒有沒有,不要擔心,想了想,他問火炮——“周三晚上有時間嗎?”

火炮說有,當然有,你想去哪,我陪你去。

阿傑搖搖頭,告訴他——“星期三晚上去茶室開個房間,招待一下坤總。”

火炮還沒反應過來,他問坤總,哪個坤總。

而當阿傑将一切告知他的時候,他既驚訝又欣喜。他微微張開嘴巴,興奮地一把抓住了阿傑的胳膊。

他說謝謝傑哥,謝謝傑哥,我真沒想到……真的,我沒有想到。

阿傑看着他像個孩子似的手足無措,煙燒了長長的一截也忘了彈掉。火炮的行動還沒有開始,似乎就已經看到了勝利的曙光。他把傑哥抱住,又把他抱起來。他的手勁很大,大得傑哥都被他箍得有點疼。

那确實是火炮最苦惱的一個警署,他三番五次地去找阿勝,可每一次都吃了閉門羹。在傑哥告訴他這個好消息之前,他甚至已經暗自決定,無論能不能跟坤總搭上線,他都要行動了。

他前一天晚上已經聯系了刀手,也已經找好了離開的船。

只等着渡口的兩個片區一施壓,他馬上就讓刀手動作。他要讓偉哥和辣油付出代價,要把阿傑受的傷和流的血讨回來。

而阿傑現在告訴他——可以了,可以見坤總了。我也不知道踩了什麽狗屎運,他見了我的面,也答應了我的請求。

“傑哥太厲害了……太、太厲害了。我一定會報答你……你說,要我怎麽報答你。”火炮笑着想親阿傑,他的手摟着阿傑的腰,恨不得将襯衫扯開,從下面摸進去。

但阿傑把臉偏開了,他現在沒有心情,也沒有欲望。對火炮來說是好消息的事,落在他的身上,心裏頭卻五味雜陳。

他把頭壓在火炮的肩膀,任由火炮抱着。

火炮似乎也看出阿傑心底有事,自己也有些忐忑。阿傑的表情讓他産生了不好的猜測,于是支吾片刻,他還是刺探着道——“那……傑哥,你什麽時候去警局上班?”

阿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擡起雙手,環住了火炮。

火炮聽懂了。

阿傑用自己的前途換了火炮的前途,他用他光明的身份,為火炮加了一記灰色的籌碼。他做出了他本不應作出的犧牲,而這份付出,讓火炮震驚不已。

他呆呆地坐了一會,突然擡頭看向阿傑,他說傑哥,這樣不行,我不能讓你這麽做。你回去和坤總說……不,我、我去和坤總說。

但阿傑拉住了他,他說你幹什麽,我話都放出去了,你讓我現在怎麽收回。

“你不樂意啊?你怕你養不了我這一年啊?一年之後我出國了還你成不,你給我每天記着我花多少錢,到時候我連本帶利給你打回來。”

火炮不吱聲了,他用力地撫摸着阿傑的後背,胃裏翻江倒海。

那一天火炮深深地意識到,阿傑便是老天賜給他的禮物。他苦了二十多年,而阿傑的到來,讓那苦裏終于摻上了一點點甜。

在這兩個月裏,阿傑做了兩件事。

第一件事是把美玲安置了,美玲的畢業論文提案順利通過,之後便只剩着手寫以及答辯了。他和父母聯系了一下,也順便确定了美玲過去的時間,大概定在次年開春。

美玲問阿傑跟不跟自己一起走,阿傑說不跟,美玲先過去,正好趕在父母有假期的時候。他會晚美玲幾個月再走,将房子以及其他一些事情處理幹淨。

阿傑又問,山青怎麽樣了,和你還有沒有聯系。

美玲搖搖頭,她說山青最近不怎麽在學校了。他們專業的提案比她更早遞交,前兩天遞交完之後就沒見影,聽說沒有通過,她也不好多問。

雖然美玲這麽說,但阿傑還是有了警覺。他讓火炮打電話找山青,但山青的電話死活打不通。他又自己去打,結果還是沒找到。

火炮說可能山青有什麽要忙,而阿傑則十分肯定——“他能忙什麽,提案沒通過,完事了也不回來,不聯系你,不待在學校,他跑哪去我不知道,但你最好馬上派人去找。”

阿傑的警惕是對的,火炮的人在金爺旗下的一個賭場中找到了山青。

山青什麽時候喜歡賭博,阿傑沒興趣了解,但他讓火炮在外面等着,自己帶人進去把山青拽出來。

被山青摟着的還有一個女孩,那女孩一看就和美玲不是一個類型。也不知道哪裏找來的,被兄弟們直接拽開,拖到了另外一邊。

那女孩又叫又鬧,衣服都被扯壞了,還一個勁地撒潑,嘴裏罵着一連串的污言穢語,逼得阿傑讓他們把她拖遠一點,不要讓他看見。

阿傑沒有當場發作,畢竟讓別人看到火炮的弟弟是這個鳥樣,難說會不會以此為目标來針對火炮。

阿傑把山青帶到他們的家裏,門一關,轉頭便對山青說,“這段日子你哥有要緊事,你沒事不能出門,好好在家裏待着。學校若是有會要開,我載你去,再接你回來。”

山青被從賭場拉出來就已經很沒面子了,更不用說還當着他後來的女友的面。現在沒了美玲這一層,他對阿傑也不再忌憚,嘟囔着道,“你們不能關着我。”

“能。”阿傑坐下,瞥了一眼坐在旁邊抽悶煙的火炮,扭頭再對山青,“我說了,這段日子不要給你哥添亂,這是為你哥好,也是為你好。”

山青懶得說話,直接往門邊走去。

而這時火炮才吼了一句——“你他媽敢走!”

山青習慣不聽火炮的了,這一句沒讓山青停住動作,就要把門上的插鎖拔開。

火炮也似乎終于被觸及了底線,他縱容山青太久了,原先是以為山青能好好念書,而現在他非但沒有如此,還他媽的把自己的錢砸在賭場裏。

他噔地一下站起來,三兩步走進房間,出來時手上拿着一根木條,二話不說,一棍子抽在山青的腿上。

山青雙膝一軟,猝不及防地倒地。

火炮則一手提着棍子,一手拽着山青的衣襟,硬是把他拖回原本屬于阿傑的倉庫房,用力地推了進去。

關上門之前他指着山青,第一次狠狠地對弟弟道——“好好給我準備補考,別他媽逼我用鐵鏈拴住你!”

說完用力地把門摔上,将木棍甩到客廳的角落。

阿傑做的第二件事,則是讓火炮正式向幫派裏的人介紹自己。

這一回阿傑再次面見了猴子,瘦佬,以及威龍。

那一天火炮在自己的場子裏開了一個小會,內容沒有提及刀手的事,只是讓威龍和瘦佬多派人出來,近期可能會亂,又再次叮囑猴子最近不要出貨收貨,把場子看好了就行,別和那些警察對着幹。

“多去大家看得到你的地方,多派點人在身邊守着,”火炮說,“注意安全,保護好自己。”

瘦佬還是一副不爽的态度,但這次他只敢把表情挂在臉上,而不敢說得太過,不鹹不淡地道了句廢話,我們他媽不一直保護自己嗎,保護得別人都不知道我們是不是沒種了。

猴子卻很敏銳,馬上意識到火炮要行動了,趁着威龍和瘦佬走了之後,又單獨留下來和火炮套話。

火炮讓猴子走,他表示——“該說的我已經說完了,你不要自己亂猜亂想,只是最近查得嚴,別給我惹是生非就好。”

猴子沒能找到立功的機會,悻悻地離開。

末了阿傑才把包廂門關上,對火炮道——“你找了幾把刀?”

火炮伸出兩根手指,瞥了門口一眼。

阿傑坐到他的旁邊,低聲道了句——“加一把。”

火炮狐疑,擡頭問道——“加在哪?”

“加兇手脖子上,”阿傑說,拿過瘦佬忘了帶走的火機,抛到阿傑面前,“兇手。”

火炮一愣,随即不解地打量着阿傑的表情。

阿傑則從他的身邊讓開,稍微坐遠了一點,也放回了正常的音量,道,他不聽你的命令,總是想自己搞點事去為冷叔平反。你說他要是給外來幫惹了麻煩,那怎麽辦?我看他是有了殺意了,你看不出嗎?

阿傑說完,又瞥了一眼門口。

火炮靈醒過來,回應道——我看不出來,師爺,他是好兄弟,我不相信他會做這種事。冷叔已經是過去式了,他現在為我幹活幹得那麽穩,我有什麽理由針對他。

“你是大哥,你說了算。”阿傑道,把火機丢進了垃圾桶,向火炮笑了一下。

所以這是一場意外,但又是意料之中的意外。案件還沒有發生,兇手就已經确定好了。刀手還沒有出手,跑路的線也準備好了。

那幾天阿傑把美玲支開,讓美玲去隔壁省玩一周,不用太久,一周時間放松放松,回來再搞畢業論文也會更有思路。

美玲雖然有些放不下,但還是聽話地啓程了。

啓程的那天晚上阿傑沒能去送他,但美玲降落到鄰省後,給他複了一個電話。

挂斷電話,火炮也想打電話給金爺知會一聲,但阿傑摁住了他的手,把手機拿了過來。

“領導不想知道這些,”阿傑說,說着把手機退出到桌面,又遞還給火炮,“或者說他已經知道了,但默許了。”

“你做吧。”阿傑說着,不輕不重地握了一下火炮的手。

“我在家守着山青。”阿傑又說,拍了拍火炮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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