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阿傑趕到醫院的時候,猴子和威龍都在。

火炮已經被推進手術室了,而手術室外有着一票的兄弟在和護士吵吵嚷嚷。

阿傑本能地上前讓兄弟們都不要說話,全部撤離醫院,甚至把猴子也支開了,只留下了威龍和威龍的副手。

阿傑問了護士情況,但他知道這時候護士也說不出什麽,只能告訴他都在努力,正在觀察,有了消息會第一時間通知,可你們不要再讓人過來了。

阿傑說好,好,我知道,他們不會再來了。

他放護士離開,自己坐在長凳上。明明他自己就是一個醫生,可那一刻他卻覺得無比無助。

他出門太急,只穿了一件外套,內心的恐懼和室外的溫度交替折磨着他,使得手腳都變得冰涼。威龍讓兄弟買了杯熱咖啡讓阿傑捧着,但阿傑還是不住地打顫。

威龍說掃場的不知道是什麽人,全是生面孔,也不懂背後的老大是誰。抓了幾個,現在扣在自己的倉庫裏,師爺要不要去問問,或者明早去問問。

他想了想,又補充——除了辣油,估計新上位的刺頭強也有嫌疑,當然想接替金爺位置的洪爺也有可能,但到底是誰,還得拷打後才知道。

阿傑不住地點頭,威龍還說了什麽,就聽不清楚了。威龍的聲音本來就比較粗啞,現在更像是低音炮一樣嗡嗡嗡直響。

阿傑時不時就往走廊盡頭看去,那一扇門背後通向的是急救室,那麽晚了,那些老手的醫生都不會在,在的很可能都是剛剛規培結束的人。

那些人真的可以應付火炮的傷勢嗎,火炮真的能頂過去嗎,火炮中了幾刀,有沒有傷到要害,要不要輸血,血庫的血有沒有及時運來,交接班的時候有沒有讓護士出去買宵夜了而導致人手不夠……

阿傑腦子一團亂。

他很清楚這個時候應該相信醫生,也只能相信醫生,可這讓他怎麽相信。他恨不得自己還在醫院裏工作,那至少他可以披上白大褂、戴上口罩,即便不能操刀,也能看着火炮身上每一絲生命躍動的痕跡。

事實證明,火炮的生命力是頑強的。天快亮的時候,醫生終于出來了。他說沒有問題,暫時沒有危險,但還需要休養,現在不能探班。

聽到這話時,威龍非常興奮,他說好好好,那我們什麽時候能進去,火炮哥有沒有醒,他還需要躺多久。他抓着疲倦不堪的醫生問了很久,而阿傑卻一句話都問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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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坐回長凳的位置上,用力地揉着眼睛。

直到威龍終于願意放開醫生了,阿傑才朝醫生看了一眼。

因為醫生走到了他面前,叫了一聲阿傑。

阿傑擡起頭來,醫生則摘掉了口罩。

那是小黃,是阿傑調到分院時一同過去規培的人,而現在他在本院,恰恰接手的就是火炮。

阿傑說,是你啊。

小黃笑了一下,點點頭,讓阿傑跟他到值班室。

小黃說,我聽說你辭職了。

阿傑說是啊,辭了好一段日子了。

小黃給他接了一杯水,拉了張椅子坐下,又問,裏面的是你什麽人?

阿傑說,朋友,唉……朋友。

小黃沒有表情的變化,他看着阿傑慢慢地喝水,看着阿傑滿臉的倦意和尚未褪完的惶恐,看着他的緊張、無奈、束手無策,也猜得到一切不像阿傑說的那麽簡單。

他輕輕地嘆了口氣,沒有多問,只是最終無比惋惜地道了句——“阿傑,你說,你好好地待在單位當個醫生,或者盡早離開這裏,不好嗎。”

是的,好好地待在單位裏不好嗎。這句話一直盤旋在阿傑的腦海,陪伴他守着火炮的這幾天。

他到了這一刻,才真正意識到自己走在怎樣的路上。火炮之前沒有受過那麽重的傷,所以阿傑覺得一切都可以承受。別人死去是別人的事,即便悲傷,也不過是流幾滴眼淚罷了。

可當他看着昏睡的火炮,看着他身上纏滿的紗布,看着儀器一點一點跳出那令人觸目驚心的波紋,阿傑不禁問自己,他真的能承受這樣的風險嗎?

不,不能。

他接受不了,承受不起。如果火炮就這樣死去,他真的不懂該如何面對接下來的人生。他會自責,會憤怒,會後悔,當然也會痛恨自己為什麽要對這個人産生感情。

他愛上了一個危險的人,小坤很早就提醒過他。他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而火炮會毀了阿傑那平靜的、計劃好的人生。

他陪火炮走了那麽長的日子,一路上看過很多人不僅不能死在醫院,反而暴屍街頭。他們可能被刀手捅死,可能被酒瓶砸死,可能因為老底被掀,戴上手铐被一槍崩死。

火炮這條命就是這麽險要地走過來,甚至在一開始,他就把毒品吞進肚子裏,只要沒那麽幸運,他就會像他同鄉一樣,因毒品洩露而一命嗚呼。

就算火炮一直幸運且安全,那躺在床上的也有可能是阿傑自己。那時候他的父母會怎麽想,他的妹妹會怎麽想,他所有的夢想将再也不複存在,他曾經的抱負也将徹底化為空談。

他必須離開火炮。

在火炮的狀況穩定之後,阿傑再沒有走進病房。

他隔着玻璃窗口偷偷地往裏面看,卻再沒和火炮面對面地說一句話。

如果不是出這個事,他已經登上了出國的飛機,那通電話不會打響他的手機,而當他知曉一切的時候,他也已經遠在他鄉,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但這一切,火炮都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天阿傑曾經來過,只知道他被救活了,只知道掃場的是洪爺的人,可現在他們不能動洪爺,至少在他康複之前不可以。

山青也聽聞了消息,打過電話給他。

火炮說你就好好在鄰省待着,不要過來,以後我不給你電話,你不要往回打。

火炮又問阿傑的消息,他說師爺在哪,為什麽我打不通他的電話。

威龍和猴子支支吾吾,最終還是猴子說,師爺在他家,他最近不是忙嘛,我們就沒讓他來。反正這裏有我們就行了,不是嗎?

是,但又不是。火炮一直不知道阿傑确切的離開時間,所以即便阿傑真正買票離開的那一天早上,他都一無所知。

那天他剛剛從醫院回到家,猴子卻說漏了嘴。辦出院手續時火炮又問阿傑怎麽沒來,猴子随口答了句在家等你彙報工作,你回去就能見了。

豈料回到家後,所有的擺設都像火炮離開前那一天一樣。

沒有阿傑回來過的蹤跡,自然也沒有阿傑的人影。

火炮急了,掏出手機就對着阿傑的號碼猛打。可因為辦完了所有的事情,阿傑已經把電話停掉了。火炮聽到系統麻木冷血的提示音時,心髒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也不管當下身體方不方便行動,直接就沖到阿傑的家中。

當然,沖到家後的結果證明——阿傑已經走了。

他以一種極其安靜的形式離開,似乎就怕火炮找到他。

火炮徹底慌了,之前雖然老是被阿傑提醒着要離開,可畢竟人還在丘陵城內,兩人的關系再僵化,也感覺不到距離所在。

可這一次火炮是真的找不到他,那種失去的感覺突然就從心底裏具象起來。

他不停地打兄弟們的電話,問有沒有人見過師爺,威龍你有沒有見過,猴子你有沒有見過。

可是威龍說沒有,他說自己最後一次見就是出院前的一天。師爺确定你沒事了就走了,要不我打他電話,我現在給你找他出來。

猴子也說沒有,他搖搖頭,嘟囔一句,再搖搖頭,再嘟囔一句。

火炮不能接受,他的肋骨還在隐隐作痛,傷口還在往外滲血。可他停不下來,他不允許阿傑就這樣離開他,即便要走,他也一定要見最後一面。

直到最終猴子看不下去了,把火炮拉到旁邊,道——“炮哥,師爺不讓我說的,但……但我不知道,我……”

火炮掐住他的脖子,他說你要告訴我,你要是不告訴我,你信不信我直接砍死你!

猴子趕緊抓住火炮的胳膊,說好好好,我說我說。

他醞釀了好一會,最終才低聲道,師爺定了今天下午的飛機走了,他說不要讓你找到他了,他怕、他怕——

“怕什麽?”火炮自己的聲音也在打顫。

“他怕你不給他走。”猴子硬着頭皮說完。

是,阿傑怕火炮不給他走,所以神不知鬼不覺地走。他怕火炮阻了他的前途,怕他因為一時的沖動犯下後悔一輩子的錯誤。害怕火炮拉低了他的身份,玷污了他的人生。害怕從此和火炮這類人攪在一起,後半輩子都不得安寧。

阿傑從認識火炮的第一天起就在劃清界線,你是你,我是我,就算我們做愛,也不是一類人。

可是阿傑怕對了,因為當火炮聽完這句話之後,他只感覺到有一股火苗在心頭燒,燒得他五髒六腑都痛,燒得他兩眼發紅。

他确實不讓阿傑離開,如果讓他在機場逮住阿傑,他要打斷他的腿,要讓兄弟們把他捆起來。他要用鐵鏈鎖住阿傑的脖子,就像當初威脅山青那樣。他要買一棟房子,專門設立一間房關着阿傑,就像關住一頭随時會逃走的小獸。

他不在乎阿傑怎麽看他,不在乎阿傑是否恨到要殺他,他只知道這一刻他要見到阿傑的面,無論如何,他都要見到阿傑的面!

火炮讓兄弟開車,一路往機場飛馳。

猴子坐在旁邊,說火炮哥你別這樣,人家飛機早走了,下午的機,現在都晚上八點多了。別說機場沒師爺,指不定師爺都在鄰國降落了。

但火炮不聽,他讓兄弟快點,再快點。猴子有可能記錯了時間,阿傑也有可能謊報了時間,無論是什麽,他都必須相信自己還有機會。

否則他無法原諒阿傑,也無法安撫自己。

可如果真的找不到呢?真的如猴子說的那樣,阿傑已經離開了呢?真的沒有如果,沒有僥幸,沒有不舍得,沒有不甘心,阿傑就是幹淨利索地走了呢?

阿傑不欠火炮的,從始至終都不欠。他不要火炮的錢,除了一日三餐,其餘的一分都沒拿走。他幫着火炮出謀劃策,這些時光沒叫過苦,沒叫過累。

他為火炮擔驚受怕,也為火炮療傷善後。他似乎真的是以一個無私的、完美的愛人身份出現在火炮的身邊,以一個聰明的、冷靜的兄長身份陪伴着火炮走過最艱難的日子,以一個忠誠的、可靠的朋友身份伴着火炮度過日日夜夜。

除了他時時提醒火炮兩人早已定好的結局外,他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火炮的事。

而現在,他兌現了一早就放出的預言。

機場的告示牌上沒有阿傑要去的地點,問過服務臺,也确如猴子所說,今天唯一一班機是下午五點,早就起飛了,早就降落了。

夜間的機場空空蕩蕩,大得瘆人。等待紅眼航班的旅客不多,零零星星,不需要多仔細,就能看清那些旅客的面容。

那裏面沒有阿傑。

火炮經常回想,如果那一天他失去了阿傑會怎麽樣,或者說,如果他沒有遇到過阿傑,他的人生又會變成什麽樣。

他來到這片土地上,當初的目的不過是為了找山青。他怕山青出事,所以冒着再大風險也要偷渡過來,順便賺一筆來填補家用。

可是他來了卻沒有走,他看到這裏有金,所以為了山青的前途,他選擇留下來供弟弟念書。

他賣過盜版碟,賣過假證,賣過逍遙丸,也賣過阿傑想象過卻未曾見到過的東西。他從最底層的工作做起,做着許許多多丘陵城本地人不願意做的髒活累活。

他在四面透風的危樓裏住過,和猴子與飛機一起關在窗戶糊着報紙的小屋。白天沒有電,晚上沒有水。長長的走廊只有一個衛生間,而衛生間的門還破了,冬天風呼呼地吹,他便在裏頭一邊唱歌一邊用桶裏的水沖澡。

他曾無數次地想念家鄉,想念那一片貧瘠卻又讓他們活下去的土地,想念他們有一口粥大家分的日子,想念他們沒有隔閡地一起守歲,鍋爐裏蒸着粽子,熱騰騰地能驅散嚴冬的酷寒。

可他在丘陵城卻什麽都沒有,飛機在旁邊和女友吱吱呀呀地搖着床板,猴子在側旁震天撼地地打着呼嚕,而他的頭被磕破了,肚子還很餓,他想吃東西,兜裏卻沒有錢。

所以他玩命地幹活。

他躲着管理隊,見縫插針地把小箱子扛出去。他拿着一個塑料包,擠在舞廳摩肩接踵的人群中派着薄荷糖。

但即便如此,他也沒有得到過安寧。

丘陵城就像一個巨大的堡壘,保護着本地人,抗拒着外來客。他被驅趕,被唾棄,被人追着從街道的一頭砍到另一頭,被人一個酒瓶子砸過來,再胡踢亂踹地丢在小巷裏。

他可以是死在小巷裏的一個偷渡客,這種人在丘陵城随處可見。他不會被丘陵的警方重視,也萬不可能被人送到醫院。他們是這個城市的蛀蟲,而被人随意踩死才是理所當然的結果。

可偏偏,他遇到了阿傑。

阿傑把他送到醫院裏,阿傑為他包紮傷口。阿傑就住在貧民窟的隔壁,從租住的小單間望出去,可以看到貧民窟那一片零星的燈火。

如果要火炮說,火炮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今天的,但阿傑知道,因為阿傑一步一步地扶着他,握緊他的手,摟住他的肩膀。

他用一片薄薄的屏障隔絕着兩人,而就算是這樣,火炮也可以摸得到阿傑的腰,碰得到他的體溫。

火炮永遠也不會忘記自己神使鬼差地握住阿傑腰的一夜,他是那麽忐忑,那麽慌張,他知道自己做了莫大的錯事,他用肮髒的手,碰了一個幹淨的人。

而阿傑告訴他,沒關系,不要緊。

他愛阿傑,盡管從來沒有告訴過他。阿傑是唯一願意在他最卑微的時候對他示好的人,阿傑目睹了他所有的狼狽和不茍,卻依然陪伴在他的身邊。

他從未深想過失去阿傑是什麽感覺,因為阿傑就是自己呼吸的空氣,是賴以生存的氧。阿傑的存在感那麽低,低到他不在的那一天,火炮才感覺到窒息。

火炮哭了,他像個傻孩子一樣,在從機場回來的路上,蹲在街邊哭泣。

他沒有讓兄弟跟着,他的煙也被口水和眼淚熄滅。

他哭得亂七八糟,污穢不堪。他就像一個流浪漢那樣,讓路邊的人好奇又遠離。

不,他就是一個流浪漢。

他剛來時是這樣,那麽多年過去,他還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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