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我應該給這個故事一個悲劇的結尾,因為阿傑追尋自己的夢想,而火炮留在原地——我們看到的世界總是這樣,事業是重要的,未來是重要的,前途是重要的,而個人的感情和愛,似乎就變得沒那麽重要。
阿傑會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一份幹淨的、整潔的、體面的工作,一個穩定的、健康的、正常的家庭。每當有人問起他來自哪裏的時候,他會說,哦,我來自象國,象國的丘陵城,那是一個小地方,靠近邊界的地方。
別人又問,你原來是做什麽的?
阿傑說,醫生。重操舊業,原來是做醫生,現在也只能做醫生。做醫生的人還能幹些別的嗎?不行,我別的都不會了。
他不會提起火炮,不會提起丘陵城的黑道,不會提起外來幫,也不會提起冷叔、金爺、威龍、猴子。那就像他發過的一場青春夢,充滿了激情與欲望,滿溢着夢想與生機。但那終歸只是夢,夢醒之後,我們常常會忘記自己夢過什麽。
所以,他也不會說自己曾經愛過這麽一個人,他肮髒,低微,粗俗不堪,貧窮潦倒。可他就是愛他,愛他的膽量,愛他的沖動,愛他那毫不猶豫,和自己從未存在過的堅決和闖勁。
他更不會說他陪那個人度過了一段不可被替代的時光,他讓他洗幹淨臉,讓他穿上西裝。讓他整肅着幫派的規則,讓他盡其所能地鎮住地盤,從丘陵城的蛀蟲變成地頭蛇,從外來客變成陀地幫。
那些東西都将成為過去,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追求美好的、無瑕疵的一切是人的本能,而阿傑也是人,他無法抗拒這些本能。
可是,他還有另外一些本能。
那本能是對一個人的欲望,對遲來青春的依賴,對未來的不切實際的憧憬,還有對愛情的幻想和執着。
來到飛機場的那一天,他坐在候機廳靜靜地等。他看着手中的機票,随時候着廣播叫到他的航班。
他想要看清機票上的字,可不知為何,他眼前出現的始終都是火炮的身影。
他記得火炮第一次親吻自己的不安,也記得第一次擁抱的力度,記得初夜時的青澀和疼痛,也記得最後一次做愛時的歇斯底裏與悲喜交加。
他在飛機場等了很久,耳邊的嗡鳴和無數次飛機起飛時滑翔機的噪音混為一體。
他想要聽清廣播,可最終卻什麽都聽不真切。
唯一回響在耳邊的就是火炮那沙啞的煙酒嗓音,和帶着哭腔的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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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我不想你走,我真的不想你走。
他說我喜歡你,我要是做得足夠努力,足夠好,我求求你,你能不能為我留下。
他還說,師爺都那麽狠心嗎,如果他以後再找師爺,他絕對不會找阿傑這樣的了。
他在阿傑的耳邊流淚,眼淚溫溫熱熱,卻燙傷了阿傑的耳廓和面頰。阿傑看不清熒幕上的航班,也看不清機票上的油印。
幾個小時之後,他會過上計劃好的生活,他将和過去一刀兩斷,再和那些烏煙瘴氣的種種沒有瓜葛。
當然,他也相信,自己也再也不會遇到一個因害怕失去他,而緊致到顫抖的懷抱。
飛機起飛了,它向着沒有雲朵的天際飛去。
天上有尚未落下的太陽,卻不見早早升起的月亮。
尾章
火炮回到家中時已經是深夜了,他竟就這麽走了一路,從飛機場,走回了家中。
他沒有開燈,也沒有坐下。他看着廚房一點點燈火,回想着自己前一夜是否又忘了摁開關。
他總是忘記摁掉廚房的開關,為此他被阿傑數落了無數次。每次喝多他都直接躺上床,而阿傑會幫他處理完上床之前的一切。
但到了現在,沒人再幫他處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慢慢地走向沙發。
茶幾上還有沒抽完的半盒煙,以及沒倒掉的半缸煙灰。空酒瓶放在茶幾底下,整整齊齊地擺在一起。
他忽然覺得房間安靜得可怕,可怕到他都出現了幻聽。
那幻聽從廚房傳來,好似阿傑還在廚房裏忙碌,過一會就讓他進去洗澡,催促他把周身的煙味酒臭洗幹淨。
他苦笑了一下,把外衣脫掉丢在沙發上。
有的人就是這樣,在的時候會煩躁他的唠叨,不在的時候,才驚覺那唠叨是最熟悉的聲音。
火炮陷入沙發裏,點燃了一根煙。煙蒂在黑暗中忽明忽滅,卻成了僅次于廚房的光源。
沙發的另一頭還有一份文件夾,那裏面還有阿傑不願意拿走的錢。他知道給錢是在侮辱阿傑,所以阿傑推卻,他也沒法堅持。
他掏出手機看了看,不自覺又翻到了通訊錄。他的手指撥到了阿傑的號碼,猶豫了片刻,還是沒有删掉。他沒有辦法随着對方的離開就抹除這些記憶,至少今天還不可以。
可是以後就可以了嗎?他不知道。
外來幫失去了師爺,還可以再找。但沒有了阿傑,便無人能替。
在抽了第三根煙的時候,廚房的聲音更大了,這也讓火炮警醒起來,意識到那可能不是幻覺。
于是火炮熄滅了煙,掏出了彈簧刀。
師爺離開的消息一定不胫而走,人人都看得到火炮的失魂落魄,而這時候有人伺機行動也不奇怪,怪只怪正在行動的人警惕性太低,絲毫沒聽到火炮先前開門進來的噪音。
火炮握緊了彈簧刀朝廚房逼近,直到來到了廚房門口,才徹底清醒。
他咬了咬牙關,揣測着裏面的人是否有槍。但就算有,他叫兄弟來或者立即退出去也太冒險了。
所以他再次緊了緊彈簧刀,然後小心翼翼地朝廚房內看去。
也就在他看到的一刻,他呆住了。
廚房裏的人聽到彈簧刀落地的聲音,轉過身來。
他倆就這樣靜靜地對望着,直到火炮走了幾步,徹底地走進廚房裏,愣神地站在對方面前。
過了片刻,阿傑笑了,他放下了手裏正在拾掇的瓶瓶罐罐,走過去抱住了火炮。
阿傑的眼睛紅紅的,像是剛剛哭過。他的口袋裏還裝着票券,上面全是被水漬胡亂的影子。他的手臂箍得很緊,緊得火炮有些喘不上氣。
火炮張大了嘴巴,過了好一陣子,才遲遲地道——“傑哥,你……”
“我想和你混飯吃,”阿傑說,“不知道火炮哥你還願不願意收我。”
火炮也笑了,可他不敢馬上回答,直到阿傑的手臂更緊地箍着他,證明這一切真的不是幻覺後,才擡手拍了拍阿傑的後背。
“收啊,”火炮說,“你是外來幫的師爺啊。”
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争渡,争渡,驚起一灘鷗鷺。
——李清照?《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