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待到春日到來】

明樓坐在樓梯上,腳邊放着那個裝着假圖紙的行李箱。

他在等一個電話。

電話機扯着線,就擱在臺階上。

若是大姐還在,肯定不允許這樣的情況。她是最讨厭家裏弄得亂糟糟的。

不過幸好,大姐現在不在這裏,而是在紐約,和明臺在一起,非常安全。

說起大姐,前幾日明臺給他打了電話,說一切都已經安頓好了,請他放心。

明臺同時在電話裏告訴他,說大姐挂念他們兩個,問他們幾時能到紐約。

很快,他這麽回答。

明臺是個藏不住情緒的人,明樓怕現在告訴他,他會不小心讓大姐知道。

而明樓沒辦法現在就讓大姐面對事情的真相。

明鏡這生所期所盼,不過是明家人平安團圓,而明樓不忍撕碎她這個唯一心願。

很久以後,等到戰争勝利,若能找到恰當機會,他叫阿誠到那個時候再告訴他們關于他早已犧牲的事實。

但是不是今天。

今天,是他的魔術最終展示于人前的時刻。

不可逆轉,不可更改,沒有回頭,沒有後退。

唯有一往無前。

……他已經做好了準備。

今天早上起來,阿誠親自為他穿了西裝,打了領帶。

他想自己來,可是阿誠說:“大哥,最後一次了,讓我來吧。”

于是他就沒有再阻止了。

從那日同床共枕之後,他就避免再和阿誠有更多的溫存。

因為留戀越多,前行的腳步就越是遲鈍。

因為餘溫越暖,對被留下的那個人就越是殘忍。

他要留給阿誠的不是一道鎖,将阿誠困在屬于自己的記憶裏。

他要留給阿誠的是一扇門,阿誠可以走出去,繼續前行,看新的風景。

晚上郵差來過之後,阿誠就拎着收拾好的行李出門了。

“大哥,我走了。”經過他面前的時候,阿誠這麽說。

“好,”明樓點點頭,“我等你電話。”

看着門在阿誠背後關上,明樓不禁想起昨天晚上,他們兩個坐在樓梯臺階上,看着這個空蕩蕩的家。

“大姐他們一走,這個家就剩我們兩個人了。”阿誠說着,環顧了一下偌大的明公館。

“有點冷清?”明樓問,然後點了點頭,“我也覺得冷清。”

阿誠看着明樓:“過了明天,等我一走,就只剩大哥一個人了。”

“是啊,”明樓說,“等到我也走了,這座明公館就真的空了。”

現在這個家真的除了他一個人也沒有了,明樓想。

可是明明是靜寂的室內,卻似乎仍有昔日歡聲笑語回響其間。

阿香的餃子,明臺的碎碎念,就連大姐的馬鞭,突然也變得讓他無比懷念起來。

電話鈴突然響了,把明樓的思緒從往日回憶中拉回。

看了看表。時間正好。

明樓接起來。是阿誠。

“給南田的電話打了嗎?”他問電話那頭。

“打好了。”阿誠說。

“好。”明樓點點頭,“等到了紐約,見到大姐,知道怎麽說話嗎?”

“知道,”阿誠說,“就說組織上要求你繼續潛伏,做情報工作,所以你隐姓埋名,去了重慶。若是報紙上登了你的死訊,就跟大姐說那是你詐死的消息。”

“知道就好。”明樓說,“那就趕緊去機場吧,不要耽誤。”

“知道。”

“我挂了。”明樓說着,就要挂下電話。

“別挂,大哥。”電話那端,阿誠聽起來有點哽咽。

阿誠想要再聽聽自己的聲音,明樓知道。

他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想要跟阿誠多說說話,一句也好。

人生一場,相逢相識,相知相愛,卻不得相守相伴,卻偏要相忘相分。未免憾事。

可是唯有如此。為了這場勝利,為了這片土地,唯有如此。

親情也好,愛情也好,曾經歡樂的日子也好,就連自己這條命也好,都必須舍去。

王天風說:今日要走這不歸路,明樓你就好好地走。他日我若殉國,我們再飲黃泉道中。

明樓并無後悔,亦無遺憾,他不求後人知曉他的名,但求今日死得壯烈,無愧于心。

可若說真有什麽遺憾,便是阿誠。

沒人知道,自己是多麽想陪伴那個人走完這一生,牽着那個人的手,永遠無須放開。

想到這裏,明樓不禁也有點感慨,紅了眼眶。

但是他不能流淚。他若是流淚了,要阿誠怎麽承受。

“送君千裏,終有一別。”他只是說,“阿誠,今天大哥就只能送你到這裏了。從今往後,你好好的。還有,記得,抗戰還沒有勝利,任何地方都可以是我們的戰場。只要相信我們的信仰,只要堅持走下去,這條道路就一定會通往勝利。”

電話那頭大概沉默了好幾秒,才聽到阿誠的聲音重新又響起來。

“我一定記着大哥的話。”

“好。”明樓說,“走吧,我挂了。”

明樓不想說再見。因為若活着,就一定會相見。

若死了,也不過青山處處埋忠骨。

就像是于曼麗說的:死得其所。

明樓挂下電話,然後拎上行李,走出明公館去。

王叔的車子已經在門口等他了。

明樓回頭,最後一次看了一眼背後這座明家老宅。

這座見證了中國百年歷史的明公館就在凄風苦雨之中,他走之後,便再無一個故人。

但是明樓想,終有一天,這個地方會有新的住客,花園裏會開出新的牡丹,泥土裏會長出新的蘭草,會被新的陽光照耀,驅散這黑暗的夜。

……終有一天。

他坐上汽車。

“走吧,王叔,”他說,“去碼頭。”

+++

明樓在碼頭上踱步。

船已經到了,他看了看手表。

南田洋子比他想的要來得晚了,明樓有點擔心計劃是不是出了什麽意外。

就在這個時候,遠遠亮起了車燈,光線刺破了冬夜的迷霧和漆黑。

終于來了,明樓松了口氣。

但是待到汽車駛近,他發覺出來不對。

——只有一輛車子。

如果是南田洋子來了,不可能只帶這麽少的人馬,他想。

車子停下來。跳下車來的是郭騎雲,快步走到明樓面前。

“怎麽是你?”明樓驚訝地看着他,“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郭騎雲從懷裏掏出一封信,上面寫着王天風的名字。

“這是毒蜂走的時候給您留的信。”他把信遞給明樓,“毒蜂說,您看了信,就什麽都明白了。”

明樓快速展開了信,可是只看了兩行,卻突然覺得有點站立不穩。

明樓一把揪住了郭騎雲的領子:“他怎麽可以這麽做,那個瘋子怎麽可以這麽做?”

郭騎雲不敢看明樓,只是看着遠處江上墨色的波濤。

“長官說,是為了勝利。”郭騎雲回答。

不,明樓想,這不是真的。

怎麽可能?阿誠居然和王天風聯合起來将他诓入局中,而他直到現在都沒有察覺。

王天風的信中寫道,就在他和阿誠為了最後的計劃發生争執他以為阿誠負氣出走的那天,阿誠其實去找了王天風。

原來,就連負氣出走也只是僞裝而已。

死亡之局已經定下,不可更改,可是阿誠依然沒有放棄。

“我有一個将計就計,”他對王天風說,“但是我需要你的配合。”

王天風背着身不理他:“我跟你大哥從藍衣社那會兒就認識了。至于你,我為什麽要聽你的?”

“我聽說你之前在軍校的時候一直輸給我大哥,難道你就不想好好再跟他比試一次嗎,靠着你自己的力量來奪一次軍校第一的名頭?”

王天風笑了:“那家夥還真是什麽都給我往外說啊。”

然後他轉過身來看阿誠:“不過你居然想要用私情打動我,你還真是看錯我了。”

“那我們不談私情,就談大義。”阿誠說,“我大哥是軍統秘密情報部門的重要力量,若有什麽方法可以完成此次的計劃,又不用犧牲掉他的性命,難道不值得一試嗎?”

王天風坐下來:“你說,我姑且聽一聽。”

于是阿誠也坐下來。

“按照大哥本來的計劃,最後一天他會要我打電話告知南田關于他乘船的碼頭和出發的時間,然後讓南田故意截住他。我就反其道而行之,”阿誠說,“到了最後一天,我依然會給南田打電話,但是我要告訴她的不是大哥的行蹤,而是我自己的行蹤。我會告訴南田,明先生發現了我的背叛行為,因此要殺我滅口。所以我為了逃命,只好慌不擇路地逃出了明公館。為了怕南田棄我于不顧,不肯出手搭救,我得帶上一點保命的東西。剛好在這個時候,郵差來送信,我在門口截住了郵差,知道了信的秘密,因此拿到了那張戰區圖。為了戰區圖,南田沒有辦法,一定會帶着手下來找我。”

“可是,南田不見得一定會相信你手裏的圖是真的。”

“不,南田會相信的,因為我也要給她變個魔術。”阿誠說,“這個魔術就是我自己。”

這個魔術阿誠從第一天就開始變了,從第一天披上他的僞裝開始。

阿誠曾在無意中結識過金林福——上海灘最有名的魔術師之一。

金林福身材臃腫,腿腳不便,總是穿着寬大的長袍,拖着腳走路,一邊走一邊喘。可是他有一個絕招,叫做大變魚缸。沉甸甸的魚缸,裝滿了水,裏面幾十條魚,都是活的。當金林福在舞臺上将它變出來的時候,總能引起滿堂喝彩。

這個魔術其實很簡單。金林福上臺之前,會把魚缸固定在雙腿之間,用兩膝夾住,然後用他飄逸的長袍遮擋,無論是走路,還是表演,都不會讓觀衆看出其中破綻。

這個魔術同時也非常難。而且這種艱難,不可為常人想象。為了變這個魔術,步伐矯捷身姿靈巧的金林福一輩子都在扮演一個肥胖臃腫腿腳不便的人,無論是在舞臺上,還是在舞臺下。

金林福就是他的魔術本身。

而阿誠也一樣。

一直以來,他都在扮演一個利欲熏心,厚顏無恥又貪生怕死的人。

這個世道裏多的是像他這樣的小人物,一點也不稀奇。

他們落在上海這座彷如漂在水中的城市裏,就像是一粒灰塵落在汪洋上。那股子醉生夢死茍延殘喘的氣氛,和這個光怪陸離風雨飄搖的城市正合适。

而南田自以為看透了像他這樣的小人物。

所以,當南田最終發現屬于他的“魚缸”的奧秘的時候,一定會覺得有些不可置信吧。

在他濃墨重彩的僞裝底下,是信仰,是勇氣,是鮮紅如血的赤子之心,還有,可以為之舍身的愛。

——這就是他“最後的魔術”。

“南田自以為了解我,也認為像我這樣惜命茍活的人是絕對不可能拿自己的命去賭的。因此我就把我自己的命攤在牌桌上,賭她肯定入局。”

“你要我怎麽配合你?”王天風問。

“首先,幫我準備一份和要給我大哥的假圖紙一樣的圖紙,然後在萬航路附近幫我安排一處房子,那裏離大哥乘船的碼頭遠,可以防止南田碰巧撞上大哥。哦,對了,房子裏要有保險櫃,帶密碼鎖那種。還有,幫我準備炸藥。”

王天風是個聰明人,一聽就明白了阿誠的意圖。

當南田接到阿誠的電話,雖然懊惱着讓明樓這條大魚跑掉了,但是首先,她必須力保拿到戰區圖。

因此,她一定會舍棄搜索明樓,而搶先去搭救阿誠,以趕在明樓手下的人之前拿到圖紙。

而當她趕到阿誠電話裏說的地點的時候,會看到萬航路那處房子發生爆炸,氣浪沖出窗口,震碎了所有的玻璃。

沖入屋內,她會發現阿誠的屍體。

可是如果要殺掉一個人,槍就夠了,根本不必動用炸藥。

除非,那些殺人者是要破壞掉什麽他們無法帶走的東西。

然後,南田會成功地找到那個已經因為爆炸氣浪扭曲變形的保險櫃。

……裏面,躺着被保護完好的那張圖紙。

明樓說過,南田多疑又剛愎自用。

既然她不相信那些送到她手上的東西,阿誠就讓她自己來尋寶。

“你怎麽看?”阿誠問王天風。

“可行,”王天風點頭,“更改過的計劃的勝率就跟明樓原來的計劃差不多高。”

“那就行了。”

“不行,”但是王天風說,“別忘了,你還得搭一條命進去。”

“我知道。”阿誠點頭,“可是大哥的命比我重。”

“你錯了,”王天風搖頭,“所有人的命都是一樣重的,因為每個人都只有一條命。于曼麗只有一條,你也只有一條。命沒了,就什麽都沒了。”

“可是只要還有一點希望,我就不想把大哥填進去。”

“哦,我明白了,你不想把你最愛的人填進去,卻想把他最愛的人填進去?”王天風說。

阿誠不說話。

良久,他才開口:“你都知道了?”

“在我面前,你還是嫩了點。”王天風說,“就你們兩個眉來眼去的那個熱乎勁兒,我得自戳雙目我才看不出來。”

然後王天風嘆了口氣。

在王天風還是他教官的那些年,阿誠見過王天風鐵血手腕,草莽氣概,惡言惡語,如癫如狂。阿誠唯獨未見過王天風嘆氣。

“還在一起執行任務的那些年,明樓曾經告訴過我,他心裏有人。我想那是一個比他的命還要重的人。現在,我卻要幫忙把這個人送上不歸路,我想明樓是絕對不會放過我的。”

“那你就告訴大哥,是為了勝利。”阿誠說,“為了勝利,無論舍得兩個字有多麽痛,也必須舍得。”

王天風終于答應了,還把在屋外站崗的郭騎雲叫進來,讓郭騎雲在自己離開上海回去重慶之後,一切聽阿誠指揮行動。

出來的時候,是郭騎雲送的他。

“今天我突然覺得好像我不曾認識你。”郭騎雲說。

阿誠停住了腳步,回頭看郭騎雲:“怎麽了?”

“我覺得……好像這麽多年我都被你騙了。”郭騎雲撓了撓頭,“就連在我這個戰友面前,你都戴着你的僞裝。”

阿誠看着郭騎雲:“為了補償你被騙這麽多年,你有什麽想要問我的,問吧。”

郭騎雲想了想:“其實你的那些個莺莺燕燕都是不存在的吧,其實你愛的另有其人吧。”

“啊,就問這個?”阿誠失笑,“你不問問別的?”

“什麽別的?”

“你不問我是姓國還是姓共?”

“知不知道有什麽關系,反正你也要死了。”郭騎雲說,“再說了,姓國也好姓共也好,我們都是姓中,中國的中。沒了這個中,我們都是無姓之人。”

阿誠看着郭騎雲。他們戰友一場,卻礙于自己的身份,這麽多年從來無法坦誠相見。

但是此時,阿誠卻覺得他們終于達成了某種無需語言的互相理解。

“你別不做聲啊,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郭騎雲推了他一把。

“我為什麽要告訴你?你不是也從來沒有告訴我你的女朋友是大明星李小鳳嘛。”

“我,我這不是怕你小子又各種調侃我嘛。”郭騎雲說,“不過現在你反正也知道了。你呢,你喜歡的到底是個什麽人?”

阿誠笑了。他沒有回答郭騎雲的問題,卻突然大聲念道:“我要你活着,在我沉睡了等待你時,我要你的耳朵繼續聽着風聲。”

“什麽跟什麽嘛。”郭騎雲皺眉。

“我大哥說了,要有文化,要多讀書看報,你看看,大老粗就是不行啊,詩都聽不懂。都不知道你女朋友怎麽忍得了你。”

“不用你操心,我跟我女朋友好着呢。”

阿誠還想調戲郭騎雲兩句,但是看了看表,卻打住了話頭。

“我得走了。回去太晚了,怕我大哥起疑心。”

然後他在茫茫夜色之中沖郭騎雲做了一個謝幕姿勢。

“你啊,有什麽問題,下輩子要記得早點來問我。”他說。

“滾滾滾。”郭騎雲說,“不說就不說。下輩子也別讓我遇見你,煩人。”

阿誠笑起來,也不跟郭騎雲道別,轉身就走。

路還很長,但是他腳步歡快。

現在他要回家,他要回到明樓的身邊去,然後他要吻他。

他要擁抱他,和他雙手交握,肌膚相親,抵死纏綿。

他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他想,但是足夠他用全部生命來記住明樓。

……然後至死不忘。

他曾經那麽盼望,能夠遇到那樣一個人,雙手炙熱。而那個人的靈魂也和雙手同樣炙熱。

那麽就把自己的手交給他,任他驅使。

那麽就把自己的腿交給他,為他奔波。

那麽就把自己的命交給他,作他盾牌。

那麽就把自己的心交給他,無悔無改。

他沒有想過,他竟然可以真的遇到這樣一個人。

這個人的名字叫明樓,是他所愛之人。

阿誠又想起了那首詩,那首他無意之間讀到的詩:

我要你活着,在我沉睡了等待你時。

我要你的耳朵繼續聽着風聲。

……我要我所愛的人繼續活着。

+++

我說過的,計劃不執行到最後一步是不知道結果的。王天風在信裏寫。

明樓,我知道這不是你想要的結果,但是你必須接受。然後王天風寫道。因為阿誠已經選擇了他的道路,把另一條道路留給了你,你就必須走下去,為了勝利。

明樓把信捏成一團。

“不行,我要回去找他,我要制止他這種愚蠢的行為。”明樓說。

可是郭騎雲攔住了明樓。

“報告長官,一個小時前萬航路的面粉廠爆炸,屋內無人幸存。”他敬了個禮,大聲道,“明誠同志……已經犧牲。”

一聲巨雷,仿佛在頭頂炸開,明樓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

頭痛得仿佛有一把刀在刮,明樓腳步踉跄了一下,努力維持自己的平衡,才能不讓自己就這麽倒下去。

這不可能,他想。

因為就在幾個小時前,明樓還和那個人通過電話。

他還對那個人說,送君千裏,終有一別。

他說,阿誠,今天大哥就只能送你到這裏了。

他說,只要相信我們的信仰,只要堅持走下去,這條道路就一定會通往勝利。

“阿誠……”當這個名字從他絞痛的肺裏溢出,明樓再也支持不住,用手撐住了自己的腦袋。

“長官,請節哀。”郭騎雲也不好受,然後他仿佛想起什麽,從腰間取出別在那裏的東西,遞給明樓。

“長官,這是阿誠托我轉交給你的。”

那是一副手套,明樓低頭看着。就是冬至第二天,他買給阿誠的那副。

他終于明白,那天晚上阿誠回來的時候為什麽沒有戴手套。

因為他已經把手套交給了郭騎雲。

因為在那天晚上,他已經抱定了必死的決心。

“阿誠還有一句話要給長官。”郭騎雲報告。

“說。”

“他說……要您一定記得大姐的話。”郭騎雲逐字重複着阿誠的最後遺言,“您必須活着。”

手套都快被明樓捏碎了。他舉起來,看着,淚卻控制不住地流下來。

那裏早就不再殘留任何屬于那個人的溫暖氣息,可是明樓卻用它們覆蓋住自己的臉,然後把所有哽咽都埋在裏面。

郭騎雲陪他站在夜色中,看他從哽咽到嚎啕。

末了,他說:“走吧,長官,毒蜂會在重慶接應您。抗戰還未勝利,還有更艱難的戰鬥在等着您,您要保重自己。”

明樓上船的時候,郭騎雲向他敬了一個禮。

當船起航,追逐碧濤駛向遠方,郭騎雲看到明樓就站在船頭,頭發在夜色裏被吹亂。

他不知道明樓此時此刻在想什麽。明樓看起來悵然若失,神情恍惚,和自己一直以來認識的那個長官并不相像,仿佛他有一半靈魂已經不在,遺失在了上海這蒼茫晃蕩的夜色之中。

不知道為什麽,郭騎雲突然想起了阿誠從未告訴過他名字的那個人。

……那個阿誠深愛的人。

+++

“我挂了。”明樓在電話那端說。

“別挂,大哥。”而阿誠說。

他只是想再聽聽那個人的聲音。聽他叫自己阿誠,說自己沒大沒小,或者只是綻開眉眼,笑聲在喉嚨裏輕輕回響。

他不怕死,他怕的是永遠也再見不到那個人。

“送君千裏,終有一別。”然後他聽見明樓說,“阿誠,今天大哥就只能送你到這裏了。從今往後,你好好的。還有,記得,抗戰還沒有勝利,任何地方都可以是我們的戰場。只要相信我們的信仰,只要堅持走下去,這條道路就一定會通往勝利。”

阿誠死死咬着自己的指關節。

明樓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都仿佛烙在他的心上,炙熱滾燙,燙得他想要掉眼淚。

他多麽想要再告訴明樓一次,自己是這麽地愛他。

他多麽想要再看一眼明樓的樣子,即便不能在他身邊陪他老去。

他多麽想要再幫明樓泡最後一次咖啡,系最後一次領帶,在明樓頭疼的時候,讓他最後一次靠在自己的懷裏,然後抱着他直到他的頭痛漸漸過去。

可是他知道他不能。

他必須僞裝得足夠好,才能讓明樓不看穿他的計劃。

他必須咬緊牙關,才能讓自己不會失聲洩露情緒。

深深吸了一口氣,他終于可以重新開口。

“我一定記着大哥的話。”

“好。”明樓說,“走吧,我挂了。”

然後電話挂斷了,話筒那邊傳來了嘟嘟的盲音。

大哥,他對着話筒低聲喃喃,可是已經再無人可以聽見。

雖然沒有說再見,但這就是再見了,他想。

曾經他和明樓在不同的道路上走着……直到殊途同歸。

而今天,他們共同的道路将再度分岔。

明樓向生,而他向死行。

可是他并不害怕。只要想着明樓前面的路是光明一片,他便覺得無所畏懼。

挂下電話,他走出電話亭,然後走進夜色之中。

這個冬夜就和所有的冬夜一樣,冰冷刺骨,寒風獵獵。

這個冬夜如此漫長,仿佛永遠沒有盡頭。

但是他知道,春天一定就在什麽地方,溫暖而強大。

他看不到,不代表春天不在那裏,不代表別的人也看不到。

春天一定會來的,就像他們一定會贏得這場戰争。

因為有千千萬和他一樣的人,願意用自己的血肉之軀,鋪成通往勝利的道路,築出連接春天的坦途。

而待到春日到來……不知道大哥會不會在那片爛漫春色中讀書,寫字,打球,騎馬,拉兩段凱旋歌奏,唱一出海晏河清。

這樣想着,阿誠不禁露出一個笑容來。

他一個人,在沒有人的街道上走着,自街燈亮處到黑暗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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