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叛軍終于打進了京城。

連日攻城,城內但凡略微靠外的街巷都被流矢飛彈熏得一片焦黑,斷壁殘垣上是同毀壞得不成樣子的城牆一樣的凄涼。街上幾乎空無一人,平日裏圍在腐肉旁耀武揚威的野狗早已被宰來吃掉,如今只有街頭餓殍身上幾塊殘餘的布片,被風一吹,晃晃悠悠不費什麽勁就飄起來,飛過去,繞了車馬的腿邊輪旁打着旋兒,毫無意義地轉了幾轉,又了無生趣地掉回地面上。

靜默中仿佛有誰幽幽一聲長嘆:“寧做太平犬,不做亂離人……”

年輕的皇帝身着朝服,端端正正的坐在金銮殿上,脊背挺得很直。到了真正要成為敗寇的這一刻他反而出奇的鎮定下來,先前的一切慌亂惱火與不可置信統統消失無蹤,他垂眸向玉階之下看去,同每一個早朝一樣沒什麽起伏的招呼道:“清王。”

——就好像他仍面對着跪伏的成百朝臣,而不是站着的那麽唯一一個人似的。

佘政身上的盔甲還未除去,渾身的銳氣夾雜着血污撲面而來,他擡頭與皇帝對視,一雙眼睛亮得有些駭人,片刻後長眉一挑,竟是把手中倒提的佩劍丢在了地上,笑道:“能得陛下禦口親封,臣惶恐之至。”

皇帝暗自握緊了龍椅扶手,沉默不語。

清王佘政,這個名字從五年前他起兵的那一刻起開始如影随形地出現在周圍,朝堂,奏折,兵報,市井傳言,他是個自立為王的神話,只不過這救世濟民的神話是踩在皇帝治下的破爛江山的屍體上流芳的。

朝廷絕不承認這麽一個不倫不類的封號,說起他那群官兵眼中的烏合之衆也不過是“逆黨”“賊子”的叫着,即使是皇帝自己,也不曾想過還有親口叫出這個他們實際上已經耳熟能詳的稱呼的一天。

佘政似乎也不在意對方是否搭話,他四下裏環顧了一圈,可惜近年為了備戰,宮廷內外一應開始節衣縮食,偌大的金殿上一把被占用龍椅竟是唯一的飾物,可謂是環堵蕭然,他不滿地“啧”了一聲,順手摘下頭盔,直接在玉階下不甚講究地坐了。

兩人同時沉默,氣氛一時僵持,他們好像都在等着什麽。

佘政突然輕嗤一聲:“說實在的,陛下不曾北狩,确實出乎我的意料。”

皇帝淡淡道:“也不是什麽人遇到亡國之時,都想着要跑的。”

佘政搖搖頭:“是有這樣人,但不會是陛下你。”他的笑容漸漸加深,顯得有點陰陽怪氣,“陛下守在這裏,是怕我找到誰?或者說,不想我找到誰?”

皇帝驟然起身。

佘政同時開口,他刻意把聲音放得又軟又輕,幾乎有點缱绻暧昧的味道:“我進城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圍了相府。晚了陛下,就算你現在把袖子裏那把匕首拿出來,甚至出人意料的刺傷了我,他也不會跑,而且跑不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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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話,空無一人的大殿裏跑上一個人來,那人皇帝從未見過,大約是在流放之地找來的副将。那副将看也沒看站得有些手足無措的未來廢帝,徑直向佘政道:“王爺,蕭相找着了。”

皇帝挺得筆直的身子骨裏好像有什麽東西洩了。

他心下愣愣地想:不是答應我了…要走的嗎?

佘政冷冷道:“他還用找?就在相府裏正襟危坐等着你們吧?”

副将邀功之心被戳破,讪讪笑道:“可不是……這也真是奇事一樁,那相府上下,居然也沒幾個人跑的。”——雖然本來也沒幾個人就是了。

“弟兄們進去的時候,蕭相還練字呢,旁邊書童磨墨的磨墨,倒茶的倒茶……跟沒事兒人似的。”

佘政毫不意外地點頭:“你們別委屈了他,除了□□白绫,要什麽都給他送去,過一會兒,我就去見見他。”

副将領命走了,又只剩下佘政一個人饒有興致地欣賞着皇帝的表情。

皇帝艱難道:“我可以去幫你勸降,你……你別傷他。”

佘政好像聽到了什麽笑話,他把搭在膝蓋上的手撐在地上,側過身子,有些不可置信道:“傷他?當初剛開戰的時候,是誰說‘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怎麽都不肯把他交到我手裏的?怎麽?現下也不要他保你們那蕩氣回腸的氣節了?”

佘政起兵的時候,自然也是有名義上的一番道理的。起兵的名狀裏在長長一串皇帝不仁,奸臣當道的罪名之後,就是此番起義的口號——“誅佞臣,清君側”,而他自封的這個封號,清王清王,清的就是佞臣蕭陌,聲名在外的當朝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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