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3)
往上一看,緊靠土坑的牆壁上居然貼了大紅的“囍”字。
他心想,這是誰的婚房?
他四處張望,又發現窗戶旁邊挂了一幅照片,照片裏面有兩個穿軍裝的人,似乎是婚照。
他再走近一看,居然是他和葉元傑!
他什麽時候和葉元傑照過這種照片了?
荒唐 ,實在太荒唐了……
“彥之,你怎麽老盯着我們的照片看呢?”
一個低沉的聲音傳來,裏面還含着寵溺的笑意。
柳彥之轉頭看向門口的男人,居然是葉元傑。
葉元傑進了屋,就直接單手摟住他的腰,另外一只手捧着他的後腦勺,吻向他的嘴唇。
他們瘋狂地親吻着,仿佛要把對方的靈魂都要吸掉。
柳彥之理智上知道自己這樣做是不對的,他應該推開葉元傑,哪怕這只是一個夢。
可是,他舍不得……
☆、10 、供銷社
柳彥之感覺到了有人在他耳邊不斷地說話,可是他聽出來那人到底在他的耳邊說了什麽,他拼了命想睜開眼睛,用盡力氣想開口:“唔……”,可是聲音太小了,根本沒人能聽到。
一雙粗糙帶着老繭的大手,輕輕撫摸着柳彥之的臉龐,祈求道,“彥之,你快醒醒,別再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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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傑,彥之還有沒有醒過來”春大娘進到病房裏。
葉元傑放在柳彥之臉上的手迅速地放了下來,“還沒有。”
一雙帶有老繭的大掌覆在了柳彥之的額頭上,春大娘擔憂地道:“燒已經退了呀,怎麽還沒醒呢?”頓了頓,她又說道:“元傑,你去隔壁房間把李醫生喊過來吧。”
“嗯。”葉元傑應道。
接着,柳彥之似乎聽到一陣腳步聲,再緊着他感覺有人探了探他的額頭,又用手掰了掰他的眼皮,“沒事啊,燒都退了,就是睡得沉了些,等他自己醒過來就好了。”
說話的人是個男人,身上還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難道是個醫生?我生病了嗎?柳彥之迷迷糊糊的想。
“你去拿些棉棒過來蘸些水到他的嘴唇。”那醫生說。
“我馬上去。”葉元傑回答道。
清清涼涼的水順着幹澀的喉嚨流了進去,柳彥之感覺舒服了些,喉嚨沒那麽火辣辣地痛了,他用盡力氣勉強睜開雙眼,見到的是一間簡陋的病房,四周是一片簡陋的白色。床邊還挂着白色的布簾。
坐在病床旁邊的春大娘,看到他醒來,驚喜地說:“彥之,你醒啦?感覺怎麽樣?”
葉元傑快步穿過布簾,湊過臉來,臉上仿佛憔悴多了,他眼裏帶着緊張和關懷,低聲問道:“彥之,你……好點沒?”
柳彥之看着他,想到剛才那個夢,有點心虛,含糊道:“嗯,我感覺好多了。”
葉元傑眉頭都舒展了不少,“那就好。”末了,又偷偷看了他一眼,小心道:“對不起啊 彥之,我不該帶你去河邊的,還害得你跌在水裏生了病。”
春大娘也生氣道:“你是該好好向彥之道歉,看你把彥之害得病了好幾天呢。”
柳彥之輕聲道:“大娘,不關元傑的事,是我自己好奇要去的。”
春大娘說:“彥之,你就別護着他了,肯定是這小子先嚷着去的。唉,還是不說這些了,你先好好休息啊。大娘去買點熱粥給你吃。”
“謝謝你啊,大娘,我又給你添麻煩了。”
春大娘愣了會兒,嗔怪道:“瞧你這孩子說的,這可就生份了啊?”
柳彥之吃了粥之後,有了點力氣,這時一個病人進來了,因為這個衛生所只有一間病床,他只能出院了。
在離開之前,春大娘說是要去供銷社
買東西,柳彥之他們便一起去了。
這年頭根本沒有人敢做些小本生意,因為很容易會被人安個“投機倒把”的罪名,所以大家買東西都得去供銷社買。
原來供銷社離衛生所也就幾步路的距離,柳彥之還因為有多遠呢。
供銷社、衛生所 和縣大隊部,這三個地方形成一個“品”字院落,縣的大隊部在最北邊,衛生所和供銷社則占據東西兩側,互相遙望。
據說這供銷社是縣裏唯一的一個供銷社,賣的東西五花八門,有牙膏牙刷之類的生活用品,也有從農民手裏收購的農副産品,如大白菜、酸腌菜、花生、白面之類的。
靠牆上的大木架上擺着的是各種生活用品,
還有一個裏面擺着用白布袋裝着紅豆、大米、花生的木櫃臺,售貨員站在木架與櫃臺之間。
柳彥之和春大娘他們進來的時候,這裏只有幾個女中學生買本子,他們大概囊中羞澀,多問了幾句價錢,被售貨員拿白眼瞟好幾眼了,她們臉皮薄,紅着臉離開了。
春大娘在挑香油。
柳彥之則在櫃臺前都粗略看了一遍,感覺這裏的供銷社跟上海的差別很大,這裏的供銷社裏賣的東西種類很少。
“這瓶香油要多少錢?”春大娘問。
“五毛錢。”
“咋貴了一毛呢,俺正月來的時候才四毛錢。”春大娘的聲音也大了些。
“價錢又不是俺訂的,買不買随你。”售貨員不耐煩地說。
柳彥之拽了拽大娘的衣角,“大娘,我身上還有錢,不夠的話,我給你。”
春大娘火氣下了不少,“彥之真乖,沒事,大娘有錢,用不着你的。”
“娘,俺也有錢,不夠跟俺說。”葉元傑也說的。
春大娘高興地看了葉元傑一眼,轉頭就和售貨員買東西,也不問價錢了。
柳彥之看了一下,有香油、白面、鹽和四毛錢半斤的“毛燒”(據說是紅薯幹釀的白酒),還有一些生活用品,都被放在一個白布袋裏,讓葉元傑扛着拿回去。
走的時候,柳彥之回頭看了一眼供銷社門口的那座“忠字臺”,那是一面立在石臺上的矮牆,牆上畫着Mao主席像,主席雙手抄前,雙眼遙望遠方,而背景則是中南海的雪景。
☆、11、電影
在這個文化娛樂匮乏的時代,看電影是件讓人興奮的事,哪怕電影是重複放映的,也不能使他們的興奮冷卻下來。
柳葉齋村裏有兩百多口人,加上附近李家村、張家溝子的村民們,有近1千人。
每到縣電影站下鄉放映電影的時候,這附近的百姓幾乎是全員出動,結伴而至,到曬場上看電影。
柳葉齋的大隊部隔壁就是個倉庫,用來存放谷粒和各種農副産品,倉庫前面用水泥砌了一大片地,到了收獲時節,就用來曬高粱、小麥、稻米之類的農作物,故而被村民們喊作“曬場”。曬場的地方大,在這裏放電影是最合适不過。
太陽還沒完全下山呢,曬場上就擠了不少人,大家都是自個兒帶着小板凳過來的,臉上都帶着笑意,喜氣洋洋的。
電影放映之前,電影放映隊的領導總是要上前講話,他一上去,大家就知道這是要開始放電影的了,便老老實實地坐在下面。
電影剛開場,開場音樂才響起沒多久,底下的群衆便交頭接耳,各種交談的聲音也開始高了起來。
坐在角落旁邊的柳彥之只能迷迷糊糊的聽到有人說:“不是這樣的啊。”、“音樂咋變成這樣子嘞。”
事實上村民們的争論是有原因的。
因為縣電影站下鄉放的電影,只有三部。
一部是《英雄兒女》,講打美國鬼子的;一部是《平原游擊隊》,講打日本鬼子的;還有一部是《打擊侵略者》。
可現在放的電影并非是上面那三部。
“是《萬家燈火》”坐在柳彥之旁邊的青年開口道。
剛剛說話的是知青——李向陽,他算是和柳彥之比較談得來的朋友。因為柳彥之感覺,李向陽和他點相似,他們都是在這場運動中,少有的保持着較為清醒的自我判斷的人。
因為村民們談論的聲音越來越大,這時有電影隊的工作人員出面解釋了緣由。
原來是因為柳葉齋這七個新下鄉的知青都是從上海來的,電影站的領導便去了別的地方找了部講上海的電影回來放映,一來可以慰問一下新知青,二來也可以給村民們看個新鮮。
這部電影叫《萬家燈火》,講的是代價慘重的八年抗戰終于結束,作為金融中心的大上海并未在勝利的曙光下重煥生機,前途未蔔的國內□□勢以及飛漲的物價讓上海市民迎來新的磨難。
供職于某貿易公司的普通職員胡智清(藍馬飾)和賢惠勤勞的妻子藍又蘭(上官雲珠飾)、可愛的女兒妮妮(史恰恰飾)過着還算殷實的生活。
但随着時局日益動蕩,智清一家的生計漸漸變得局促起來,偏偏老母親又帶着弟弟春生從農村趕來上海投靠。吃穿用度愈加緊張的同時,婆媳間固有的戰争也讓智清愁壞了頭腦。胡智清的老板錢劍如頭腦機靈,擅長鑽營,他昧着良心在此期間投機倒把,因嫌胡智清礙事而将這位同鄉兼同學開除,使智清一家頓陷絕境。
動蕩不安的大時代背景下,千千萬萬中國人悲慘命運的縮影……
“你怎麽知道的?”柳彥之疑惑道,他怎麽就沒認出來。
《萬家燈火》柳彥之在上海的“大世界”也看過幾次,可惜在“大世界”的三字招牌被拆除,改為“東方紅”後,他就沒去看過電影了,
因為他最喜歡的哈哈鏡、在大世界已經服務了五十年的哈哈鏡,因“歪曲勞動人民形象”的罪名被移除了,他怕觸景生情,就沒再去了。
“大貴叔說的,他的大兒子在電影站工作,昨天晚上回來告訴他的”李向陽解釋道。
李向陽口中的大貴叔,名叫葉大貴,是葉元傑的大伯。柳彥之只見過他的二兒子葉建國和小女兒葉惠紅。
領導一出面,剛才吵吵鬧鬧的人們瞬間安靜下來,開始安安分分地看電影。黑壓壓的人群盯着眼前的閃爍着人影的大銀幕。
而沒能占到位置,只能站在後面的葉元傑則在看着柳彥之和旁邊的青年相談甚歡,心裏酸得不行,但他又不明白這感覺到底是怎麽回事。
自從彥之從衛生所回來後,似乎在有意無意地疏遠自己。葉元傑心想。
他歪過頭去看他的側面,銀幕上的散發出來的光芒塗抹在柳彥之的臉上,整個輪廓都柔化了,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他秀挺的鼻梁,和長長的睫毛。
那一刻,葉元傑的心,跳得比以往快了幾分。
“這個電影真是反映了上海市民或多或少都遇到過的生活境遇。”李向陽突然感慨道。
“誰都有故鄉。”柳彥之回道。
這年頭,上海是個移民城市,這些新上海人和自己的故鄉之間總有割不斷的聯系,
電影快結束了。
"我們要活下去,讓我們靠的更緊一些吧。”這是影片主人公的最後一句話。
在柳彥之看來,這句話就如《亂世佳人》中斯嘉麗所說的 “tomorrow is another day”一樣經典。
電影結束沒多久,柳彥之又去了上次那個讓他感到難以忍受的茅廁,解決問題,
他出來的時候,發現葉大貴的兒子葉建國拉着一個男人嘀咕了一陣子,接着那個男人翻遍了全身的口袋,把所有的毛票兒都給了葉建國。
葉建國拿了毛票兒,頭也不回的走了。而那個男人一直盯着葉建國離去的身影,眼裏有無奈、也有欣慰。
突然間,那個男人回過頭來,和柳彥之四目相對。
☆、12、番外—葉柱國
葉柱國是個很實在的人,用文雅的話來說就是“很儒雅”。這是柳葉齋的村民們所公認的。
據說生産隊在進行搓玉米共同勞動的時候,那年頭糧食少,生産隊長要是不在,大夥兒都會偷偷往口袋裏塞玉米粒,只有他不會偷拿,大家都說他不會撿便宜。
再比如,大夥們在公共食堂吃“大鍋飯”的時候,要是有人沒有位置坐了,那人就會蹲在一旁吃,絲毫不會考慮自己的形象問題,周圍的人也不會覺着這麽做有什麽不妥。
可要是換作葉柱國,他就絕對不會這麽做,因為他覺得這動作很不雅。
葉柱國就是這麽個處事斯文而又實在的男人。
然而,就是衆人口裏做事“實在”的人,卻做了件最不實在的事。
導致他的親生弟弟恨了他。
葉柱國和葉建國這兩兄弟之間芥蒂,得從10年前開始講起。
10年前,高中畢業的葉柱國回信給柳世青,婉拒了他繼續資助自己複讀的建議。
畢了業的葉柱國當了生産隊的工分記賬員,小他兩歲的葉建國早在小學畢業後,就執意回了家,随大夥兒出工掙工分去了。最小的妹妹則還在嗷嗷待哺。
那年的秋分,在公社當幹部的葉大貴匆匆忙忙地趕回了家。他把兩個兒子叫到了堂屋。
原來是縣裏電影站給公社分配了4個招工指标。當時的招工指标可是千金難求的,因為它可以使一個農民變成一名端鐵飯碗的國家工人,這身份的跨越可以說是質的改變了。
要知道在1959年,柳葉齋村民們每年年中分配時,整個生産隊近兩百人,可以分配的現金總數不超過3000塊錢,平均每人15塊錢左右,這十五塊錢得從6月初支撐到年底。
然後在距離過年的時候,有一次年底分配,分配的金錢也是不超過20塊。
這一年到頭,也不過是只有兩次分配。
生産隊裏最能幹的單身男勞動力,一年到頭也拿不到100塊錢,更別說拖家帶口的家庭了。
可想而知,當上拿國家工資的工人是多麽令人向往的一件事,光每個月的工資就有十多塊,連工作都比下田出工要輕松。
由于葉大貴工齡長,工作表現又突出,按政策,他得到了其中一個招工指标。
當時,葉柱國和葉建國都想要這個指标,可是因為葉柱國是村裏的記賬員,大小也是個幹部,葉大貴和媳婦荷花商量了半天,最後決定讓二兒子去。
葉建國當然高興得不行,可就輪到葉柱國心裏不高興了。
葉柱國很不甘心,明明自己是名高中生,文化程度比弟弟高那麽多,去電影站這樣的文化場所工作不是更應該讓自己去嗎?
于是,葉柱國偷偷地把那張蓋了紅章的表格給偷了出來。
等東窗事發的時候,事情都已經無法挽回了。
葉大貴當時就狠狠地抽了葉柱國一頓,被搶了名額的葉建國更是在怒不可遏,恨得牙癢癢的。可他再怎麽恨也無濟于事了。
表格已經填了葉柱國的資料,白紙黑字紅印,無法更改,如果塗改,那便意味着招工指标的放棄。
或許葉柱國偷表只是出于一時的不甘和沖動,那麽當他填了表,明白了自己犯了多大的錯誤後,留給他的只會是無盡的懊悔和一輩子的愧疚。
一個月後,葉柱國如期去了縣城當了工人,而葉建國則留在家裏,悶悶不樂,借酒澆愁。
從那之後,葉建國整個人都變得陰陰沉沉的,看誰都一副欠了他的嘴臉,他也不再出工幹活,整天不是窩在家裏睡覺,就是在村裏游手好閑。
對葉柱國這個大哥,他更是理都不理的。
葉柱國回了家,就當他是空氣,不給人家一個正眼。
除非缺錢了,就去葉柱國的單位找他要錢。
手足之情居然蒼白到這種地步。
對于葉建國的這些變化,葉大貴他們夫妻倆是看在眼裏,痛在心裏,可打也打了,罵也罵了,誰也說不了他走回正道。
而葉柱國更是心痛,他搶了弟弟一張表,毀了弟弟的一生,他這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
這是他的原罪,是他這一輩子都得背負的罪債。
☆、13、春夢
“難道你不會感到委屈嗎?”在聽完了他長長的敘述後,柳彥之問他。
“雖然你當初做錯了,可你這些年來一直對他予取予求的,可卻他依舊沒有原諒你。”
“委屈?我有什麽資格和立場去委屈?這件事,原本就是我先做錯了,是我先對不起他的。”葉柱國苦澀地說。
這是他的原罪。
“你不能這麽鑽牛角尖,這個事情本來就有許多不确定性,即便當初那張指标落在你弟弟手上,可是你能肯定他就一定能幹得好這件工作嗎?又或者他能幹得長遠嗎?”柳彥之頓了頓,“你實在是不必把所有的責任都攬在身上。”
葉柱國搖搖頭,嘆了口氣,“你不會懂的。”
他葉柱國,在十六歲的時候,偷了的那張招工表不僅僅只是剝奪了弟弟成為國家工人的機會,它還意味着自己親手斬斷了這份純粹的手足之情。
這些年來,葉柱國無時無刻都在為自己當初的行為後悔。
他想,要是換了現在,他肯定不會為了區區一張招工表就葬送了他和弟弟之間的親情,
也就不會讓自己背負這麽沉重的愧疚感。
可是他當時不懂,他當時太年輕了,一個招工指标就勾出了他的自私,以至于他犯了一個這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的錯誤。
于是他的靈魂永遠都背負着這場錯誤所造成的原罪,日日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唯有用對弟弟予取予求的極端的方式,才能稍微降低他心中的負罪感。
否則,他不知道該如何救贖自己。
他頓了頓,說:“彥之,你是柳伯伯的孩子,我希望你不要步我的後塵,有些事情,要想清楚自己能不能承擔後果才能去做。”
“你……”柳彥之還沒說出來,就被打斷了。
“彥之,你在和誰說話?”遠處傳來葉元傑的聲音。
柳彥之和葉柱國不約而同地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是葉元傑在向他們小跑過來。
葉柱國問剛跑過來的葉元傑:“這麽晚了,你咋還沒回去呢?”
“我找彥之呢,柱國哥,你咋待在這裏呢,我剛剛看見電影隊的人在四處找你勒。”葉元傑說。
“不會吧?那我先回去了。”葉柱國對他們倆說:“你們也快回去吧。”
葉柱國離開後,葉元傑撓了撓頭,對柳彥之傻笑,問:“彥之,你剛剛在和柱國哥聊些什麽?”
“也沒什麽,就是一些關于電影的事。”柳彥之淡淡地回答,讓人聽不出喜怒。
葉元傑聽了後,那股憨勁兒似乎消失了,情緒明顯有點低落,他小心翼翼地問:“彥之,你這幾天對我一直怪怪的,你是不是還在怪我害你掉水裏去?”
沒想到葉元傑一直大大咧咧的,內心居然這麽敏感,柳彥之有些驚訝,可惜自己不着痕跡地疏遠他,并非因為那件事,而是因為自己內心深處那個不為人知的隐秘渴望……
想到這個,柳彥之的臉色難看起來,他否認,“你想多了,我根本沒怪你。”
葉元傑見他臉色難看,就以為自己說對了,急急忙忙說:“對不起啊,彥之,只要你能消氣,讓我做什麽都可以。”
柳彥之不懂他怎麽就是認定自己生他的氣,再次否認,“我真的沒怪你。”他不願跟葉元傑就這個問題争執,“已經很晚了,我們回去吧。”
葉元傑見他不願意多說,只好順着他的意思回家了。
事實上,葉元傑也不明白,自己怎麽就這麽在乎柳彥之對自己的态度和想法。
他向來最瞧不起大老爺們兒因為一點小事就記恨別人,一點兒男人該有的氣概和胸懷都沒有。可事情要是擱在柳彥之身上,似乎他所有的原則和想法都會土崩瓦解。
葉元傑的疑惑沒過多久就被解開了。
那是一個深夜,他那天挑了一整天的磚頭,放工後,就已經感覺特別累了。
當天晚上,他吃完晚飯後就早早地上炕睡覺。
臨近6月了,氣溫也一直在上升,葉元傑睡了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半夢半醒間,他感覺特別難受,身上又熱又悶,還流了不少汗,黏糊糊的。
他半睜着眼,睡眼惺忪,腦袋裏還迷迷糊糊的。他發現屋子裏有微微的光芒,他下意識地往光源處看去。
他一下子就清醒了。
煤油燈的玻璃蓋子有些發烏,可依舊閃爍着暈黃的光芒,映襯着柳彥之那張白淨秀氣的臉。
柳彥之就坐在土炕對面的桌子上看書,而葉元傑躺在床上側着頭愣愣地看着柳彥之那堪稱完美的側臉。
秀挺的鼻子,微抿的嘴角,恰到好處的眉毛,還有那細長白皙的脖頸,在昏黃的燈光照耀下,閃爍着瑩潤誘人的光,就像天鵝頸一樣,有着說不出的雅致和柔美。
葉元傑的心忽然狠狠地跳動了幾下。
“燈下看美人,比白日更美三分。”不知怎麽的,葉元傑腦海裏突然浮現出語文課本上的句子來。
當天晚上,葉元傑就做了個春夢。他夢見自己身下壓着一副白白淨淨的身軀,那人修長的腿勾着自己的腰身,兩人交纏着,他很想知道身下的人是誰,可周圍似乎都朦朦胧胧、影影綽綽的,他只能看到那人細長優美的脖頸,卻怎麽也看不見那人的臉孔。
等到他迷迷糊糊地想要醒過來的時候,那人的臉卻又清晰了起來,竟然是柳彥之!
葉元傑吓得一下子就醒過來了。
幸好只是一個夢,他這樣安慰自己。
葉元傑認為自己是長大了,身邊又沒有個喜歡的姑娘,而柳彥之又長得比姑娘還要好看,自己才會如饑似渴到将他的臉給代入夢裏來,他不認為自己真的就對同樣是男人的柳彥之有着不為人道的心思。
可現實卻狠狠地打了他的臉。
葉元傑做了春夢醒來的當天。
那天夜晚天氣依舊悶熱,他照常回東屋睡覺,瞧見柳彥之正就坐在土坑上,他穿着一件白襯衫和褲衩,露出白淨的小腿,身形瘦削,全身皮膚透出一種瑩潤的潔白,而且皮膚非常細致。
不知怎麽的,葉元傑發現,眼前的身體竟然和他昨晚那個白花花的肉體重疊了起來,葉元傑分明能感受到自己下面蠢蠢欲動了起來,他立刻跑到外面去了,生怕被柳彥之發現端倪。
于是,葉元傑還是做回了那個晚上的绮夢,夢裏,他溫柔地撫摸着柳彥之白皙細致的肌膚,吻向他的嘴唇,一遍又一遍,仿佛永遠吻不夠,只是這樣,他就已經興奮不已,可等到夢醒之後,他感到既驚恐又愧疚,負罪感極重,這時他才不得不正視起自己對柳彥之的心思。
☆、14、布鞋
1969年6月1日
每年的6月一日,都是柳葉齋的“年中分配日”。
生産隊是農村的分配基本單位。在向國家交完規定生産結果後,除了縣裏規定要給生産隊員的口糧和工分轉換的工資,給完隊員之後,村裏倉庫裏還剩下的糧食和資金,是可以全村平分的。
夕陽西下,田野上籠罩起金色的光輝,天邊的雲朵色彩絢麗,樹上知了在大聲鳴叫。
此時此刻,我們的主人公——柳彥之走在村裏最裏邊的小路上,他雙臂抱着一個鼓鼓的大布袋,裏面裝着不少東西:棉花、蓮藕酒、大白菜、蘿蔔、紅薯幹、還有幾塊腌肉。
這些都是生産隊分配給他的,他還只是領走了其中一部分,剩下的那些粗糧,葉元傑會順便幫他一起領回去。
不過,葉元傑剛才被叫去給孤老的貧下中農送糧食了,等他當完“壯丁”後,才能将剩下的高粱、玉米等粗糧搬回家。
“等等……柳彥之同志,你先別走……”後面似乎有人在喊他。
柳彥之停了腳步,疑惑地回頭。
發現遠處有一位穿着藍白格子襯衫的女青年正向他小跑過來,右手邊抓着個籃子,左手不斷朝他揮動,手臂上面綁了條黑布帶。
分子。
這是柳彥之腦子裏蹦出的第一個詞。
這不能怪柳彥之這樣去認身份。
主要是手臂上的那條黑布帶,給柳彥之留下太深刻的印象了。
那是柳葉齋的不成文的新規矩,是這個特殊年代另類的畸形産物。
每每在工資分配、開鬥争會、學習會之類的集體活動,但凡有上級領導下鄉視察的時候,柳葉齋的地主、富農分子們,都必須在手臂上綁一條黑布帶,以示他們是“另類”。
可想而知,柳彥之在知道這事的時候,心裏是有多震驚,以至于他将黑布帶與分子二字等同挂鈎。
待那人逐漸跑近,柳彥之才發現那人居然是大妞。
大妞是柳世貴的女兒,排行老二,上面有個哥哥,下面還有一對龍鳳胎弟弟妹妹。
大妞之所以被叫做大妞,只是因為和哥哥相比,她是個妞兒;在弟弟妹妹中,她又排最大。
但大妞的本名不叫大妞,叫柳金桂。她雖然名字是“金桂”,可她的命卻一點兒也不“金貴”。
柳金桂出生時,她家裏剛被“土改”分走了所有土地,大她四歲的哥哥好歹也享受了幾年吃奶粉和細糧的少爺生活,輪到她時,就只能吃高粱和玉米棒子長大了。
等到下面一雙龍鳳胎出生,家裏的生活就更加困難了。
為了養家,她父親柳世貴販賣了幾趟雞鴨,掙了點錢,錢還沒捂熱呼呢,柳世貴就被拉到會上□□,罪狀是“走資本主義道路,搞投機倒把”,直接對他管制勞動。
家裏沒了父親這個頂梁柱,母親生産後又落了病根,就只能由哥哥和她來撐起這個家。
這一撐就是8年,直到她現在都25歲了,都沒嫁出去,當然這裏面也有所謂“成分不好”的原因。
“呼……總算趕上了……”柳金桂氣喘籲籲,雙腿的膝蓋微微向前彎曲,雙手撐在膝蓋上,籃子差點就要底着地了。
“金桂姐,你……找我是有什麽急事嗎?”柳彥之放下手上的大布袋。
柳金桂已經站了起來,手裏還是挎着籃子,絲毫不見剛才的狼狽,
“額,也不是啥大事啦。是這樣的……柳彥之同志,隊長說給你們放一個星期的探親假,俺是想問問你,是不是要回上海?”
雖然按輩分,柳金桂算是柳彥之的堂姐。
可為了表明他們這些“分子”絕不腐蝕群衆,也為了表明群衆已經和他們“劃清界限”,她也只能稱呼柳彥之為“同志”。
“嗯,七天後,我就回上海看看爸爸媽媽,怎麽?有什麽問題嗎?”柳彥之問。
“柳叔前些年一直寄錢給俺家……俺想謝謝他,就想讓你幫俺捎帶點東西給柳叔。”柳金桂掀開竹籃子裏最上面的白布,從裏面拿出三雙布鞋遞給柳彥之。
有兩雙是黑色的、一雙是藍色的。
“也不是什麽貴重東西,就是俺自己做的布鞋,納了厚底,耐穿,用的也是好布。黑的給柳叔,藍的是給你的。”
“這……”柳彥之愣愣的看着眼前的三雙布鞋,除了春大娘前幾個月給他做了兩雙讓他下田出工穿,這還是第二次有人給做他布鞋呢。
他也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收?
“是不是俺做的式樣太土了,你不喜歡?”柳金桂似乎有點低落,“那……俺去供銷社買?”
“不、不用買……”柳彥之雙手接過來,“就這個可以了,鞋很好,這種鞋子穿着很舒服,我爸爸一定會喜歡的。我代爸爸謝謝你啊。”
“不、不用謝,要謝也是俺謝謝你們家。”柳金桂擺擺手,“對了,俺也該回家做飯了,你也回去吧。”
“好。”
“那俺回家了。”柳金桂轉身離開。
柳彥之看了看手上的布鞋,鞋底的針腳密得幾乎無法用肉眼看見。
據春大娘說納鞋底是把白布若幹層重疊,中間抹上糨糊,然後用白線一針一腳細細的納過去,針腳越細密鞋子的壽命越長。
金桂姐好像就是通過做布鞋來補貼家裏的,算起來也有8年的手藝了。柳彥之心想。
這時距離放探親假回家還有7天。
這第一天,柳金桂就開了個好頭。
第二天,柳彥之在小菜地除草的時候,本家的柳世貴叔叔就找上了他,給了他一瓶蓮藕釀的酒,讓他回去帶給他父親。
第三天,葉元傑的大伯葉大貴還有生産隊長都送了些腌臘肉來,讓他回去帶給他父親。
第四天,是一些受到他爸爸資助讀書的本地青年們,每人抄了一篇mao主席的詩詞,集結成書,讓他回去帶給他父親。
第五天,是葉柱國給了他一個手表,讓他回去帶給他父親。
第六天,葉二貴和春大娘也各自準備了不少東西,讓他回去帶給他父親。
最後一天,看着這滿滿當當的行李,柳彥之忍不住微笑,來了柳葉齋之後,他才知道他父親為這個家鄉做了不少事,修路、修橋、資助學生……,鄉親們受了好處,也是記在心裏的,還起人情來也不含糊,他來了這裏後,對他也是厚待的,讓他捎帶東西給他父親,也會另外準備一份給他。
柳彥之此刻心情無比愉悅,不是因為即将要回家了,而是因為他感覺到這個偏遠荒涼的小村莊,也許可以被當做家。
☆、15、扒車
革命師生串聯乘坐火車證
自上海站至杭州站
乘1967年1月20日306次車有效
憑本證按指定日期、車次,可免費乘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