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4)

,到站收回,過期無效。

編號:0083859

1966年8月,在“黨中央”的支持鼓舞下,開始了全國大串聯。

那時候,只要你弄到一身黃軍裝,戴上紅袖章,出身貧下中農,就是“紅衛兵”,就能膽大包天地享受“革命”待遇,比如乘車不買票,吃飯不花錢,免費住“紅衛兵接待站”……

當然了,在新時代,所有的舊事物将都被取代。

當初的紅衛兵如今已經轉為知青。

現在已經不流行紅衛兵的那一套,也沒有了紅衛兵所謂的“特權”。

不過,不花錢坐火車,也就是俗稱的:“扒車”,在某些地區還是被留了下來。

要想“扒車”,還是需要一定的前提條件的。

這個年頭的火車站不像後來那樣有着各種安全措施。這個時候,它裏面都是敞開的,火車能進,人也能進,站臺上也沒有人管理,不買票就進站上火車是很容易做到的事情。

當然了,逃票這事情還是有風險的,因為火車開車後,列車員會查票。

當然以上所說和柳彥之他們這一幹回上海的知青們沒有太大關系,因為他們個個都有票。

火車上,列車員查完他們的票,就繼續往後面走。

那個列車員是個上了年紀的女人,大概40多歲左右,顴骨高,眼睛狹長,一副刻薄相。

“票呢?咋會沒票?”列車員在大聲嚷嚷。

“票掉了。”聲音挺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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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彥之覺得自己好像聽到了葉元傑的聲音。

“咋掉的?那麽多人都沒掉,就你掉了?诓誰啊?”列車員不依不饒地說,“補票。”

“票在錢袋子裏,就是錢袋子不見了才會丢了票,俺現在沒錢補票。”

真的很像葉元傑的聲音,柳彥之疑惑不已,他起身往後面的車廂走去,看看究竟是怎麽回事。

列車員鄙夷地看看對方面料粗糙的褂子,沾滿泥土的黑布鞋,“哼,泥腿子就是泥腿子,搭什麽火車呢?沒錢買票就回鄉下種地吧,”

這時,有乘客看不過去,勸說:“要不,就算了吧,貧下中農也挺困難的。”

她指着對方,“不行,要是人人都像他一樣不買票就上車,那豈不是天下大亂了。”末了又加了一句,“貧下中農有什麽了不起的。”

這時,柳彥之已經認出列車員指着罵的那個人是葉元傑了。

聲音那麽大,他隔了一個車廂都聽得清清楚楚,既然那人是葉元傑,他就不能坐視不管。

柳彥之冷着臉,走到列車員面前,大聲地問她:“你剛才說什麽?”

葉元傑突然看見柳彥之出來,面含驚訝。

“我說,貧下中農有什麽了不起的。貧下中農就能不買票麽?”列車員見自己被一個少年質問,也怒了,心想,反正自己有理,還怕他麽。

“我們都是Mao主席的紅衛兵,讀Mao主席的書,聽Mao主席的話,做Mao主席的接班人。”柳彥之突然嚴厲起來,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不容置喙地說:“Mao主席說了,我們這些知識青年要下鄉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連我們這些聽Mao主席話的接班人都得向貧下中農學習”他轉頭對衆人說:“你們說,貧下中農是不是應該了不起?”

“貧下中農是該了不起!向貧下中農學習!”喊話的是柳彥之的同伴之一,俞佩蘭。

車廂裏的衆人也被調動了情緒,紛紛大喊,“貧下中農了不起!向貧下中農學習!”

列車員蒼白着臉看了看大聲呼喊的衆人,心裏知道輿論已經站在了他們那邊,她嘴唇嚅動了下,終究不敢反駁。

柳彥之乘勝追擊,“你怎麽不跟着一起喊?一點革命熱情都沒有,你不會是不支持Mao主席的革命路線吧?”

柳彥之明白自己這話就是個武器,沒有人會不害怕。

列車員只好跟着一起喊,“向貧下中農學習!向革命小将學習!”

她喊了好幾句,也不提補票這茬,然後就匆匆離開了。

葉元傑看着柳彥之僅憑着三言兩語就把那個列車員說得啞口無言,只能落荒而逃,他想,彥之可真聰明,不管發生什麽事,他那腦袋瓜子總能很快就想到辦法解決。不過他會不會嫌棄自己呢?

他小聲地對柳彥之說:“彥之,我沒撒謊,是真掉了。”

柳彥之瞧着葉元傑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心裏有些不是滋味,“你不用解釋了,我信你。”

衆人已經回了原來位置,俞佩蘭也去上廁所了,柳彥之帶着葉元傑回他的車廂。

他邊走邊問,“你怎麽也跟來了?”

葉元傑小聲地說,“我真不願意你回去,一想到你回去了,我就覺得孤單,心裏空落落的。”

柳彥之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16、想法

16

喜歡一個人到底是什麽樣的感覺呢?

葉元傑也不太說得上來,大概就是自己的視線總忍不住跟随那個人,看到他開心,自己心裏也沒來由的傻樂,察覺他難過,自己心裏就一抽一抽地疼着,總之,只要是跟他有關的一切,自己總要去關注、去了解、去參與。

而這一次,他跟着柳彥之去上海,到他家裏住的一個禮拜,無疑是一個更加了解他、貼近他的機會。

葉元傑他也是來了柳彥之家後才明白,這裏比他所想像的還要好。

就像是生産隊長說的,知青們家裏都是幹部、老師,拿的是工資,住的是樓房,有收音機。他們早上喝的是牛奶,中午吃面包,晚上吃大米飯。

雖然柳彥之家早上喝的是豆漿,中午吃的是小米粥配包子,但也和生産隊長說的八、九不離十了。

葉元傑最愛吃的是不是小米粥,而是大馇粥,彥之的媽媽還特地給他做了。但上海市場賣的大馇子都是精細磨過的,很糯,卻沒有河南大馇子的粗粝感,他吃到嘴裏總感覺少了點什麽。

他印象最深的還是那個廁所,對了,柳彥之他們管它叫“洗手間”。

不但名字好聽,連裏面也幹淨得不得了,就像裏面也有人住似的。

那是一間小小的獨立水泥房間,打掃得幹幹淨淨,還有一種淡淡的消毒水氣味,聞起來清清爽爽的。有一扇不大的窗戶,靠牆的擱板上,放着整整齊齊的牙膏牙刷和肥皂。

對比起自己家裏的茅廁,那可就寒碜多了。

屋頂用的是麥垛來鋪蓋,自己要是不用艾草熏一下,裏面就會有淡淡的臭味。

那也比大隊部的公廁要好,起碼自己家裏沒有蜘蛛網、蛆蟲,犄角旮旯裏也沒有女人們專用的物件,沒有那麽刺鼻的臭味,而且家裏的手紙是柔軟的闊樹葉,而不是公廁裏的樹棍或是結成團的土坷垃……

真奇怪,……在遠離河南的地方,葉元傑竟然能這麽鮮明地回憶起家鄉廁所中的所有細微之處,仿佛就刻在他的腦子裏似的。

也是,像自己這樣的粗人就該住在那樣粗糙的地方,像彥之這樣兒的人就該住樓房,吃細糧才對。

他娘不也說了嗎,彥之可是落難公子。

是啊,落難公子。

落難公子也是公子,從小就過公子爺的生活。

即便現在落了難,但一切都會好的。

戲文裏不都是這麽演的嗎。

演到落難公子大切大悟了,就會重新得到榮華富貴,然後就大團圓結束。

村裏人不都說,彥之一家一直待人不薄,他過了這個坎兒,他就會出人頭地的。

☆、17、确認心意

柳母田婉如在廚房裏燒糖醋魚。

她把魚洗淨裁成段後瀝幹水分,将鹽均勻地抹在魚兩面,再把姜、蔥、切好。鍋內倒油,放入魚,煎至魚兩面金黃。

将料酒、醬油、醋、糖和水放入碗中調成汁,倒入鍋中,略沒過魚表面,放入姜片。蓋上鍋蓋,用大火煮10分鐘,再用小火炖,5分鐘收汁。

在這期間,她用葫蘆瓜制成的瓢舀着搪瓷盆裏面的水,放進木盆裏面洗黃,這黃瓜是她從郊區的姨奶院子裏摘回來的,很新鮮。

她拍了4條黃瓜,調好料後拌在一起,盛在大瓷碗裏。

魚已經出味了。

廚房裏油煙大,但窗戶卻關得嚴嚴實實的,連破了一小塊的角,都用抹布堵着。

要不是怕味道傳出去,惹得有心人紅眼,她才不會把窗戶關成這樣嚴實。

這是兒子放假在家吃的最後一餐了,怎麽也得做他最喜歡的糖醋魚給他吃。

她把菜端出客廳的桌子上,柳彥之已經将碗筷擺好了,柳世青将還剩下半瓶的蓮藕酒拿了出來。

田婉如指着酒說,“老柳,把酒放回去。”

柳世青握着酒瓶,說:“都這時候,大家喝個酒樂一樂嘛。”

田婉如訓道,“樂什麽樂,彥之他們明天還要早起趕火車呢,喝了酒,他們還起得來嗎?”

柳世青看了看手中的酒,還是把酒放了回去。

“元傑、彥之,吃飯吧。”田婉如拉開椅子,招呼他們坐下。

“行了,媽,你累一天了,先坐下吧。”柳彥之說。

“對啊,婉姨,你坐,我給你盛飯。”葉元傑拿了碗就盛了滿滿一碗,放到田婉如面前。

“行,乖啊,你也嘗嘗這魚。”田婉如夾了一塊魚肉給葉元傑。

柳父瞧這葉元傑做事利落,待人真誠禮貌,加上他又是從小照顧自己長大的春姐的兒子,對他滿意得不行。之前在聽說彥之就住在他家的時候,他就立刻指着兒子,說道:“元傑啊,麻煩你照顧彥之了,這孩子在家的時候就沒幹過什麽活。”

柳彥之夾了魚肉後,又舀了幾勺湯汁到碗裏,泡在米飯裏吃,酸酸甜甜的,味道非常鮮美。

這是母親的味道。

最近這兩天,柳彥之一直對葉元傑有所疏離。

這得怪葉元傑自己這兩天吃得太好了,又不用出工。

半大的小夥子,吃飽喝好,精力旺盛又無處消耗,憋着憋着自然就變成最原始的沖動。

沖動就沖動嘛,可偏偏他和柳彥之睡一張床,他打個側身就會碰到柳彥之。

于是乎,那天早上他睡得迷迷糊糊的,渾身燥熱,下邊早就立了起來,他轉了個身,抱住柳彥之,那兒頂着他的腰在磨蹭。

他還邊蹭邊喊柳彥之的名字,釋放出來後,他就清醒了。

至于柳彥之,葉元傑弄出那麽大的動靜,他自然也是醒了過來的。

這麽一來,兩人就尴尬了。

于是,柳彥之這兩天一直對葉元傑愛答不理的,不管葉元傑怎麽道歉讨好,他都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模樣。

兩人就這樣處在一種別扭而膠着的狀态。

現在也是這樣,兩人晚上睡在一張床上,柳彥之背對着他睡覺,衣服穿得嚴嚴實實的。

葉元傑睡不着,他忍了兩天了,實在沒辦法忍受心上人對自己這般疏離。

葉元傑睡在外邊,他側着身子,直直盯着柳彥之,看他穿得這麽嚴實,背後隐含的是對自己的防備。

心裏難過得不行,他其實也能感受到柳彥之對他還是有些不一樣的。

否則那天早上,他怎麽不罵自己流氓,跟自己翻臉,反而紅着臉,一言不發的離開房間。

瞧着柳彥之俊秀的側臉,葉元傑忍不住心動,閉上眼睛面露虔誠,輕輕地吻了他的耳垂。

柳彥之在盡量放慢呼吸,可身子卻在微微顫抖,耳朵連同臉龐都突然爆紅起來。

葉元傑感覺到柳彥之的呼吸有些重,仔細瞧了瞧他,看到他突然紅了臉。

他才忍不住勾起了唇角,傻樂起來。

彥之在裝睡,他……這是動情了?

他也是喜歡自己的吧。

這個認知讓葉元傑渾身上下都戰栗起來,他感覺自己全身細胞都在歡呼雀躍着。

葉元傑試探地喊,“彥之?”

柳彥之還是閉着眼睛裝睡,可是耳朵和臉龐卻越來越紅。

葉元傑這次吻住了柳彥之的嘴唇,甚至用力吸了一下。

這下子,柳彥之也無法裝睡了,他睜開眼睛,氣惱的瞪着葉元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的。

“彥之,我喜歡你。”葉元傑抱住柳彥之的腰

往他耳朵小聲說話,“我往後會對你好的,你……你也是喜歡我的,對嗎?”

柳彥之沒有吭聲,可是卻也沒有掙紮。

葉元傑繼續小聲對他說話,柳彥之的耳朵卻是燙了起來。

“不要告訴別人。”柳彥之低聲說道。

葉元傑知道他這是應許了,不要把他們的關系洩露出去。

“好,我會護着你的。”葉元傑承諾道。

說完,他又咧嘴傻笑起來,“彥之,我太高興了。”

柳彥之沒有回答他,嘴邊卻彎起了一個弧度。

作者有話要說: 不卡文了,我很快就會結束這個故事的。

☆、18、兄弟事變

18

柳彥之和葉元傑在回家的途中,看到葉大貴家聚了不少人,大老遠就聽到荷花嬸的哭罵聲,他們有點擔心,也去看看這究竟是怎麽回事。

“我那可憐兒子喲!”葉大貴的媳婦荷花淚下如麻,滿臉悲怆,“柱國呀,你咋這麽命苦,攤上這麽個狠毒的弟弟。”

葉建國跪在門口,低頭不語,承受這衆人異樣的目光和母親的指責。

荷花揮着雙臂拍打自己的小兒子,淚如雨下,幾乎是要哭到淋濕腳下的黃土。

“狠哪,實在是狠哪,我沒你這麽個狠心賊的兒子,你走吧,進你的城,這個家容不下你這麽個尊貴的國家工人。”荷花一邊哭一邊罵,“你個沒良心的,這麽害你大哥。是,你大哥是填了你一張表,可是他這些年又補貼了你多少,你以為我跟你爸不知道你隔三差五的就找你哥借錢麽。”

荷花哭着哭着又罵到:“你哥這麽些年是怎麽對你的,你沒眼睛看嗎?看看你穿的是什麽好料子,可你哥呢,這十年穿來穿去就那麽幾件舊衣服;鬧災害那一年,他省下糧食來給你加餐,他做的這些你非但不感激,反而都覺得這是他欠你的!”

荷花哭罵不解氣,又雙手發瘋捶打葉建國,“你哥是填了你一張表,可不代表他就欠了你一輩子,柱國現在廢了手,你又頂了他的位,你現在心裏快活了吧?”

“娘,對不起。我知錯了。”葉建國沙啞着聲音說道。

“你對不起的人不是我,是柱國。”

看到荷花嬸罵到這裏,柳彥之也有點懵。還是葉元傑問了旁邊的全發叔,才明白這是怎麽一回事。

原來前些天,縣裏開批判大會的時候,居然重點批dou了葉柱國。

按道理說,葉柱國祖上都是貧農,他工作又勤勤懇懇的,應該輪不到批他的,可沒想到,是葉建國給縣委寫了封告發信,告發葉柱國搶了他的招工指标。

葉柱國就是這樣被人給整了,始作俑者還是他的親弟弟。

批dou的時候,那些批dou者個個都是心狠手辣的,下手沒個分寸,把葉柱國的右手給廢了。

葉大貴這幾天就陪着葉柱國在醫院裏治療,可醫生都說了往後這手連一個雞蛋都沒法拿起來。

瞧着葉建國苦苦跪在這裏,柳彥之心裏對他沒有絲毫同情,想到那個儒雅心善的葉大哥,他心裏是既可惜又難過。

可清官難斷家務事。

葉柱國拿了葉建國一張招工表,是欠了他的,如今他賠了葉建國一只手,對于一個工人來說,沒了手就意味着下崗,這是否算是扯平了?

葉柱國因為偷了一張表,良心難安,愧疚了10年,如今他被廢一只手是因為葉建國的一封告發信。

柳彥之不知道,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會不會換成葉建國良心難安,愧疚一輩子。

☆、19、開大會

這年頭,“wen 革”運動正值高潮。

不少縣及公社、大隊革委會,經常聯合一起鼓動造反派成員到各個農村去揪分子、開批判大會。

正所謂“與人鬥,其樂無窮”。

開批dou大會,除了是為了完成革命任務,對于某些人來說這也是莫大的享受。

當然其中也有人是對那些所謂“分子們”狠不下心來批dou的,可就算他們狠不下心,下手的時候還是得裝得看起來特別狠,因為誰下手越狠,他的無産階級感情就越鮮明,無産階級立場就越堅定。

那時候鬥得這麽厲害除了上面這個原因,還有就是那些領導們認為革命中揪的人越多,自己的鬥争成績就越大。

但真正動手鬥人的多些是小幹部、或是某些大領導的打手。裏面有的人是想借此弄出點成績,好得領導賞識,往上升一升;有的人是運動以前受到過別人的誣陷,運動一來,借機整回來,以洩私憤;有的人與他人有過節,借運動之機,以報私仇……總之,大多懷着個人目的,去整別人。

有的人權勢大,整了別人,被整的人不敢哼一句出來;有的人則整過別人,轉眼之間卻又被人給整了。

這些由運動引起的混亂,到最後都會說成是“走資派”和地富反壞右分子的煽動。

總之,罪名都會按到他們身上,誰讓他們是分子呢,誰讓他們是“階級敵人”。

但實際上引起混亂的究竟是誰,大家心裏都明白,但沒人敢說。

柳彥之到柳葉齋插隊務農了大半年,比起其他地方,柳葉齋雖然也有各種群衆性大會,但都是自己人參加的憶苦思甜大會,不是那種批dou大會。

因為這裏的人絕大多數都熱衷于搞生産,只要填飽肚子就會覺得無比幸福,絲毫沒有那種處于階級鬥争運動的浮躁和興奮。

但要是有公社和革委會的幹部來視察的召開的群衆性大會,那就得開批dou大會了。

這樣的會必須拉橫幅、插旗幟,大喊“以階級鬥争為綱”的口號,最重要的是批“分子們”。

柳彥之本以為柳葉齋這裏民風淳樸,可以避過階級鬥争大會,沒想到即便是這裏也免不了受到沖擊。

1969年的秋天注定是一個多事之秋。

曬場背靠倉庫的牆上,立着兩根竹杆,上面扯着大幅橫額,寫有“柳葉齋戰天鬥地批pan大會”的大字。

曬場上擺着一排桌子,下鄉來的公社幹部端坐其後。牆和桌子之間留了一大塊地方,留作批dou分子用。周圍擠滿了革命群衆。

“戰無不勝的Mao澤東思想萬歲!”

主持人喊完口號後,高喝:“把投機倒把分子押上來!”

柳世貴被群專隊員用紅棍子押了上來。

他被繩捆索綁着雙手,胸前挂着牌子,牌子上寫着他的姓名,姓名上照例打了紅叉。

柳彥之站在曬場的角落一旁,目光緊盯着大伯柳世貴。

主持人喝令他:“還不向Mao主席請罪”。

柳世貴剛轉過身,他們身後的隊員,便照他的腿彎狠踹一腳,“咕嗵”一聲響起,他便跪下了。

等他口中念念有詞地請完了罪,主持人又喝令他面向會場的群衆們跪下。

“柳世貴搞投機倒把玩命,幹隊裏的活磨佯工。得了便宜還賣乖,要是人人都像他這樣,隊裏誰來搞生産?”

一個瘦高的男性運動積極分子在宣讀批判稿,他表情嚴肅,聲音高亢,氣勢如虹,說的雖是河南土話,但其咄咄逼人的氣勢,不比新聞廣播裏播報員的大批判腔差上多少。

積極分子讀完後,一位短發女性走上來,她一個女孩子,嗓音卻比男人還要宏亮。

“無産階級革命路線勝利萬歲!我們要打倒投機倒把分子柳世貴。”

會場上的群衆瞬間吼聲如雷,也跟着振臂高呼。

批判會結束後,那些民兵要押着被批dou的人游街,革命群衆也要排成隊伍,尾随其後,柳彥之也不得不跟着□□。

游xing時,他和葉元傑都落在隊伍的後面,別人舉手喊口號時,他們也跟着舉手,但柳彥之的嘴卻保持沉默,那亂七八糟的口號,他喊不出來。

因為剛才在批pan會上看到柳世貴遭到侮辱毒打,柳彥之便想到屢遭批dou的父親,心裏很不是滋味。

即便知道那個打手是跟隊長串通好,只是打給那些幹部看的,他們會掌握好分寸并沒有下狠手,可柳彥之就是沒法不在意。

☆、20、拉練

第一號號令(1969年10月)

林副主席指示:

一、近兩天來,美帝蘇修等有許多異常情況,蘇修所謂談判代表團預定明(19)日來京,我們必須百倍警惕,防止蘇修搞欺騙,尤其19、20日應特別注意。

二、各軍區特別是“三北”各軍區對重武器,如坦克、飛機、大炮要立即疏散隐蔽。

三、沿海各軍區也應加強戒備,防止美帝、蘇修可能突然襲擊,不要麻痹大意。

四、迅速抓緊布置反坦克兵器的生産,如四○火箭筒、反坦克炮等(包括無後座力炮和八五反坦克炮)。

五、立即組織精幹的指揮班子,進入戰時指揮位置。

六、各級要加強首長值班,及時掌握情況。

執行情況,迅速報告。

————

“全世界人民團結起來,反對任何帝國主義、社會帝國主義發動的侵略戰争,特別要反對以原Zi彈為武器的侵略戰争!如果這種戰争發生,全世界人民就應以革命戰争消滅侵略戰争,從現在起就要有所準備!”

——Mao澤東

1969年10月,Mao主席的一聲令下,全國鬧着對蘇聯的備戰:全民大疏散、搞拉練。

軍隊、學校、工廠、生産隊……所有的人都組織成軍隊的樣子,一批批、一隊隊的到野外搞拉練,徒步行軍幾百裏,走得越遠越偏僻,拉練得越苦越累,革命熱情就越大、革命決心就越堅定。

黑沉沉的夜,一點兒光亮都沒有,天邊仿佛被無邊的黑布給遮掩住了那般。

濃密的樹林,樹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偶然一聲鳥鳴,沖破黑夜的寂靜,接着又陷入無邊的靜谧。

随後此起披伏的腳步聲打破了這無邊的寂靜。

這天黑地黑的,柳彥之沒注意到前邊有一個凹洞,他一個踉跄向前撲去,幸好葉元傑一把拉住了他。

葉元傑趁着天黑,誰也看不見誰,他快速伸手往綠挎包裏掰了一塊馍馍塞進柳彥之的嘴裏,小聲說道:“快吃。”

柳彥之怕人看見,不顧馍馍幹巴巴的,直接就嚼成塊兒,硬是咽了下去。

他邊咽邊跟着大部隊走。

縣的大隊部今早請了一排的解放軍戰士,帶着柳葉齋生産隊年輕力壯的隊員們去拉練。

近一百五十人的大隊伍被分做三排,每排近50人。每排的排長都是軍人,走在每排隊伍的前邊,還有個解放軍戰士在最前邊打着一面紅旗。

柳彥之和葉元傑都在三排,走在隊伍的最後邊。

今天一大清早,他們就在解放軍戰士的帶領下,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入荒野,先齊聲喊口號“誓要保衛Mao主席,重走兩萬五千裏長征路!”,然後再喊Mao主席語錄,唱革命歌。

大紅旗在前方飄揚,人人都穿着草綠色軍裝、穿軍鞋、戴軍帽、紮皮帶,再斜挎個綠帆布軍包,包上寫着大紅色的“為人民服務”五個字,包裏放着《Mao主席語錄》和幹糧。

打遠望去一大片的軍綠色,還真像戰士在行軍。

可現在濃墨的黑夜淹沒了他們。

夜霧打濕了地面,泥土濕潤發粘,粘上了軍鞋下面的膠底,愈粘愈多、愈粘愈重。雙腳像是灌了鉛那般沉重不已,每走一步都費力得不行。

戰士們腳步還算齊整,像柳彥之這些沒有行軍過的青年們早就精疲力竭了,肚子在“咕咕” 地叫,也不知靠着哪股邪勁兒在堅持。

但白天那種渾身是勁的氣勢早就沒了,整個隊伍悶聲悶氣地向前行進。

許多年後的柳彥之每每回想起這一天,都不禁感嘆一句:“荒唐,實在太荒唐了。”

事實上,這的确很荒唐。

敵人在哪兒呢!

根本就沒有敵人。

荒野裏除了鳥兒,根本就不見其他生物。

他們就這樣打清晨走到三更半夜,這一路上為了從氣勢上壓倒敵人,喊的口號響徹原野。

可他們連敵人的影子都沒看見。

為了莫須有的敵人,全民皆兵。

就跟小孩子玩過家家一樣,完全投入了進去,把假的當真的,弄得跟就像是真的有敵人入侵一樣。

次日中午,因着昨天拉練到大半夜,生産隊特地給去拉練的隊員們批了兩天假,讓他們休息兩天。

柳彥之這會兒正在土坑上睡得迷迷糊糊的,葉元傑把之前擱在他們中間的小桌子拿走了,此時他正摟着柳彥之的腰,睡得沉沉的。

突然一句急促的腳步聲傳來,房門被打開,那人看見裏面的情景後,似乎被驚到了,沉默了幾秒,她随後大喊:“彥之,你快醒醒,你爸爸出事了。”

☆、21 柳世青

遺書

Mao主席語錄:世界觀的轉變是一個根本的轉變。

我們是人民公敵、是階級敵人,為了不讓周圍的人受毒,自覺把自己從社會上除掉。

柳彥之,是我們害了你,別學我們。

你要聽Mao主席的話,堅決走革命的道路,

——柳世青、田婉如

“經學校黨委同意,公安部門批準,對柳世青、田婉如開除公職,送往XX幹校勞動改造。”宣讀決定書的男人穿着一身軍裝,目光冰冷,當他放下決定書,與柳世青兩眼相對時,仿佛是在鎖定了一個獵物。

而柳世青則感覺自己被那雙冰冷的眼睛給吸住了無盡的深淵,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一個寒顫打起來,柳世青從病床是驚醒了過來。

他把目光投向窗外,明鏡般的月亮懸挂在天空,恰恰正對着窗戶,銀色的光輝投射到病床上,把他形銷骨立的樣子給照了出來。

柳世青如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

因為跳樓,他雙腿骨折,肋骨斷了一根,也不知道是戳到了肺還是胃,他如今每呼吸一口氣,胸腔都變得非常辛苦,也只能吃點流食。

活到現在,他也不過是在拖時間罷了。

等見到了兒子,他就可以和妻子在下面團聚了。

看來今夜又得睜眼到天亮了。

說起來,自從他到了幹校裏,幾乎沒合過眼。

每天晚上都聽着房檐滴水的聲音到天亮,睡不着就一二三四五地數數,數到一千多了還是睡不着,心裏頭特別難受。

可即便挨到了天亮,自己只會更加難受。

因為那些人又要來了,他和婉如又得挨鬥游街了,又得一直不停地折騰,心裏是又怕又緊張,感覺自己已經沒路可走了。

他們折騰自己也就算了,可他們還要折騰婉如。說起來他也是對不起她,她嫁給自己這麽多年,一直默默支持自己,到老了還要她陪自己受這罪。

他有時也會想要是自己當初沒有回國,那這一切是不是就不會發生,可惜這個世上沒有假設。

可自己的命運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到底是為什麽。

想當初,他在回國之前,也是和所有的愛國青年一樣,對新中國、對建立新中國的黨,懷有宗教狂熱一般的激情與信奉。也正因為如此,他放棄了英國優渥的生活,毅然決然地帶着懷着孕的妻子回國。

即便後來随着他的年齡和閱歷的增長,他變得理智和冷靜多了,但對于黨的前途和命運,他依舊懷有滿腔的熱血。

自打“廬山會議”之後,一批批革命進步文化人被化為you派分子,不同程度的挨了整。他就感到無比迷惘,感到過去那些讓人覺得那麽神聖的東西,那麽讓人崇拜的東西,都是假的,但他那時對黨、對主席的感情還沒完全發生變化,他還在琢磨和懷疑。

剛被劃為you派的那一段日子,他被調去掃大街,加上形勢很緊,也不敢看書,不敢發表意見,日子過得相當單調與壓抑,可以說是事業無望,生活也無望。

他的銀行賬戶被凍結,親弟弟早在新中國建立前舉家搬到香港,也幫不上忙。兒子被他拖累,不能上大學。同事朋友們也是離得遠遠的,都不敢搭理他。

自從兒子六月份走了一個星期後,革委會就連着抄了他好幾次家,兒子回來時鄉親們送的禮物、還有家裏的收音機、被子、毛毯……,全給抄了。

抄到8月底,家裏除了床板,全被抄光了。柳世青也被他們抄麻木了,誰讓自己出身不好呢?

他心想,抄吧,抄吧,全抄了吧,這些東西都跟我無關了。

你們既然對階級鬥争有那麽大的熱情,那就去表現吧,去革命吧。你們愛怎麽樣就怎麽樣,都跟我無關。

在被抄了家後,他也曾經寫信給朋友們想借點錢,但是信寄出去後杳無音信,誰也沒有把錢給他郵過來。

他曾感嘆世态炎涼,可這個時候誰不怕惹火上身,這也是人之常情,他理解他們。

反正現在再說這些也沒什麽用了。

他已經被現實壓彎了腰。

在幹校裏,他和妻子戴着牌子被人批dou毒打的時候,他心裏頭不是怕死,而是怕活。

他不能再忍受人格侮辱了。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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