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3一個病人

從酒吧回來後,我開始整晚整晚地做夢,夢見一個叫真白的女孩子。因為睡眠質量驟降,我不但無法集中注意好好工作,甚至在某次回家途中差點被車撞倒。這樣的情況持續了一星期左右,我終于忍無可忍。

這天下班後,我來到阪大附屬醫院。

走進精神科辦公室,我一眼就看見坐在辦公桌前奮筆疾書的忍足侑士。他穿着一身白大褂,配合鼻梁上的平光鏡和緊握着鋼筆的右手,看起來很有名醫的架勢。

“忍足學長,打擾了。”

他放下手裏的筆,擡起頭看見我,下意識地挑了挑眉,好像有點兒驚訝于我的出現。

“真紅你怎麽來了?”

“那個,我最近有點失眠。”

我不得不承認自己對“精神科”這個地方有種本能的偏見,所以從踏入這裏起,我就渾身不自在,就連描述病情也吞吞吐吐。

忍足侑士看穿了我的小心思,他溫和地笑了笑,請我在椅子上坐下,然後倒了杯純淨水給我。

“你從什麽時候開始失眠的?”

“上周從酒吧回家後開始的。”

忍足聽見我的回答,臉上頓時表露出不知是抱歉還是了然的神色,我來不及細看,就聽見耳邊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股微風擦着我的面頰經過。

“侑士---說好去吃飯的嘛,快走啦快走啦。”

突如其來的女聲猶如跳躍的音符,帶着濃濃的撒嬌意味。

我回過神,看見忍足被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女孩子緊緊地摟着胳膊,等粗粗地打量過女生的樣貌,我的注意力就完全被她穿着的那套病號服吸引過去了。

“抱歉啊,沙耶子。我這邊突然來了個……病人。你先去食堂吃飯等我,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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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低着頭恍若未聞,直把小姑娘病號服上的條紋看出一朵花。

“好吧,但你要快點下來哦,否則我會生氣的!”

小姑娘抛下這句話,心不甘情不願地走了。即使低着頭,我還能感覺到她經過我身邊時,那股不容忽視的殺氣……

對此,我只能默默地哀嘆,真是躺着也中槍。

隔了幾分鐘,我擡起頭,忍足侑士正望着門口發呆,我頓時幸災樂禍,嬉皮笑臉地問他:

“女朋友?看起來好年輕。”

忍足侑士把視線轉回到我臉上,搖了搖頭,一本正經地問我:

“你知道陽性轉移嗎?”

這下子,輪到我把頭搖撥浪鼓。

“陽性轉移是治療抑郁症的一種方法。當病人因失戀患上抑郁症時,主治醫師要想方設法讓她愛上自己,讓她走出上一段感情失敗的陰影,然後再逐漸疏遠患者,以達到治愈患者的效果。那個小姑娘上個月被男朋友抛棄,自殺未遂得了抑郁症,轉到我這裏來了。”

“……怎麽能這樣?”

我像是被貓叼了舌頭,半天才說出話。

“在醫學倫理界,反對這種療法的浪潮也很厲害。不過這種療法确實有一定的效用。”

我啧吧啧吧嘴,不禁同情起幾分鐘前離開的小姑娘。轉瞬卻忍不住八卦心作祟,又問忍足:

“那學長從沒有真的喜歡上病人嗎?”

“有一個。”

“然後呢?”

“然後……我為她殺了人。”

忍足侑士說着,目光變得深邃。

我被他面無表情地盯着,頓時感覺有一股寒氣從腳底順着脊椎爬上我的身體,我不自禁打了個戰栗。

正當我尋思着是該逃,該逃,還是該逃時,面前的男人忽然一笑,他繃緊的面部線條舒展開來,變回我所熟悉的忍足侑士。

“我騙你的。”

忍足就這樣輕描淡寫地承認自己的惡作劇,他站起來像安撫炸毛的貓那樣,摸摸我的頭發,眼睛裏盛滿了笑意。

“好了,說回正題吧。你的失眠具體情況是怎麽樣的?”

忍足侑士整理一下自己的白大褂,再度坐回椅子的時候,俨然已經轉換到名醫的模式。

我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然後有些沮喪地說:

“這些天,我老是做夢。”

“夢的內容,你還記得嗎?”

“只記得一點零碎的畫面,比如我在廁所換好破的校服裙,跑去找……長太郎之類的。”

說出長太郎名字的時候,我還有點不好意思,生怕忍足覺得我思春。可我偷偷地擡起頭,映入眼簾的是,忍足侑士抿着嘴嚴肅的表情。我暗自松了口氣。

“換?也就是說你有另一套好的校服嗎?”

我遲緩地點點頭,下意識覺得該是這麽回事。

“那為什麽要換?”

“我也說不清楚,就是覺得如果不換,長太郎認不出我。”

說這話的時候,我感覺自己的情緒變得有些反常,明明是用平淡的口吻陳述着,我的心卻抑制不住地疼起來,就像我質問長太郎的時候一樣,很難過。

然後,我跟忍足侑士陷入了五分鐘左右的沉默。期間,他的視線在我的臉上梭巡,而我強迫自己不去回避他的目光。當我們四目相對的瞬間,我突然覺得忍足的眼神和榊太郎的有點相似,都帶給我強大的壓迫力,讓我透不過氣。

被這樣的眼神注視着,我不能不把所有的一切都坦白給他。

“長太郎好像也說過,會把我和別人搞混什麽的,那個人的名字叫……”

“這樣吧,我先給你開點鎮靜劑,如果你失眠的情況沒有好轉,再來找我。”

我張了張嘴,還沒能說出“真白”的名字說出口,忍足侑士卻打斷我,自顧自地寫起處方。他像我來時那樣,在辦公桌前奮筆疾書,臉部隐在夕陽紅彤彤的光裏,像個讓我懼怕的迷。

夜幕低沉時,我一個人渾渾噩噩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心裏還回想着之前醫院發生的事。不知是不是錯覺,我總覺得忍足打斷我的話時,表情有點不自然,語氣也很急躁,仿佛有心不讓我說下去似的。

我瞎琢磨了一會兒,察覺到自己正疑神疑鬼。

難道去了一趟精神科,我真要變成精神病人的節奏?想到這裏,我趕緊搖了搖頭,把問題抛在腦後。

“啊---我怎麽會來這裏?”

我居然恍惚得走到以前住的地方來了。自從火災發生後,這還是我第一次回到這裏。雖然已經過去一段時間,但面前近在咫尺的斷壁殘垣和腳下焦黑粘稠的土地,都讓我望而卻步。我不能忘記滾燙的火舌不僅燒毀了公寓前種着花草的庭院,也吞噬了我媽的一條命。

想到這裏,我的眼淚幾乎要控制不住奪眶而出。

我踉跄着繼續往前走幾步,腦海裏關于家的記憶被面前的場景傷害得面目全非。忽然,我聽見一聲聲有氣無力的狗叫聲。

我停下腳步,警惕地望着前方。然後,看見了從夜色裏走出的一條金毛和一個人。

“榊老師,怎麽是你?”

我驚訝地望着榊太郎。直到溫熱的舌頭舔上我的小腿,我才發現那條金毛不知什麽時候蹭到我身邊來了。

我仔細地看了看,腳邊的金毛正是榊太郎養了十幾年的那條,怪不得叫聲那麽有氣無力。十幾歲的狗應該算得上人類裏的老年了吧?

收回了打量金毛的目光,我又問了一遍榊太郎:

“您怎麽會在這裏?”

榊太郎簡明扼要地回答:

“帶它出來散步。”

我皺皺眉,印象裏榊太郎的家離這裏很遠,讓一條上了年紀的狗跑到這裏散步,也真是夠折騰。榊太郎沒理會我的反應,而是徑自低頭觀察那條仍舊膩歪在我腳邊的金毛。他看了很久,忽然重新擡頭,對我溫和地笑了笑,小心翼翼地問:

“能陪我一會兒嗎?”

“啊,能是能。”

于是,榊太郎又笑了。他眼裏陡然閃現的光芒甚至讓我想起了榊太郎。

我覺得自己的腦子一定壞掉了,否則怎麽會拿冷面監督和純良的長太郎作比較呢。

然而說出口的話,我沒法也沒膽量反悔。只好老老實實地跟榊太郎一起并肩看自家房子的廢墟,偶爾回答他一些不痛不癢的問題。

至于那條金毛,像是被榊太郎忘卻一般,早就自顧自地蹲在牆角挖土去了。

站了很久,我的雙腿酸得直打顫的時候,榊太郎也動了動步子。眼看我就要獲得解脫,蹲在角落裏的金毛突然急促而凄厲地叫起來。

老金毛的聲音像是劃破夜空的利箭,乍一響起,還帶着點兒詭異,讓我的身體不自覺抖了抖。旁邊的榊太郎向老金毛沖去,我在心裏哀嚎一聲,也跟上榊太郎的步伐。還沒走近老金毛,已經有一股難忍的惡臭侵襲我的鼻子。我用力地拿手捂住鼻子和嘴巴,一邊步履遲疑地朝榊太郎靠近。

正當我慶幸自己終于磨蹭到榊太郎身邊的時候,腳下忽然踩空,眼見就要摔倒。榊太郎趕忙伸手攙住我。

“當心---”

他一邊叫我小心,一邊從衣服兜裏拿出一只銀質打火機點燃。

微弱的火苗成為我們在夜裏照明的唯一工具,我看見榊太郎彎腰,拿着打火機的手湊近腳下那片焦黑的土地。

我看見了,蹲在角落瑟瑟發抖的老金毛。

我看見了,那個差點害我摔倒的土坑。

我看見了,坑的邊緣軟趴趴的泥土朝裏凹陷。

“啊---”

我驚聲尖叫是因為終于看清了土坑裏那具高度腐爛的屍體,火光照亮屍體的時候,無數的蟲蠅直沖着我的面而來。

我反射性地閉上眼睛,胃裏翻江倒海地難受。

最令我恐慌的是,哪怕只是極短暫的一瞥,我仍舊看清了,躺在坑裏任由蟲子啃食他面孔的人……

就是我失蹤多日的繼父。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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