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落梅山莊
姚溪暮跑到落梅山莊的地界時,一只鞋子早已不知去向,另一只也是勉勉強強趿在腳上。他渾身污髒,衣褲的破口處露出髒兮兮的棉花。山莊外圍并沒有太多巡邏的護衛,因為山腳處是一大片梅林,梅林按易經卦數排布,若生人進來無人帶路,只會困死其中。
此時姚溪暮就迷失在一片深黃的磬口臘梅中,他能看見臘梅的外面是白中隐青的單瓣梅花,白梅之外是紅如血珠的重瓣梅花。層層疊疊的梅花遮擋住他。
天上細雪如沙,不住灑下。
唯一的鞋子也遺失了,他赤着一雙腳踩在雪中,望着夜空中騰起的煙花,忽而記起這便是除夕夜了。他撇撇嘴,想起了家裏的暖榻,榻桌上放滿了他喜歡的桂花鴨、鴿蛋羹、雞髓筍,還有五色的餃子,甜甜的果子露。姚溪暮打了個寒顫,細雪撲進他的頸中,冰涼徹骨。他又記起,半個月前的那個夜晚,濃黑而幽寂。
奶娘抱起還在睡夢中的他,匆匆往後院的角門逃去,他醒來,聽見紛亂的人聲,看見此起彼伏的刀光,沒有血——夜那麽黑,血化在裏頭,變成了更暗的一灘影子。奶娘悶哼一聲,撲倒在地,他在地上滾了幾滾,又滾到奶娘身邊去,叫着:“甄媽媽,甄媽媽……”奶娘掙紮着捂住他的嘴,他才看見她的背上釘着四支箭,奶娘已是強弩之末,将一樣東西塞進他的手中,又奮力将他往牆角的狗洞推去,不忘最後叮囑——“去落梅山莊,找你義父……”
姚溪暮記得甄媽媽的聲音,咯血一般。他不敢回頭,倉皇爬出了狗洞,狂奔着逃命去了。逃命的途中他才漸漸明白過來,爹娘沒了,家裏的人都沒了,他也不再是都尉府中的小少爺。他得先活下去,然後想辦法替爹娘和甄媽媽報仇。
于是他拼了命地要撥開眼前一層層的梅花樹,躲開這無孔不入的馨香,他要去位于山頂的落梅山莊,見到他的義父,他要報仇。
可是梅花樹無窮無盡,在他面前成為了此消彼長的排浪,雪落在地上消融,又變成薄薄的一層寒冰,姚溪暮撥開寒冰,扯了幾把冷綠的雜草,塞入口中,憤恨地嚼動。
任他如何嚼動,冷依舊冷,餓依舊餓。
五色的煙花綻放在他頭頂,他望着天空,那麽熱鬧那麽美妙,可那是外面的,他什麽都沒有了。八歲的孩子,第一次感覺到絕望,終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江晚舟正提着一盞玉兔燈籠,偷跑下山想要放炮仗,遠遠聽見他的哭聲,只道是不知好歹的頑童誤入,便繞開梅樹,按着五行方位,準确無誤的走到姚溪暮面前,上下打量了他。
姚溪暮張嘴閉眼望着天,只顧嚎啕,嘴邊挂着幾絲青草,臉上的污跡被淚水沖出一道道,亂七八糟糊成一片。
江晚舟像個小大人一樣,皺了眉頭,又仿佛被他身上的氣味折服,連着鼻子也皺了皺。
“你哭什麽?”
姚溪暮聽得聲音,睜開眼睛,看見一個與他年歲相仿的小公子,哭聲卻收不住,他依稀知道自己和落梅山莊的少主人小時候是見過的,那位少主只大了自己一個月,但他不記得江晚舟的樣子,此時卻福至心靈,抽風一般的開口道:“你是晚舟哥哥嗎?”
這回輪到江晚舟一愣,舉着燈籠走上前,細細的看了他。姚溪暮赤着一雙腳站在雪中,方才他胡亂擦去了臉上的淚痕,露出原本雪白的肌膚,眉目是秾豔的,唇色卻淡。在江晚舟的玉兔琉璃燈下,像是一只小小的鬼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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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認了自己不認識他之後,江晚舟疑惑地開口:“你是誰?”
姚溪暮合身撲上去抓住江晚舟的衣袖,“晚舟哥哥,我是姚溪暮呀,快帶我去見義父。”
江晚舟拂開他的手,一把推開他,趾高氣昂道:“我又不認得你,帶你去哪裏見義父?”
姚溪暮不管不顧,又撲上去抱住他的腰:“晚舟哥哥,我的義父就是你的爹爹,你帶我去見他呀。”
江晚舟很不客氣地再一次推開他:“你是哪裏來的要飯的?怎會有我爹爹這樣的義父?”
“是真的呀,我有信物。”姚溪暮在周身東摸西摸,口中喃喃:“我的信物呢?我的信物呢……”他急出了汗,伸出手一把攥住了江晚舟的手。
“晚舟哥哥,我帶了信物來的……”
江晚舟不喜他人觸碰,方才幾次已是強忍,這次實在是忍無可忍。腕子一翻,便甩了姚溪暮一個耳光,姚溪暮一路跋涉,此時疲累之極,竟然順着這個耳光滾落在地,很幹脆的昏了過去。江晚舟吓了一跳,心中覺得這孩子也太會裝模作樣,一個耳光怎麽會昏過去呢
不屑歸不屑,但他還是喚來一人,将姚溪暮背回了山莊。到了山莊,随意指了一處柴房将他安置進去,還未對姚溪暮作出任何打算,已經有人在找他,說是大小姐正在前廳等着少主呢。江晚舟不情不願,心中惱怒起來,覺得這人擾了自己放炮仗的興致,扔在柴房也好。
他在前廳玩的開心,将柴房裏的姚溪暮忘的一幹二淨。
姚溪暮發了高燒,在柴房昏天黑地的睡了一天兩夜。
大年初二這一天,他被進門取柴火的廚娘發現,廚娘這才急三火四的通報了大小姐。
大小姐乃江晚舟的胞姐,名叫江離,芳齡十三。江離年紀不大,但冰雪聰明,極善管事,因兄妹倆的親爹長期閉關練武,莊中事宜多由江離負責。過年莊中的采購,各處該收上來的款項,家裏的各項事務江離都處理的井井有條,仆從也都服她。連多年的管家都不禁在暗暗叫絕——年紀這般小就如此管事,等她嫁了還了得?對于與江離訂下娃娃親的天元門那個喬家少爺,真不知是該報以慶幸還是同情。
圍着雪狐披風的江離看見臉色通紅的姚溪暮,又看見他那凍成了紫姜芽的手腳,後退兩步,沖着最先發現他的廚娘發問:“這孩子是哪裏來的?”
廚娘搖搖頭,晃動一身胖肉,一臉茫然。
江離重新走上前去,蹲在姚溪暮的面前,摸了摸他的額頭,被燙的縮回手:“都燒成碳了。”她吩咐一旁的丫頭:“灼爍,你趕緊上後山藥圃請烏先生。”又沖廚娘道:“丁大娘,你燒些熱水給這孩子沐浴。”
姚溪暮被洗刷幹淨後灌了藥,塞進了烘的暖融融的熱被窩,他模模糊糊的做着夢,夢見娘親坐在他床前嘁嘁喳喳地跟甄媽媽說着話,他支楞着耳朵也聽不清,于是他煩躁起來,揭開被子下了床。甄媽媽追着他讓他穿衣服,他嘻嘻哈哈的四處躲着,甄媽媽急着喚進了兩個小丫頭,一同抓他。
他見縫就鑽,化作一條滑不留手的小蛇。
甄媽媽痛心疾首的叫道:“我的祖宗,再不穿上衣裳,我要告訴你爹爹,可要揍你屁股了。”
他于是回頭扮了個鬼臉:“你才舍不得。”
甄媽媽無可奈何的笑了,她的笑容漸漸模糊起來,像水中漾開的漣漪。姚溪暮也睜開了眼睛。
身上的棉被又沉又暖,他往裏面縮了縮,還不知道身在何處。聽得外面有腳步聲,忙将眼睛閉上裝睡。
“晚舟,除夕那天晚上你下山去是要悄悄放炮仗嗎?”
聲音清甜,是個女子,姚溪暮心中一動,晚舟?她是跟晚舟哥哥說話嗎?
“我想放,可沒放成。”
“虧得你沒放成。”聲音一頓:“你把這倒黴孩子帶回山莊幹什麽?帶回來也不管,你把他打昏的?”
“誰知道他是哪裏來的小叫花子,我看他是要偷偷摸摸地進咱們山莊偷東西,被困在梅林,要不是我發現了他,被困死了都沒人知道。我沒怎麽他,他就昏了,我給他帶回來,想着他醒後細細盤問,結果回來就忘了。”
意識漸漸回籠,他突然記起之前江晚舟的那個耳光,又聽得他話中對自己的萬分诋毀,不忿起來,暗暗在手中攥緊一個耳光。蹑手蹑腳地掀被下床,他悄無聲息地跑到江晚舟背後,叫了一聲:“晚舟哥哥。”
江晚舟一回頭,猝不及防地挨了他一個脆亮的耳光。
“我不是叫花子!”
江晚舟摸着發熱的臉頰,愣怔怔的看着他。江離看到江晚舟的眼神轉利,知道不好,連忙扯着姚溪暮往自己身旁一拉,還是遲了一步,江晚舟拗過姚溪暮的小臂,劈頭就是一掌。姚溪暮偏頭躲過,巴掌落在他的肩膀上,疼的他龇牙咧嘴。他轉過身子,沖着江晚舟又踢又打。江晚舟與他同歲,天生的練武材料,又肯下功夫,修習落梅山莊秘典《梅花三弄》,已經練到心法的第二層,對付只會死纏爛打撲騰扭動的姚溪暮綽綽有餘。姚溪暮抵擋了片刻,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對手,忙抱了頭屁滾尿流地躲到江離的身後,不住求饒:“晚舟哥哥,不要打我,不要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