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領主府
反對軍的覆滅對上城區的富人們而言,不過是茶餘飯後又一份有趣的談資,卻在下城區的貧民中間造成了巨大的動蕩——無數個家庭失去了丈夫、父親和兒子,更多的,就像亞倫家中一樣,除了十四歲以下的孩子,無一幸免。于是平常遍布下城區的流動攤點忽然消失了大半,将原就髒亂的街巷襯得更加蕭條陰森;而為數不多的幾家招工的商鋪前則擠滿了像亞倫一樣半大的小子和零星幾個腰身粗壯的婦女,還有一圈兒年紀更小的孩子木着一張髒兮兮的小臉站在人群外圍,其中最小的還不到成人腰高,不時呲溜一下鼻涕,只在看向隔壁店鋪的黑面包時才閃過一道渴盼的光。
亞倫并不是這其中最高大健壯的一個,但來找活兒做的人裏會識字算數的本就不多,而還是個半大孩子的亞倫在那幾位白發翁之中就分外惹人注目了。尤其是他年紀雖小,出身也不榮耀,一身氣度卻不比其餘幾位明顯是殷實之家遭逢驟變才落魄至此的老先生們差。
領主府的管家老霍奇納一眼就瞧見了那個鶴立雞群的存在。
“少年人,請再對我說一次,關于你的名字?”相比正直古板的領主大人,老霍奇納并不是太過嚴肅的性子。他輕輕撫摸着自己灰白的胡須,茶色的眼眸顯得慈祥可信。
“亞倫。”黑發黑眼的少年郎微垂着頭顱,顯得青澀拘謹。
“會算數的平民孩子可不多……”老霍奇納頓了頓,依舊和藹得像個鄰家長輩,“你會認幾個字?”
“我從前跟母親在商人老爺家裏做過工,貝爾小姐好心,教了我算術和文字,老爺有時也叫我去幫忙對賬,可以多賺些工錢……”少年好似被眼前這長輩親切的神情稍稍安撫了,聲音稍稍響亮了些,擡起頭時便露出一雙黑沉沉的眼睛——像多數貧民窟的孩子被看不到希望的苦難磨砺過那樣麻木黯淡,但似乎又隐隐蘊藏着什麽別樣的情緒,随時預備着破土而出。
“貝爾确實很喜歡看書,沒想到她對算學也有了解——不過這倒是很像商人的女兒了。”某個瞬間,老霍奇納有種被震懾的幻覺。他狐疑地把眼前的少年人又來回打量了幾遍,蒼老的眼眸中極快地掠過一抹傷痛,終于下定決心,聲音卻不免比先前冷淡幾分,“那麽從今天起,你就做我們少爺的預備扈從吧。”
人人都知道下城區的小霸王亞倫交了好運,被領主府的老管家看中,做了小少爺的預備扈從。對整個下城區的平民來說,能做騎士老爺的扈從,即使只是預備扈從,是多麽榮耀的事情呀。何況那小子從前只能跟他那個才來時走投無路,差點去做皮肉生意的母親在貧民窟過活,多數時候連一頓飽飯都吃不上。從前同亞倫一道在貝爾小姐家做過工的男孩們每每談起這件事,總免不了後悔當初沒珍惜貝爾小姐的好意。
不過,領主大人什麽時候又有一位騎士兒子啦?時不時的,自诩消息靈通的男人們在閑聊時也會暗自揣測。至于“又”之前的那位領主之子?從十五年前新王後的孩子,也就是如今的國王出世起,他與當初同樣在王宮當值的大臣們就連同先王後所出的王子一同失蹤,成了這個小鎮上不能提起的禁忌。
按約定俗成的規矩,亞倫這位新晉的預備扈從應當被帶到演武場之類的地方,與其餘大批預備扈從一同接受未來主人的訓話和第一次挑選。可前方引路的侍女步履靈巧無聲,當那片蝶翼般柔軟潔白的裙擺終于停止波濤般的輕緩搖曳,少年郎擡起頭來,眼中映入一卷栩栩如生的巨幅油畫。
油畫的底色以溫柔飽滿的藍綠兩色為主,淺藍的晴空,深藍的鏡湖,天水之間的綠蔭裏撒滿各色米粒般大小的花朵。畫面偏左的位置,一匹棕紅的駿馬飛奔而來,高揚的後蹄仿佛沾着花香……但在這一切美景中,最惹人注目的莫過于那駕馭奔馬的少年。
畫中所描繪的只是少年清癯的側影。一手執缰,一手持鞭,亞倫前世作為提伯爾特極愛的鮮紅戎裝随少年的動作與棕紅的馬背緊緊貼合,隐隐描摹出優美流暢的肌肉線條,配合緊夾馬腹一側的白色馬靴,充滿一種英武的美感。
亞倫恍惚了一瞬,很快将注意力集中在少年的眉眼之間。不出意料,盡管畫中少年身姿挺拔貴氣,直視前方的眼神鋒利如劍,而他縮頭塌肩,神态拘謹近乎畏縮;但誰都無法否認兩者眉眼相似,宛如同胞落地的兄弟。
必須承認,反對軍雖已覆滅,收集情報的手段卻不可小觑。至少,若不是當初他們把領主失蹤的那位兒子與他肖似的樣貌當個稀奇事時不時拿出來議論,他也不會動念來領主府謀求出路。這實在是一步險棋,想想這一世的母親,亞倫以為,人總得有些值得為之冒險的挂念——好在這位領主同他的老管家還算仁善,腦海裏沒什麽貴族子弟與賤民外貌相同當引以為恥的可笑念頭。
說來,即便是作為提伯爾特的前世,他擅長的也與計謀之類無關。只是作為幽靈的漫長時光太過枯燥,除了祈禱咒罵之外,他總得多想些事情打發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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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一陣前來的中年人也出神地看着那副畫,直到那與畫中人眉眼相似的少年郎無措地向他看來,才迅速收斂好情緒,只保留幾分克制的威嚴:“這是我弟弟,父親從前叫他‘裏奧’——以後在老爺面前,這也是你的名字,你要記好……”
這是領主大人的長子,也是領主府目前真正的主事人。他兩鬓的烏發已漸漸染上霜白,或許是因為常年保持威嚴的神情,眉心結着幾道深刻的橫紋,令他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要蒼老一些。即便如此,仍能看出五官輪廓與畫中少年有七八分相似。但是說實話,即便脊背上壓着酷烈的仇恨,亞倫也一點兒都不希望畫中那位鮮衣怒馬的少年郎亦或是此世出身貧民窟的自己最終被歲月磋磨成那般模樣。
亞倫猛然擡頭,惶惑地看向這位威勢十足的文臣;但眼前人面色冷淡,絲毫不為所動。于是在短暫的沉默後,空寂的書房裏終于響起少年人細弱的應聲:“是……我記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