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個溫煦春日的下午
冬天來了。
方雅不喜歡冬天。
更小的時候,有一回玩雪回來發現鞋子濕了,她不敢告訴媽媽,結果那一年她的腳跟生了凍瘡。
還有一回,外面下雪,半夜她尿了床,媽媽趕她去堂屋跟牛呆在一起。
方雅怕牛,又怕冷,身上尿濕的衣服還沒有換下來。她就一直哭一直哭,直到把隔壁的奶奶哭下了床,把她抱進了她的被窩。
奶奶對爺爺說:“這兩個做父母的好狠的心,小娃兒身上都凍紫了,我要不去抱她,她就凍死了。”
方雅怕吵到爺爺,在奶奶身邊小小地縮成一團,壓抑的哭得一抽一抽的,睡夢裏都還在抽噎。
從小媽媽就不許她哭,可她總是管不住自己的眼淚,只能盡量去管住聲音。
不過,今年的冬天,方雅覺得很喜歡。
小老師給她們排練畢業舞臺劇。是的,過了冬天,過了春天,再過了六一兒童節,方雅就幼兒園畢業了。
方雅不懂什麽叫舞臺劇,但她記性好,許多小朋友記不住的臺詞,她都能記住。最後,小老師選中她來演醜小鴨。
宋文俊演十二只天鵝中的一只,白詩露也跟他在一起。
白詩露明顯不高興,狠狠地瞪了方雅一眼,其他小朋友也有樣學樣。方雅看着宋文俊,她其實想站在他旁邊,跟他一樣演天鵝。
宋文俊垂着眼晴,窗外透進一道陽光打在他長長的睫毛上,鼻子像童話中的小王子一樣筆挺,嘴唇那麽紅潤。他不看白詩露也不看方雅,只是靜靜地看着手上的童話書。
“鄉下真是美。到了夏天!小麥是金黃的,燕麥是綠油油的。”小老師動情地讀着。方雅很快轉過頭去,沉浸在她優美的音色裏。
還有故事。方雅不知道,這世界上竟然有這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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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就是那只醜小鴨。
小老師的眼光還真是毒辣。
毒辣,這是方雅從爸爸那裏學來的新詞。昨天吃晚飯的時候,爸爸突然笑着說:“肖美珍,你還真是毒辣呀,就把我看白了是吧?”
“方宏,你少給我陰陽怪氣!先交待清楚那個騷貨狐貍精是誰吧!”
方雅不懂大人們的事,她心裏害怕,卻留意到了毒辣這個詞。
今天,她還特意問過小老師它的意思。雖然飯桌上父母的對話,她還是似懂非懂。
“再過三個月,我們搬家。”媽媽突然跟方雅說。
方雅眨巴着眼晴,小心地問:“為什麽呢?”
“哪有那麽多為什麽!小孩子家家,乖乖聽話就是了!”媽媽語氣不耐煩。
方雅不敢再多說話了,但還是鼓起勇氣問出了心裏的疑問:“搬去哪裏呢?”
“原來的張阿姨家。”
“哦。”方雅放下了心。
比起徐叔叔,她更喜歡張阿姨。而且,張阿姨家門前的池塘有很多紅蜻蜓。後面房間還住着很多大哥哥,他們看起來都很有禮貌,懂很多,還會彈琴。
不過,方雅對現在的家還是有點戀戀不舍起來。
春天又來了,石橋下面的樹更蔥翠更高大了,不知道宋文俊還會不會來找她玩呢?
宋文俊拽着書包帶子,看着小老師和母親高聞寒暄。
幼兒教師宿舍樓寒酸地立在那兒,小老師穿一雙壞掉的布拖鞋,披散着剛洗的頭發,明顯對母親突然的到訪有些措手不及。
她又要往裏讓母親。
母親再一次拒絕,要笑不笑地說:“不進去了,我就說幾句話。他爸爸下半年可能就要調回來,我這是提前回桐城準備。知道你接手了他們班,特地來打個招呼。”
小老師拎着一個舊的熱水瓶,微笑點頭,一副認真聽的姿态。
“雖然也沒幾個月了,但這孩子還請你多費費心。”母親有點居高臨下的。她腳下放了一個禮品盒,裏面放着香港産的珍貴吹風機和化妝品,現在送給狼狽地濕着頭發的小老師也算應景。
小老師柔聲細氣地笑說:“這是當然的。高姐你放心,文俊這孩子本來就聰明,我們幼兒園老師沒有不誇他優秀的。”
宋文俊對小老師的話不以為然。母親卻似乎喜歡她的上道,屈尊纡貴地笑了笑,說:“改天請你去家裏玩。”
小老師笑着應好好好,推辭了半天,才肯收下吹風機和化妝品。
路上回去,母親說:“她不收下我還不放心,收下了證明她會對你好。”
宋文俊不說話,從小到大,這種事他見得多去了。不過都是別人拎着東西來求他們家。
“你們六一要排舞臺劇是吧?”母親突然問。
“對。”
“你演什麽?”
“天鵝。”
“搞什麽!不是主角?”
宋文俊沉默。
“俊俊,你想演醜小鴨嗎?”
腦子裏閃過方雅的臉,女孩兒像小白兔一樣容易受驚的表情。“不想。”宋文俊搖頭,垂眼繼續看《孫悟空大鬧天宮》的連環畫。
“坐車別看書,眼晴會壞!”母親顯然不高興,剿了他的連環畫,“這是誰給你買的?”
“小舅舅。”
“這種沒營養的東西不要看!我給你買的字典你背了嗎?你爸爸給你買的算術題你做了嗎?”
“背了,也做了。”宋文俊表情平靜。
“那也不能看這種東西!你可以聽貝多芬的音樂,看美術畫冊,這種連環畫只會把你的心教散,散了就收不回來了,你知道嗎?”
宋文俊不覺得認同,他好奇心很重,什麽都想看一看。但他希望母親可以閉嘴,便點了點頭。
高聞放下心來,一邊撕連環畫,一邊循循誘導:“你為什麽不争取演醜小鴨?你要知道,醜小鴨是主角,戲份最多。”她冷看宋文俊一眼,語氣嚴肅:“你演配角誰會記得你?你演主角,人人都知道你宋文俊!”
宋文俊看了一眼她撕成兩半的連環畫,不出聲。
這是他對付母親的最後方法。
他的父母一個在市委,一個在市財政局,工作都很忙。他三歲起便留在縣裏,由退休的爺爺奶奶照顧。所以,只要他不說話,他母親高聞就拿他沒轍。
“我星期一找你們謝十苗老師說。她收了我的禮,自然要給我辦事。”
宋文俊表面上順從母親,晚上去看爺爺奶奶,便對以前做大學教授的奶奶說:“我不想演醜小鴨,我喜歡演天鵝。”
奶奶把母親拉到陽臺,問清前因後果,兩人就他的教育問題足足談了兩個小時。回到家,母親便給他上教育課:“下次再敢告狀,我讓你爸削你!”
宋文俊眼皮也不擡地繼續畫自己的國畫。
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包括小舅舅,全是他的後援團,他有什麽可慌的。
四月的一天下午,母親終于回市裏了。
高錦小舅舅帶着宋文俊騎摩托車兜風,兜了一會兒,高錦要去白詩露家找她小姨,宋文俊死活不肯去。
“人小鬼大,別扭死了。白詩露怎麽得罪你了?不就是昨天牽了一下你的手?”高錦失笑,取下墨鏡擦了擦。“你手那麽精貴呀?人小姑娘就是喜歡你嘛,你還身在福中不知福!”
還親了我的臉。宋文俊想到這件事,就覺得白詩露很煩人,像雨天褲角粘上來的泥,怎麽甩也甩不掉。“反正我不去。”他堅持說道。
“那我送你回家。趁你媽不在,給你買點零食,你邊吃零食邊看《葫蘆娃》吧。”
“你送我去徐春華家。”
“哎嘿喲!”
宋文俊抿嘴,瞪了他小舅舅一眼,“我要找方雅借書。”
“喔,《孫悟空大鬧天宮》是嗎?我去新華書店問過,下星期就到貨,你別急呀!”
“你不用再買了。我現在就想看。”宋文俊沒說,即使買了也沒地方藏,家裏的新保姆是母親的耳報神,他母親總歸會翻出來,再撕個一幹二淨。
“行!抓緊了。”高錦猛踩摩托車。
“不對呀,外甥,你得叫人家徐叔叔,而不是徐春華。記住了嗎?你舅舅的初中同學,你也敢沒禮貌,看我不打爛你的屁股!”
“我知道。”宋文俊應了一聲,擡頭去看天空。
碧空萬裏無雲,藍得猶如畫板上的顏料。一只漂亮的蝴蝶風筝被樹梢挂住了,長尾給風吹得稀裏嘩啦作響。
“大門開着,我自己進去。”宋文俊下了摩托車。
“徐三或方雅要不在,你就打我的BP機。”
“嗯。”
“五點我再來接你。”
“嗯。”宋文俊點頭。
桐縣縣城中心不大,就幾條主幹大街,白家離這也就兩條大街的距離。高錦目送外甥進了門,便放心離去。
他完全不擔心宋文俊。
別說宋高兩家在這小破縣的人望,就憑這小子外表看起來文弱,實際性子烈如野馬,最不肯吃虧,更不會給拐子拐賣他的機會,他放心得狠。
宋文俊推開廚房半掩的門。
裏面沒人在。
宋文俊上次來,聽徐春華對他小舅舅提起過,徐春華的妻子和女兒長期住在岳父家。
這兩年鄉下人進城謀生的多,許多把家裏房子翻新租出去的,徐春華家不靠大街,租客少,但他白天還是會上這兒守着。
人不在,客廳裏電視機的聲音卻開着。
宋文俊坐了一會兒,想到方雅的家應該就在二樓,便往石橋上走去。
四月末的午後,樹木散發着好聞的氣味,風吹得人很舒服。宋文俊眯起眼晴,在石橋上站了好一會兒,陽光照在身上溫煦得不得了,他仰頭望二樓。
走廊上一處房間前,挂着一些衣物。他認出,其中一件正是方雅鵝黃色的針織外套。
他立即折了一朵噴香的月季花,飛快地跑上樓梯。想了想,又放輕腳步,慢慢靠近那間房間。
他舉起手,禮貌地站直,正準備敲下去,卻聽見一聲嗚咽。
聲音像奶貓一樣,細細的,壓抑的。
等他認真再聽,卻沒了聲響。
似乎是樓上傳來的。
也許是錯覺。他又舉起手,才發現房間是從外鎖着的。
他嘆了一口氣,走到樓梯間,往上望去。
天臺的陽光打下來,正好一道白光圈打在了他身上。不知道為什麽,他打了一個寒戰,手臂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原來這裏正對着風口。他仔細觀察一番,得出結論,扭頭往樓下走。
下了幾個臺階,又傳來老鼠打架一樣的動靜。
終究抵不過好奇心,宋文俊轉身走向天臺。
樓梯往上的一溜白牆上,竟貼了好幾朵剪紙紅花。應該是方雅用飯粒子貼的。宋文俊撕下其中一朵花的一角,笑了笑,又小心地替她粘好、撫平。
然後再上了兩級臺階,在樓梯轉彎處的角落,他看到了方雅。
她背朝他,被徐春華抱坐在腿中央……水泥地上,零落地堆着她的小底褲,紅裙子,長褲襪。
天臺虛掩的鐵門開了一角,陽光打在宋文俊的眼晴上,生生作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