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人的世界

暮色西沉,方雅呆呆地站在門前。

肖美珍剛送走開鎖師傅,轉身見她還杵在門口,眼一瞪,“進來!”

方雅臉色煞白,邁腳跟在肖美珍身後。

肖美珍冷着臉關上門,反手拿起雞毛撣子,“跪下!”

眼淚快要流出眼眶了。方雅吸了一下,抖抖擻擻跪在了水泥地上。

肖美珍一雞毛撣子掄過來。

方雅終于哭出了聲,哽咽道:“媽媽,我疼……”

“你疼,你疼,你還有臉疼!讓你貪玩,讓你貪玩!把鑰匙都搞丢了!”肖美珍按住她,剝了褲襪往屁股上往死裏打,“你還貪不貪玩了?你還貪不貪玩了?”

“疼…媽媽,我疼!媽媽別打了!我乖,唔,我乖……”不知不覺間方雅已經淚流滿面。

“不許哭!沒鬼用,只知道哭!女娃要堅強你懂不懂?不許哭!再哭,再給我多跪半小時!”

終于,肖美珍打累了,甩了撣子,指着方雅,“跪下!跪好!不許哭!”

方雅屁股上火辣辣疼得厲害,倒掩蓋了腿間原本的腫疼。她順從地跪好,拼命地往眼裏倒吸眼淚,可淚水卻像斷線的珍珠,怎麽止也止不住。

“挺直腰!跟你說過多少次,站要有站相,跪要有跪相。”肖美珍拖過一張椅子,喘着粗氣坐下,撈起地上的雞毛撣。

方雅刷的挺直腰。

“我說了不許再哭,我的話不作數了嗎?女娃要堅強!”肖美珍眼一橫,冰寒着臉,“你褲襪和裙子為什麽那麽髒?伸出手!”

方雅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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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伸手!你這麽不聽話,你爸爸要跟我離婚了,我肯定不要你!”肖美珍突然落下淚來,暮光中偏頭看着她,哽聲道:“你爸爸有狐貍精了,你知道嗎?”

方雅仰看着媽媽,搖頭。她聽不懂媽媽的意思,但這個挺腰的跪姿,她根本堅持不了多久便塌了。

“伸手。”

媽媽的聲音突然變得平靜。方雅感覺到了她的傷心,怯怯地看了她一眼,想了想,伸出手掌。

媽媽猶豫了一下,一雞毛撣子打過來。方雅咬破了唇。

“跟你講也是白講!”肖美珍扔了雞毛撣子,離開去煮飯,走到一半,又回頭,“跪好!你爸什麽時候回來,你就什麽時候起來!”

當晚,宋文俊趴在書桌上,盯着臺燈下的鑰匙看。那是一把舊舊的銅鑰匙,上面串着編好的紅繩,可以戴在胸前。

“你這哪兒撿到的?你家換鎖了?”高錦擦着頭發走進來。

宋文俊沒說話,繼續盯着鑰匙看。過了一會兒,他扭頭,“舅舅,徐春華是不是很喜歡方雅?”

“呦呵!你這瓜娃子,不是說了,讓你叫人家叔叔了嗎?沒禮貌!”高錦将毛巾扔過來,剛好蓋住宋文俊的頭。

宋文俊黑了臉,扯下毛巾,重複:“徐叔叔是不是很喜歡方雅?”

“啊,算是吧。他女兒天天給做媽的帶着,跟徐三不親,叫都不叫他,自然對方雅不錯。怎麽……”高錦壞笑,斜了小外甥一眼,“吃醋了?”

“什麽?”宋文俊沒聽懂,正色道:“我不喜歡吃醋。”

“你這小破孩,還真是一個小破孩!不管平時多聰明,總歸是個小破孩呀!”高錦大發感嘆,揉了揉宋文俊的頭發,換來宋文俊的退避三舍和滿是嫌棄的眼神。

謝十苗走進園長辦公室。女園長見她進來,笑着點了一下頭,“還習慣吧?”

“挺習慣的。”謝十苗有點局促不安。她剛參加工作不久,這是她成為幼師後的第一份工作,還是父母找城裏的親戚托關系介紹的。

“那好,我也就不多廢話了,直說了。”園長笑看着她。

謝十苗心裏一緊,賠笑道:“是不是我哪裏做的不好?請園長盡管批評。”

“哪能啊。孩子們多喜歡你,都叫你小老師,小老師的。”園長讓她安心,笑說:“是這樣的,你們班有個叫白詩露的小姑娘,聰明,又漂亮,是個很能幹的小朋友。你要多發揮發揮她的特長。”

“是的,園長,我也這麽認為的。”

“喔,對了,這六一幾個街道幼兒園不是要排節目嘛?”

“我們班排舞臺劇《醜小鴨》,我向您彙報過的。”

“這個我知道。”園長笑眯眯的,“我猜主角一定是白詩露吧?”

“我……”謝十苗梗了一下,賠笑:“她的氣質跟醜小鴨不太像,如果當初排的是《豌豆公主》,倒是好用她。”

“小孩子嘛,可塑性這麽強的時候,不試試怎麽知道呢?”園長笑得很慈祥,“要多給別人機會嘛。”

謝十苗想了想,點頭,“我知道怎麽做了,園長。”

“盡快換,還有一個月時間,多輔導輔導白詩露,還來得及。”

“……好。”謝十苗艱難地說。

謝十苗一直拖到了五一收假回來,不能再拖了,才跟方雅說。

她不知道該怎麽跟小姑娘解釋。這小姑娘怯怯的,看起來有點不合群和沉默,很像她小的時候,乖巧,卻敏感,對文藝有天生的直覺。

可惜,生錯了家庭。

當自己直接宣布,從今天起她和白詩露調換角色時,白詩露看着手露出了笑容。小姑娘家教還是有的,只是畢竟年幼,那份喜色和得意,怎麽掩飾都露出了幾分。

方雅似乎蒙了,神色迷茫,半天沒反應過來。等她反應過來,便乖順地點頭:“好的,小老師……”眼裏明明有委屈和不解,卻垂下了眼簾。

謝十苗心裏不好受,卻也沒有辦法。她還等着方雅的媽媽明天來鬧,歷時三個月的排練,說不演就不演了,厲害點的家長肯定會上門尋師問罪。

等了幾天,也不見方雅的父母上門。

謝十苗也因此才知道,方雅放學後竟常常一個人回家。

學校沒有明文規定家長必須接送小孩,但這是常識。桐城雖然沒發生過拐賣女孩的事,但一般父母不會這麽掉以輕心。

謝十苗讓同學叫方雅去她宿舍,遞給她一個自己掏錢買的田字本,“方雅,你這周表現得很好。老師特意獎勵你一個本子。”

方雅愣了一下,眼底升起歡喜,紅着臉,聲音像蚊子哼哼:“謝謝小老師。”

這孩子,還不懂得恨人。謝十苗胸口更堵了。

原以為會鬧個天翻地覆的換角事件,就這麽落下帷幕。謝十苗又給了方雅一小袋少見的上海大白兔奶糖,牽着方雅的手下樓。

走到樓下,遇到抱着一疊作業本的宋文俊。

“謝老師。”那小男孩問了聲好,掃方雅一眼,又看了看她,什麽也沒有說,卻目光雪亮,好像什麽都說了。

他年紀那麽小,卻人精似的,目光黑澄澄地望過來,總覺得諷刺味十足。

“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以前父母說這句話時,謝十苗是不信的,現在卻覺得勞動人民智慧無窮。

春末不太下雨,風裏有月月紅的香氣。方雅深吸一口,踩着地上一閃一閃的陽光,放心地走出幼兒園。

不下雨真好。媽媽今天沒有給她帶傘。

方雅望了望停靠自行車的方向。以前媽媽來接她,都會将她們家的自行車停在那裏。

“我覺得你很笨。”一個聲音說。

方雅一個轉身,莫名地望着宋文俊。她記得,在幼兒園宋文俊是不會主動和她說話的。心砰砰的跳,一種狂喜攝住她,“什麽?”她問。

宋文俊卻只看了她一眼,丢下這麽一句,就登上自己家锃亮的小轎車,轉眼不見人影。

方雅失落地望着小轎車消失的方向,半天沒有移步。

“媽媽,我想演醜小鴨。”宋文俊突然說。

“吃錯藥了?你還真有臉,想到一出是一出。”高聞掃兒子一眼。

宋文俊側過身來,神情鄭重,眼中露出了誓在必得的野心,“只要您去跟園長說,讓我演醜小鴨,我以後保證聽您的話,還會在爺爺面前多為小舅舅說好話。”

高聞這個唯一的幺弟高錦,參加工作已經三年,雖然借姐夫東風混了個小組長,但想再往上走一步,沒有宋文俊的爺爺可不行。

宋思存思想僵化,為人古板,軟硬不吃,現在退休了雖無實權,帶出的學生卻不少。這事也不大,往小了說,他動動嘴皮子就能辦到。

宋和平下半年調來桐城,與老同學打擂臺。新職上任三把火,絕無插手下邊,立即升自己小舅子的道理。

高聞沒想到的是,知道兒子早慧,善于觀察,卻不知竟已懂得談判技巧了。雖然這技巧,是用來對付她這個當媽的。

“那你再給宋和平打個電話,好好說,讓他六一回來,看你的表演。”高聞抱着手臂,看了一眼窗外,嘀咕一聲:“整天在市裏伺候別人,這還要不要兒子了!”

“好。”宋文俊一口答應。

高聞詫異地回頭看兒子,按下臉上将要浮起的笑容,敲隔離前座的玻璃,“老陳,麻煩你調個頭,回幼兒園。”

“好咧,高姐!”

高聞心裏得意,瞥兒子一眼,“終于想通了?你媽說的絕對沒錯,有主角可以争取,卻接受安排做個配角,那是大傻子。別學你奶媽那一套,早過時了!”

宋文俊抿嘴不說話。

高聞覺得沒意思,瞪兒子一眼,冷哼一聲,也抱着手肘不再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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