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光
“方雅,今天我能去你家吃午飯麽?”快下課的時候,孫豔豔湊過來笑說。
方雅瞟了她一眼。
白詩露的小團體不知道為什麽,又不帶孫豔豔玩了。
不過,孫豔豔畢竟是孫豔豔,她與那天體育課一起搭檔的女同學,又玩在了一起。方雅不太懂她的想法,她只隐隐約約覺得孫豔豔臉皮厚。
“我不回家。”方雅語氣冷淡。
孫豔豔的嘴巴變成了“O”形,追問:“為什麽?你們家餐館的飯好好吃喔!”
老師望了過來,方雅趁機別過了頭。
下課後,方雅拿着媽媽早上給她買的面包,往兒童水壺裏兌了熱水,一個人坐在花壇的角落裏啃着幹面包。
校園裏靜悄悄的,同學們大多都回家吃午飯了。
留下的多是鄉裏轉學來的。
“方雅!”一個聲音喊她。
方雅左看右看,總算發現石橋那邊亭子裏熟悉的身影。
她拿着水壺和面包走過去,才發現亭子裏三面環水,湖裏有荷葉荷花,風吹過來特別清涼。只是亭子入口有一大蓬藤載月月紅,湖岸又有許多修剪得圓滾滾的松針樹,在外邊不仔細看不能發現。
宋文俊手裏拎着一只紅□□兜,裏面放了兩個顏色漂亮的飯盒。一只粉藍色,一只鴨蛋黃色。
他朝她微笑。
“你在這裏幹什麽?為什麽不回家?這是飯盒麽?好漂亮。”方雅也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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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爸爸去市裏開會了,媽媽去了廣州,不想回去吃,就讓保姆阿姨做好了飯,送到了學校來。”宋文俊口齒清晰。
“你吃嗎?還是熱的。”他邀請說。
方雅羨慕地望着那兩只漂亮飯盒,搖頭,“我吃了,你就沒有了。”
“做了很多。我根本吃不完。”
“只有一雙筷子。”
“我用湯勺。”
原來還有湯。
方雅還在猶豫,宋文俊已經把飯盒放在石桌上,朝她招手,“你快來。”
方雅搖頭,後退了一步。
宋文俊從凳子上站起來,“我們交換好嗎?我想吃你的紅豆面包。”
“咿?”方雅低頭看手上的面包,感覺有些懊惱,“我,我咬過了。”
“掰開就好了。”宋文俊并不嫌棄。
方雅這才略帶羞澀地坐了下來。
宋文俊打開兩只飯盒。裏面是雙層的,有雞翅膀,排骨,鴨蛋,胡籮蔔青椒絲,還有綠油油的蔬菜。
一只最底層是蘑菇湯,一只是粒粒飽滿的白米飯。
“我能用這一只嗎?”
宋文俊愣了一下,“可以呀。”拿起鴨蛋黃飯盒的蓋子,舀了一團米飯,遞給方雅。
方雅高興地接過來,仔細看盒蓋的顏色。
“你不喜歡藍色?”宋文俊手指頭點點粉藍色那只盒蓋。
“喜歡,但不算最喜歡。我最喜歡紅色,粉紅色,桔子的綠色,還有這個黃色。”方雅舉起手裏的盒蓋。
宋文俊似乎沒想到,露出錯愕的樣子。
他想了想,終于說道:“你的衣服好多藍色。”
“謝謝,我夠啦。”方雅出聲阻止宋文俊再往她盒子裏夾菜。
“我媽媽喜歡藍色。我的衣服都是媽媽做的!”她忍不住自豪地說,卻又想到班上女同學說的‘她的裙子好土’,不禁神色一變。
宋文俊看到她的臉色,連忙說:“你媽媽真厲害。你的裙子,我只在圖畫書裏看到過。”
方雅立刻笑起來,口吻興奮:“我媽媽有很高一疊書,都是做衣服的。叫《上海最新服飾大全》!”
宋文俊點頭,笑。
“我的裙子好看嗎?”方雅垂下眼晴,小口小口地啃着雞翅。
宋文俊手裏的湯勺頓了一下,眯着眼晴一笑,用力地點頭,“嗯嗯。”
方雅松了口氣,長久以來壓在心頭一塊石頭終于搬開了,天空都似乎晴了幾分。她忍不住沖宋文俊一笑。
她也覺得漂亮,好看。但班上的女生都說土、醜,她也就懷疑起來。現在宋文俊也說好看,證明這個班上,只有她和宋文俊的看法是一樣的。
宋文俊這麽優秀,能跟他看法一樣,方雅太快樂了。
“方雅,你的胳膊怎麽了?”
一起洗飯盒的時候,宋文俊突然問。
方雅随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磨傷的手臂。
害怕被同學發現昨晚打架的事,媽媽早上給方雅穿了長褲和長袖,但這在六月天本來就有些奇怪。
現在她卷起袖子,立刻便被宋文俊看到了。
方雅呆呆站着,咬住了嘴唇,眼神躲閃。
手邊的水流一直往下流着,她也沒有發現。
宋文俊将水籠頭關上,盯看着方雅,“還有,你的中指也受傷了。”
那是昨晚被門夾的。其實最嚴重的是小腿,磨破得最厲害,青腫得最厲害。爸爸踹她那一腳是那兒。
爸爸從來沒打過她。昨晚是第一次。
眼淚就要流出來了。方雅低下了頭。
“你今天走路姿勢就不對。”宋文俊的目光有種八歲兒童少有的冷靜。
方雅咬緊牙關,不敢開口。她怕一開口,就會在宋文俊面前哭出來。
上課的鈴聲解救了她。方雅把沒吃完的紅豆面包,放在宋文俊的飯盒上,急步跑出了花壇。
在她身後,宋文俊沉默地站着,抿緊唇,握起了拳頭。
在他身側,月月紅依舊如期攀藤盛開,六月的蟬鳴響徹長空。
那天下午意外地放學很早,老師們要去教委開會。
方雅卻不想回家,一家一家書店逛過去。
昨晚,多虧房東和鄰居及時趕到,爸爸才被衆人拉住,沒有敲破媽媽的頭。但哭泣的媽媽把抽噎的方雅帶走了,李麗秋當場撂下了狠話:“方雅,你今天走了,明天就別想再回來!”
方雅看了看剛才踹了自己一腳的父親。
方宏沉着臉坐在一旁,一言不發。
今天早上,肖美珍說她的處境,分析方雅還是留在縣城好,又說:“那狐貍精不敢怎麽樣,你是你爸爸的女兒,他就你這麽一個女兒,只要還沒生出小的,他就不會不要你!”
方雅無力反抗,但方雅已經不太相信媽媽的話。
她弄不懂大人。他們為何總像變幻莫測的天氣,說的話一天一個樣子?
媽媽回鄉下了,方雅要一個人回去面對爸爸和阿姨。
桐城幾條街的書店并不多,方雅很快逛完了。她沿着護城河走,慢慢地走到了濱江河岸。
面前,夕陽懸挂在碧藍色江面,用餘燼燃燒的姿态十分熱烈和豔麗。
方雅拿出紙筆,坐在臺階上,描畫起夕陽。
畫着畫着,江風吹過來,她眼晴一迷,便落下眼淚。
大顆大顆的眼淚落在畫紙上,打濕了夕陽。
“你怎麽了?”一個聲音問。
方雅吓了一跳,回頭,“你……你怎麽在這裏?”
“我一直跟着你呀。”宋文俊走過來,目光糾結地望着有點髒的石階。方雅飛快地抹了抹眼淚,撕掉一頁畫紙,墊在那兒。
“謝謝。”宋文俊在她身邊坐下,除下深藍色的書包。
方雅低頭,指頭摳着畫紙,又不說話了。有點丢臉。媽媽說女孩子應該堅強,哭,是弱者的行為。
“你阿姨打你了?”
八歲的宋文俊也很想當然地認為,後媽絕對沒有好人。
方雅呆了一下,搖頭。
“你害怕回家?”宋文俊遞給她自己的手帕。
方雅想說我有,終究受不住誘惑接了過來。
她擦了擦眼淚,聞到一股淡淡橘子的苦香,還有雨後竹葉的味道。
“你的手帕有香味。”她說。
“這不是重點。”宋文俊臉色有點小大人式的嚴肅。瞄了一眼方雅的神色,他又解釋:“手帕噴了香水。”
“喔。”方雅想到李麗秋也有一大瓶香水。是茉莉枙子味的,很濃烈,沒有宋文俊手帕上的好聞。
“你為什麽害怕回家?”
方雅又閉緊了嘴巴。
宋文俊看她的目光變冷了一些,抿緊嘴,似乎生了氣,臉鼓了起來。
方雅偷看他一眼,終于說:“我昨天過生日,爸爸媽媽打架了。我爸爸要用啤酒瓶砸我媽媽的頭,我抱住他的腿,被他踹了。”
宋文俊的臉色越聽越黑。
方雅想要笑,咬着下唇,一行眼淚卻跑了出來。她吸了吸鼻子,說:
“宋文俊,我不知道要回哪裏,哪裏都不是我的家。嗚嗚,我爸爸和媽媽離婚的時候,都說不要我。現在,他們又争起我來,都說要我……”
她使勁地笑着,眼淚卻像下雨一樣停止不了。
“我知道,其實他們都不想要我。我笨,數學題總是不會做。我土,穿什麽衣服,同學們都會一起笑我。我長得黑,長得醜,一點也不好看……”
方雅終于壓制不住情緒,大哭起來,“宋文俊,你為什麽總和我說話?你是優秀生,我是差生!”
宋文俊童稚的小臉,堆滿了不符合年齡的愁大苦深。他茫然失措地望着哭泣的方雅,不知該如何是好。
方雅現在于他,比最難解的奧數題還要難搞。
“我,我,我抱住你了,你就不哭了好麽?”宋文俊能夠想到的唯一經驗,來源于幼時的自己——那時,他如果摔疼,或者刀子割傷手指,奶奶都是把他抱在胸前,輕拍他的後背,而他的确就會好受一些。
方雅一半眼淚還挂在臉上,搞不清狀況地望了過來。
宋文俊鼓足勇氣伸手,像抱一只小兔子那樣,小心的,珍惜的,将方雅抱在了懷裏。
“你,你抱得太緊了!”方雅心跳得很快,有些喘不過氣。
頭抵住的胸膛薄薄的,但非常安心安全,方雅感受到了來自宋文俊的善意和安慰。他手忙腳亂,笨手笨腳,沒有節奏感地拍着她的後背。
方雅從沒見過這樣的宋文俊。
她覺得有趣,便抽噎地笑了,馬上沒那麽難過了。
宋文俊鼻頭冒出很多熱汗,放開她一些,認真地保證:“嗯,第一次,我以後會抱得更好的。”
“被同學看到,他們會笑你。”方雅說話的聲音,帶着濃重鼻音。
“我們是朋友。”宋文俊理所當然地認為。他心跳得厲害。“我爺爺說,朋友傷心的時候,我們要安慰她。”
“好熱。我不哭了,你可以放開嗎?”方雅喜歡宋文俊身上的味道,但她還是隐隐約約覺得這樣不太好。
宋文俊看出她手腳的不自然,放開了她。
“我們做朋友好嗎?”方雅仰頭,小聲問。
“我們已經是朋友了。”宋文俊瞟她一眼。
方雅臉紅了起來,心裏甜甜的,重重地點頭,“嗯!”突然她又想到什麽,“在學校,你不要跟我多說話。”
“為什麽?”宋文俊臉色不高興。
“他們會笑你。”
“我不怕。”
“我怕。”方雅偷瞄着宋文俊的臉色,“好不好?”
“你膽子太小了。”宋文俊說。
見方雅的眼神露出一絲受傷,他立刻又說:“你不笨的,畫畫很好。也不土,你媽媽做的裙子很好看。你也不醜,黑……你以前在鄉下曬了太多太陽,現在比剛轉學來,白多了。”
“真的嗎?”
方雅踮起腳跟看着他,目光充滿狐疑和驚喜。
“當然。”宋文俊語氣誠懇篤定。
“謝謝。”
“嗯。”宋文俊看了看天色,又看了看手表。“我送你回家。我在門外等着,如果你爸爸和阿姨不開門,就出來,我帶你去找我小舅舅。”
“你不怕你爸爸媽媽嗎?”
“他們最近都不在。就算在,也沒事。”宋文俊背起書包,起身,“走。”
“嗯。”
方雅順從地跟在宋文俊身後,穿過夕陽,一起向家的方向走去。
那一晚,方雅順利地敲開了門,爸爸和阿姨難得地并沒有為難她。
她學了一聲貓叫,站在門口,看着宋文俊像個大人那樣勇敢的,拎着網兜,背着書包,在路燈的橘光中漸漸走遠。
從那一天起,方雅覺得她沒有那麽孤單了。
宋文俊像一道光,穿透灰色,來到她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