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993年的暑假(2)

這一年方雅的暑假作業,是在宋文俊的監督下完成的。

他帶她去少年宮。方雅這才知道,少年宮有專供兒童看書的閱覽室。而宋文俊的父母早就給他在這兒辦了出入證件。

“你的爸爸媽媽真好,如果我是你的妹妹就好了。”方雅望着頭頂轉動的風扇。她的言下之意還有,如果我是他們的女兒,那你就是我的哥哥了。

宋文俊怔了一下,沒說話,低頭繼續給她削鉛筆。

8月28號,方雅終于做完了暑假作業。

“你怎麽成天不見天日的往外跑?”高聞拉住一大早就往外走的兒子。

“爸爸,你能捎我一段麽?我去少年宮。”宋文俊甩開她,對拎着公文包,因為一副老幹部模樣打扮看起來至少老了十歲的高和平說。

“上車。”宋和平做了個手勢。

高聞還要拽宋文俊,宋和平按住她的手,搖頭。

等宋文俊一路小跑上了停在家門口的轎車,他才輕聲道:“你要沒事就去逛逛商場,或者燙頭發也行。答應小孩的事,就要做到嘛。”

“問一聲會死喔?我這是關心他。”

“他中午吃飯有按時回來吧?晚上也有按時回來吧?少操一點心。”宋和平笑說。

“做你老婆,連麻将都不能打。這鬼天氣,逛商場,燙頭發,也虧你說的出!”高聞一把推開他,往裏樓走。

高和平不以為意,依然一臉溫和地上了車。

兒子見他進來,點頭又叫爸爸。面無表情的,簡直被高聞訓練得像一個成年人。

高和平摸摸宋文俊的頭,“告訴爸爸,最近是不是和同學一起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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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宋文俊點頭,“在少年宮,我教她寫暑假作業。”他烏黑的眼眸帶一絲笑意,流動着淡淡的光澤。“她帶我去寫生,看晚霞中的紅蜻蜓。還有月季花,荷花。我們還去小舅舅那裏摘葡萄吃。她小作文很好,不比白詩露的差。”

兒子很少主動說這麽多話。高和平覺得心裏舒坦,這才像個孩子嘛。又聽到不是和白詩露在一起,就更放心了。

“葡萄還不熟,酸,傷胃,要少吃。”高和平笑說,“荷花只可以遠看,不能下水去摘,容易溺水。我知道,這些你都明白的。”

宋文俊點頭,似乎依然難掩剛才訴說時的興奮。

“爸爸明年暑假親自教你游泳。”

“嗯。謝謝爸爸。”

高和平掏出皮夾,拿出一張五十的大鈔,笑着遞給宋文俊。

宋文俊搖頭,擺手,“我有壓歲錢。”

“拿着。別讓你媽知道。”

宋文俊頓了一下,接過錢,笑說:“謝謝爸爸。”

“跟爸爸別客氣。”

“那爸爸,我今天能跟同學去她鄉下奶奶家玩嗎?”

兒子身體前傾,眼晴亮晶晶地看着他,目光全是信賴和期待。宋和平只猶豫了一秒,笑着點頭,“可以,怎麽不可以?等會兒讓陳叔叔開車送你們去。”

等宋和平看清兒子眼底一閃而過的狡黠,才不得不心裏感嘆:老馬也有失蹄,後生可畏。

“這是什麽?”

“礦泉水。”宋文俊掃了那兩瓶陳叔叔硬要塞進他背包的純淨水。

“喝的嗎?”這是方雅第一次看到礦泉水。

“啊,是的。不過……什麽味也沒有,就是渴了喝的。”宋文俊塞了一瓶給方雅。方雅捧着那瓶水,像捧着什麽珍奇的寶貝。

“白……雲山?”她念上面的字。

“品牌名。”

“宋文俊,你懂得可真多呀。”

“不多。”宋文俊搖頭,打量着方雅奶奶家的院裏諸多農用器具,“像這些,還有這些,我就不知道是用來做什麽的。”

“陽叉,叉稻草的。”方雅想要向他演示,無奈人太矮小拿起來也叉不起草。宋文俊慌忙按住她的手,奪過草叉靠牆放好,“別摔着了。”

“不會。你看,像不像豬八戒的九齒釘耙?”方雅眯着眼晴笑。

“有點像。但這個只有四個鐵齒。”

兩人蹲在草叉前托着腮認真研究。

方雅的奶奶挑一籮筐沙梨推開院門,走了進來,“哎呦,雅雅呢,怎麽不帶同學去屋裏坐着。外面熱,吃沙梨去。”

“奶奶,屋裏面有一只雞,到處拉屎。”方雅跑過去,給她推開廚房的門。

“你這傻孩子,把它趕跑啊。”

“可宋文俊踩到雞屎怎麽辦?”

宋文俊臉色一變,立刻低頭看鞋底。

方雅的奶奶放下肩上的擔子,擦着汗笑看宋文俊,“這小人白得呢,俊得呢……是不能踩到雞屎,奶奶打掃打掃。雅雅,你先帶同學去嬸奶奶家玩一會兒。”

“喔。”方雅吃力地端起一臉盆沙梨,轉向宋文俊笑說:“我們去嬸奶奶家。”

“奶奶再見。”宋文俊禮貌地對方雅奶奶說,疾步追上方雅,“我幫你拿。”

“讓我們家雅雅拿,你是客人。”方雅奶奶在後面大聲笑說。

宋文俊回頭一笑,跟上去與方雅并肩走,小聲說:“讓我拿,我力氣大。”

方雅不理他,只管往前走,等到轉彎奶奶看不到的地方,把臉盆往地上一放,“給你!”探身在旁邊土坡上摘了朵野荼蘼花,閉眼深吸一口它還帶着露水的香氣。

宋文俊端起臉盆來才知道有多重,不由對方雅刮目相看。

方雅掃了他一眼,抿着嘴笑,“要我擡嗎?”

“不用,我可以的。”宋文俊汗如雨下,咬牙死撐。

“哼。”方雅眼珠子一轉,把手上野荼蘼花的刺除掉,往宋文枙頭上一插,拍手就跑,“宋文俊,你可真漂亮!”

宋文俊白淨的臉上浮起一抹紅意,左右甩頭,想把花甩掉。

“甩不掉,甩不掉!宋文俊真漂亮!”方雅圍着他拍手轉圈。

宋文俊神色發窘,放下臉盆,手往頭上一扯。

“哎呀,挂住頭發了!”方雅立刻湊過來,拉住他的手,“別動。”她踮起腳跟,要給他取下挂住的荼蘼花。

宋文俊一臉無奈,安靜地站着。

方雅噗嗤一笑,“誰讓你長得比女同學還好看。”把取下來的荼蘼花遞給了他,“給你。”

宋文俊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但身體快過大腦,他強力反捉住方雅的手腕,一把搶過花。

“這不是好話。”他說。男孩的力氣終究比女孩大,方雅一時掙不開,被他把花插在了頭上。宋文俊這才舒展眉頭,左右端詳她,好像在說‘這樣才對’。

“哼,不要拉倒,不給你了。”方雅撇嘴,皺鼻子,扯下花系在了自己的裙子上。

她故意不看宋文俊,心卻突突亂跳,只能用動作盡力掩示。

上小學後,宋文俊變的乖多了,以致方雅竟然忘了,幼兒園時他有多具攻擊力和強硬。

從嬸奶奶家送梨回來,方雅手裏多了一只死去的小雞崽子。

這只小雞是嬸奶奶家孵出的小雞中,最弱小的一只。前些天不知怎麽摔斷了腿,今天開雞籠,竟然無聲無息死掉了。

“你拿它要幹什麽?”宋文俊問,擔憂地看着方雅,“它……很小,肉不多。”

方雅不敢置信地仰視他,漲紅了臉,“不是吃它!我們給它辦個葬禮。”

“嗯?”

“我太奶奶死了,就有辦葬禮,爺爺還燒了三層樓高紙紮的屋子給她。小雞死了,也要有個家睡覺吧?”方雅一臉的理所當然。

宋文俊不吭聲,過了一會兒點頭,跟着方雅往桔子林地裏走。

暑氣蒸騰,方雅端着臉盆裏的小雞滿臉肅穆,走得很快。以致宋文俊産生一種錯覺,他們要去幹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

方雅在桔林裏找到一個小小的天然土凹洞,又找來一個小紙盒,把僵硬的小雞放在裏面。兩人還摘了一些野荼蘼,把紙盒蓋起來,然後撒上許多花瓣,填上了土。

“祝小雞在天上,有小雞跟它一起玩。”方雅對着小土凸合掌,閉上眼晴,嘴裏念念有詞。

宋文俊無奈地看了她一眼,想跟她科普點科學知識,最後還是選擇閉嘴,和她一起祈禱。

葬完小雞,他們回到方雅奶奶家。

午飯開始了,宋文俊第一次見到了酸辣椒炖青蛙,還有泥塘裏翻出來的幹煎黃鳝。

青蛙是方雅的叔叔昨晚去田裏逮的。

宋文俊想說‘這是益蟲,這不是用來吃的’,可掃了桌上一眼,他也知道這樣說出來很傻,方雅的奶奶和太爺爺會把他當成異類。

方雅的奶奶夾了很多青蛙堆在他的碗裏。

方雅:“很好吃喔。”

大家都期待地望着他。

衆目睽睽之下,宋文俊沒有辦法,紅着臉小口地嘗了一塊。美味的程度,竟超出了他的預計。

午飯後,大人們要小睡,下午繼續去田裏幹活。

方雅自告奮勇,要去鄉裏給張醫生送沙梨。

“張醫生是我大姑的前夫的弟弟的媳婦的姐姐。”兩人擡着一籃子沙梨,走在午後的太陽底下,方雅不帶喘氣地說着話。

宋文俊看着她被曬得紅彤彤的臉,“為什麽是前夫?”

“因為前大姑父給人造房子,從屋頂摔下來,摔死了。”

“……對不起。”

“這也要道歉嗎?”方雅吐出一口氣,沉下去的神色又飛揚起來,“宋文俊,我告訴你,張醫生診所的隔壁,有一間舊的榨油廠,裏面可好玩了!”

“榨油?”

“茶子油啊,城裏人每天吃的。你不會沒見過吧?就是山上長的那些茶樹,它們春天就會開白色的花,到了夏天就結果,秋天長茶籽,冬天就榨油。”

走得久了,感到籃子有些沉,宋文俊盡力多擡了一些,好讓方雅少使點力。方雅仰着臉,絮絮叨叨不停地說着,目光明亮,眼神快活。

在鄉間,她變成了另一個人。活潑生動得宋文俊移不開眼晴。

路旁樹灌起伏,鋪滿層層疊疊的藤葉,陽光漏下來打在方雅的藍布裙子上,形成斑斓的碎影。

空氣雖然熱得人喘不過氣,宋文俊卻感覺到一種時光永恒的自由感。

如果方雅是一只鄉間的小鹿,那麽他願意成為一只不說話的鳥,聞着鄉間的熱風與蒿草的氣息,聽她一直快樂地說下去。

送完梨返程的路上,他們手裏多了兩支張醫生給的橘子汽水。

宋文俊從來不喝那種東西,因為高聞不讓他吃任何零食。除了水果、牛奶,每天按時定點地吃飯,他連葵瓜子都不能吃。

一次,他忍不住好奇自己買了一支,高聞轉身就給他扔了,“這些汽水都是糖精和色素,再放點便宜的果汁,吃了長不高。”

“我媽媽只把我當大人看。”宋文俊喝了一口汽水,突然想跟方雅說說自己的母親。

“你确實像大人。”方雅打量了他幾眼,笑眯眯地說。

“有時,我也想做小孩。”

“那你告訴她。”

“我媽媽從來不聽別人說什麽。包括我爸爸說的。”

方雅有些犯難,想安慰他又找不到詞,過了半晌說:“大人可能都這樣。但,我還是挺想我媽媽的。宋文俊,廣東到底多遠呀?”

“一千多公裏。”

“真遠。哎呀,你衣服沾上蒼耳了!”方雅突然湊過來。

宋文俊低頭,變了臉色,聲音帶着寒意,“方雅,你別動。”

“哎?呀!”方雅叫了一聲,手臂旁灌木叢上的四腳蛇已經向她撲來。宋文俊左手臂一擋,右手的汽水打過去,那蛇嗖的竄進草叢間不見了。

“你……被咬到了?”方雅面無人色。

宋文俊臉色有點白,搖頭一笑。

方雅一瞪眼,扯過他的手臂,“會不會有毒呀?如果不走這條小路就好了,都是我!”她的眼淚像馬上要掉出來,又被她含回去,凝結在褐色的眼眸上。

宋文俊看着被咬的地方,心裏也在慌張,強自安慰她:“看,沒有流血。只是蜥蜴,沒事的。”

“我們去找張醫生!”方雅拉着他要往回走。

“陳叔叔要來接我了,現在去看醫生,一定會被大人發現。”宋文俊扯住她的胳膊,“以後,他們不會讓我們在一塊玩了。”

“可是你被咬了,會不會……”

“不會的!我知道這種蜥蜴,它們沒毒。”宋文俊語氣篤定。

見方雅仍然一副魂不守舍驚慌的樣子,他又說:“我家有蜥蜴的畫片,還有介紹蜥蜴習性的科普書。我保證,它們沒有毒。”

“不行……”方雅還要說什麽,宋文俊沉穩地打斷她:“你在鄉下,見別人被這種蜥蜴咬到,也去醫院了?有死人嗎?”

方雅想了想,哭喪臉搖頭,“那倒沒有。”她欲言又止,最後小聲說:“他們用童子尿澆一澆,說是消毒。要不然,你也……”

宋文俊的臉立刻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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