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造謠

宋文俊是9月1號早上被送進醫院的。

那天從鄉下回到家後,他自己悄悄找來小藥箱裏的碘伏消過毒,沒想到還是中了招。

醫生拿鉗子按壓他的紅腫處,“發炎,細菌感染。”

高聞陪他挂了一瓶點滴,保持着微笑對他咬牙道:“你要瞞到什麽時候去?是不是胳膊斷了,才肯說實話?”

宋文俊垂着眼晴,一言不發,任由她發洩。

高聞不顧他的反抗把他送回家,再去學校替他報了名。今天二年級升三年級,開學第一天,全班就宋文俊是媽媽替他報的名。

高聞先找吳亞男打聽,再直接找白詩露。

“我不知道。宋文俊在學校不和我們玩的。聽孫豔豔說,方雅倒是喜歡纏着他。”白詩露細聲細語,表現得非常有禮貌。

高聞問吳亞男:“方雅是誰?”

吳亞男眉頭一豎,讓一個同學叫方雅來。

“我們班一個轉學生。也是問題學生,差生。”吳亞男轉過頭,朝高聞露出一絲微笑,輕聲說道。

這是高聞第一次見到方雅。

小女孩的身體像蘆柴棒一樣瘦,撐着略有幾分姿色半大兒童的蘋果臉,齊劉海的童發頭——內向,乖順,眼神天真且敏感。

正是高聞最讨厭的類型。

高聞厭惡任何帶我見猶憐氣質的女性,這不但與她對同性應該端莊矜持、自強高傲、不讓須眉的審美背道而馳,也因為大學時,圍繞在宋和平身邊的女同學大多這種類型。

以致高聞認定,長這種類型的小姑娘,肯定虛榮,招人,事兒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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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心裏雖惱火反感,高聞還是保持了基本的克制,只向小姑娘詢問了宋文俊在鄉下怎麽被四腳蛇咬到的。

方雅還不會說謊,對方又是宋文俊的媽媽。

與宋文俊的朋友關系,讓她面對高聞時,有一種天然的向往和親近。

但高聞鋒利的目光是一把手術刀,方雅在被解剖般的嚴肅注視下,臉上火辣辣發燙,緊張得差點失語。

她照直全說了。

最後,不安地問:“宋文俊的胳膊是不是腫了?他今天怎麽沒來報名?”

“好了,沒你事了。”高聞似笑非笑,不再看方雅,起身。

吳亞男送她下樓,高聞說:“吳老師,文俊這孩子還要您多費心。現在這才升三年級呢,他性子天真容易被人帶散心,我和我們家老宋就擔心這個……”

“我懂我懂。”吳亞男忙不疊點頭,嚴肅地保證:“高聞妹妹你放心,宋文俊是我們二中的苗子,全縣最優秀的學生。你就算不說,我也絕不會讓害群之馬把他帶壞!”

吳亞男這麽義正言辭,高聞便打消了繼續尋師問罪的念頭。她虛虛一笑,轉身鑽進了白色桑塔納。

高聞雷厲風行殺回家裏,沖進小書房,開審宋文俊。

宋文俊倒是心平氣靜,左手臂還覆着紗布,他就單手磨墨,比照字帖練《蘭亭序》。

見高聞進來,他也沒放下毛筆。

高聞最恨他這寧折不彎的倔強,你在這兒火燒眉毛了,他還跟你較着勁,好像在說,你拿我沒轍。

她從來沒在宋文俊這兒,體會過當父母的權威性。

“你老實交待,你跟你們班那個叫方雅的什麽關系?”高聞把皮包往沙發上一扔。

宋文俊總算擡頭,看了她一眼。

這一眼很冷,也有些警告的意味。

這麽成熟的眼神,從自己兒子的眼晴裏瞪出來,還是瞪自己,高聞的鬥志更昂揚了。

“不說話是吧?宋文俊,你不要以為你不說話我就會放過你!”

宋文俊又看了她一眼。只是眼神變得平靜了。

高聞腦子轟一下被兒子的眼神點燃,失了理性,滿屋子亂竄,像只困獸到處找雞毛撣子。

“越來越不像話了,別以為我不敢打你!”

為了證明自己不是虛張聲勢的紙老虎,她抓起角落裏的雞毛撣,奔過來就要往宋文俊身上掄。

宋文俊坐着不動,手一掀,書桌上的硯臺飛起,濃墨汁濺了高聞一身一臉。

“宋文俊,你!”高聞歇斯底裏,渾身打顫。

“姐,你可不能這樣!”小保姆小玲沖來抱住高聞的腰,“不能打小孩子呀,宋叔叔說過,家裏不能使用暴力!”

“就是你們全都護着他,他才敢這樣!越來越不像話了!”高聞吼得樓都要塌了。

宋文俊面無表情掃她一眼,擱下毛筆起身,拎起自己的書包就往外走。

小保姆顧了這頭,顧不了那頭,急得亂喊:“俊俊,你去哪兒?”

“奶奶家。”宋文俊語氣沉穩,下樓的步子卻更急促了。

高聞還要追出去,小保姆攔住她,“姐,你這一頭一臉的墨點,還不趕快去洗洗?等會兒只怕幾天洗不掉了。我馬上給奶奶打電話。”

高聞往鏡子裏一瞧,臉上全是臭哄哄的墨點兒,确實像怪物,這才啐了一聲,扔了雞毛撣子。

沒過多久,宋和平便回家吃午飯。

“喲,這麽個大忙人,今天有空回家吃飯了?”高聞正對鏡描眉。

宋和平嘆口氣,“雞飛狗跳的,你就不能冷靜冷靜?是不是有産後抑郁症,我記得你沒生育前,性格雖然好強,也不至于……”

“宋和平!”高聞眉筆一扔,橫眼豎眼走到他跟前,“我看你才心裏有病!你自己說說,宋文俊被你慣成什麽樣了?他今天,竟然敢跟我對打!對打,你知道嗎?”

“那也是你先動手,對他使用暴力。”

“當媽的打兒子,這不犯法吧?我這是撥亂反正,不讓他走上歧途!”高聞眼珠瞪得像要暴出來,只畫一半的眉毛顯得分外猙獰。

“不管怎麽樣,你不能使用暴力。”宋和平口吻堅定。

“哈!”高聞冷笑,“是不是你兒子又告狀,你媽給你上眼藥了?”

“晚上,你跟我去爸媽那邊一趟。”宋和平避而不答,拿出一支煙點上,吸了一口,語氣輕緩下來:“是不是給你找個事做會更好一些?你同學那公司到底怎麽樣了?”

高聞抱起手臂,頭往後仰,輕蔑一笑,“宋和平,拜托你搞搞清楚,我就算不上班,賺的也比你多十倍。”

“那又怎麽樣?你還是不能有效地管控好自己的情緒。”宋和平波瀾不驚,一副領導的口吻。

父子倆相似的表情、面孔疊在一起,刺得高聞心火越燒越旺。“好。那我告訴你,你兒子談戀愛了。”她脫口而出,心裏十分痛快。

“瞎說什麽!不可理喻。”宋和平果然生了氣。

高聞嗤鼻一笑,“信不信由你。”

四個大人的秘密會議,是趁宋文俊睡着了才開的。

地點是樟槐路宋思存的書房,他們家的老保姆特意在樓下給宋文俊打扇,看着睡着的宋文俊,就是怕他聽到。

“那女孩,9歲,父母離異,鄉下轉學來的。”一個下午,高聞便已經将方雅的身世摸得一清二楚。

“按理說這個年紀,雖然孩子已經有男女性別之分,卻不會有更多想法。”潘淑平放下老花鏡。

“媽,我知道您的經驗一定沒錯。但我是親眼看見那女孩,親了宋文俊的。”

“什麽時候?”宋和平不相信地看了妻子一眼。

高聞說了一個時間,是暑假宋文俊天天跑少年宮的一天。真相衆人已經無法考證。

“你為什麽當時不說?”宋和平捧着茶杯問。

“我也像媽一樣,覺得孩子年齡小,我們不能太粗暴武斷。可今天……”高聞扶住額頭,嘆息:“我知道自己對宋文俊嚴格,但我也明白他是很優秀的。今天,他根本就失去理智,一個硯臺當頭就甩了過來,我是他媽媽呀!”她捂住胸口,“你們看,他為了維護這個方雅,竟敢說謊!他以前不說謊的。手臂受了那麽重的傷,卻不告訴我。”

潘淑平與宋思存對看一眼。

“反正,我無法接受一個離異家庭的女孩子和我的兒子玩。宋文俊才多大?她為什麽要親他的嘴?一定是她的父母荒唐無知,才引導了她。”高聞冷笑,“她爸爸是很好笑的,讓自己的女兒跟着一個小三長大。你們說,這個餐館女工出身的小三能教她什麽?自然是怎麽吸引男人。”

“過了啊,太刻薄了。”宋和平阻止她。

“話也許不好聽,可理不糙哇。我跟吳老師說,讓她看着點方雅,我相信吳老師可以做到。但宋文俊……”高聞露出苦笑,“你們都看到了,他完全不聽我說,只會跟我搞對抗。”

潘淑平與宋思存交換一個眼神。宋和平在一旁也凝眉苦思。

宋文俊早熟,是個智商和邏輯上的天才,但誰都沒有想到,他會過早的與這些事情攪在一起。

“那女孩子我上午問過她的話,就是輕浮!還問我宋文俊為什麽不去報名。身上一股月季花香水的味道,衣服也不合身,還喜歡穿裙子,這不是有意識地吸引男孩子是什麽?”

宋和平擡眼,看着妻子的表情皺起了眉頭。

雖然體諒她老母雞護崽式的心情,可……

但又不能不否認,她所說的如果是真的,确實必須采取行動。

“爸,媽?”他望向父母。

“小高,對俊俊這種聰明又早熟的小孩子,我們大人要講究策略,千萬不能硬來。小孩子純潔,心靈是很脆弱的,一旦受到傷害是很難複原的。我們做大人的,要學會收斂自己的情緒,尊重他,幫助他成長。”宋思存拿一本史鐵生的散文合集在看,語氣和緩,帶着笑意。

“我同意爸爸講的,我以後一定努力控制情緒。”高聞很快低頭認錯,笑說:“還請爸媽,幫我們想個辦法。”

四人沉默片刻。

“先什麽也別說,更別罵孩子。慢慢來,俊俊這邊,我來辦……”潘淑平一錘定音。

宋文俊的手臂很快好了,他也早已去學校上課。

但令他心裏很不舒服的是——吳老師重新編排了座位,他與方雅隔了好幾個小組。他仍然被編排在第二排,而方雅卻從原來的第五排,排到了最後一排。

她個頭矮,不應該坐最後一排才是。

吳亞男還有意識地放學後常常留下宋文俊,不是給她改試卷,就是改作業題,就算沒這些事,也會讓宋文俊替她抄備案。

宋文俊與方雅,已經一個星期沒有說過一句話。

有時上課趁發作業,宋文俊回頭,總能看到方雅的新同桌張大軍,又在纏着方雅,捉弄她。

然後老師就開始罵方雅。

以前方雅還會辯駁,現在方雅不辯駁了,她只是抿着嘴,低頭任由老師責罵。

上周班會,吳亞男竟然說:“有些害群之馬呢,大家要避開她。和這種人在一起,只會影響自己!”

她沒有點名道姓,但全班都知道她在說方雅。

因為說這些時,她的目光始終停在方雅身上——穿過教室,嚴厲又毒辣。

宋文俊覺得心裏沉甸甸的。

他想起爸爸有一天,狀似不經意地問他:“你們班有個方雅,是不是親過你?”

“怎麽可能!我媽造謠。”他送爸爸一個白眼。

爸爸當時一閃而過的痛心疾首表情,他依然記得。就好像他變壞了似的。

他很想說,如果方雅這麽做了,她就不是方雅,而是白詩露了。宋文俊仍然記得幼稚園時,白詩露有多喜歡走過來就親他,完全不管他願不願意。

還好,總有人是站在他這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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