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奶糖好甜
“當然。俊俊也是男孩子,每個還沒長大成人的男孩子,都不能免俗。”
潘淑平對她的态度,以及前教師的身份,讓方雅很自然地認為潘淑平是不會騙她的。方雅額頭上開始冒汗,她想到今天宋文俊的手還碰到她的後背了。
“還有,和俊俊玩要有度,不能影響到學習好嗎?”潘淑平的聲音很溫和。
“我現在影響到宋文俊的學習了嗎?”方雅咬着唇快要哭出來了。
潘淑平怔了一下,露出一絲不忍的眼神,輕撫她的頭發,“對的。”
方雅全身冰冷,身體像沉到冬天的水底,咕隆咕隆地冒着寒氣的泡泡。“以後注意好嗎?”對着潘淑平殷切的目光她暈乎乎點了點頭。
“不要怕,方雅,你回去再想一想。你要記得,不能和任何男孩子做任何親密的動作,牽手和親親都不可以,好嗎?”
方雅的臉色變得像浸了雨水的白紙。“好。”她想到一個遙遠的噩夢,零碎的片段,春天的陽光和冷風,粗暴可怕的大人……
“這本《女性生理與衛生知識》你拿走。等看得懂了,一定要看,這對你是很好的。奶奶再送你兩本畫畫用的書,你都帶回去,慢慢學,慢慢參照着看,好嗎?”
“嗯……謝、謝謝宋奶奶。”方雅一直低着頭。
宋文俊下午三點回來,方雅已經走了。
宋文俊回家打開抽屜找東西,無意間翻到一把鑰匙。他突然想到,這把作廢的鑰匙似乎是方雅家的。
可方雅家早就沒有了,這把鑰匙也沒有了用處。
望着窗外的大雨,宋文俊湧起一種強烈的不安,他想到那個記憶中無比清晰的春天,水泥地板上方雅的裙子和褲襪……
當時為什麽要離開呢?
宋文俊不知道——是一種本能的危險感,讓他飛快地逃離了那裏。這一點也不像宋文俊的性格,可他當時就是這麽沒道理又懵懂的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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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文俊回頭看了一眼方雅的座位,今天她沒有來上課。
第三節課的時候,才有一個打扮時髦的年輕女人,來找正在講課的吳亞男,說她是方雅的家長。
宋文俊的位置剛好靠窗和走廊,可以看到兩人。
“昨天白天,方雅不知道在哪兒受了驚,晚上就開始發燒。她又藏着不說,燒了不知道多久,現在還在醫院裏打針。”
女人賠着笑:“醫生建議,最好讓她卧床休息一天。所以,吳老師,我想給她請一天假。”
“別是天冷,不想起床上課,就随便找個理由吧?”吳亞男板着臉,一副‘你們這種家長和學生,我見多去了’的居高臨下。
“不會不會,我們不會這樣的。”女人窘得滿臉通紅,從精致的皮包中掏出一張紙條,“吳老師,您看,這是醫生開的請條假。”
吳亞男眼梢吊起,“醫生也可以開假的假條啊!”
……
“那是方雅的後媽。”孫豔豔小聲說。
“哇,後媽!”
全班一轟,都挪開屁股探頭往外看,就想看一看方雅這個“兇狠”的後媽長什麽樣。
1993年十八線小縣城的桐城,離婚的家庭還少之又少。後母這種“怪物”只存在于電視劇或者大人的閑聊裏,而孩子們天性又好奇。
宋文俊氣虎虎地垂下眼晴,繼續做算數題。可才做了一道,他又再一次回頭,看了方雅空蕩蕩的座位一眼。
這時調皮大王張大軍,突然把自己書包裏的書全翻出來,一本一本地放在方雅的課桌上,滿滿地擺了一桌子。
宋文俊看着他,捏緊了手裏的筆。
“孫豔豔,你嘴巴真多,真像個農村臭老太婆!”張大軍摸出一個彈弓,盯着前方,将一個紙團打了出去。
“啊!”紙團正中孫豔豔的後背。孫豔豔扭頭,見是張大軍,立刻一個字也不敢再說。
宋文俊看着張大軍怔了一下,轉過身,眼晴微微帶出了笑意。
“別吵了,都坐好!”他突然起身對全班說。
教室裏靜了一下,同學們都奇怪地盯着他。
宋文俊是數學課代表,也是學習委員,現在管理班級的紀律是再正常不過。但不正常的是,宋文俊除了必要的時候,很少發聲。
不過同學都買他這個賬,乖乖坐了下來,不再議論。
只有白詩露笑說:“宋文俊,你今天好奇怪喔。”
宋文俊低下頭寫作業,過了一會兒,回道:“和你有關系嗎?你再說話,我就記名報告給吳老師。”語氣冷淡到極點。
全班都屏住氣,等着白詩露嘤嘤嘤哭起來。沒想到,這次她竟沒哭,只是漲紅臉,瞪了宋文俊一眼。
李麗秋回到家,方宏已經将方雅從醫院帶回來。
李麗秋今年才二十一歲,方宏又一直讓着她,除了在肖美珍那兒,李麗秋極少受今天這種奇恥。
“睡了嗎?”李麗秋問方宏。
“嗯。”方宏見李麗秋臉色不好,又補了一句:“小孩子就是麻煩!你多照顧點。”
“要怎麽照顧?”李麗秋青着臉坐到梳妝臺旁,胡亂梳起頭發,“你也知道了,她不聽我的話。我說昨天下雨不要出門,她非要出門玩。還說什麽跟同學約好了!”
“她小,不懂事,你跟個小孩計較什麽!”方宏不耐煩。
“你給吳亞男送禮了嗎?”李麗秋換了話題。
“怎麽了?”
“訓了我一通,說什麽我們做父母的怎麽怎麽失責。又說雅雅是裝病,所以不去上課。方宏,我跟你說,我長這麽大,沒這麽丢人過!”李麗秋含淚摔梳子。
“不就是個班主任嘛!我跟他們王校長都同桌吃過飯。”方宏語氣強硬。
“也不能怪全人家吳老師。”李麗秋轉了話鋒,“聽說,是方雅上課說話吃東西影響同學。又說學習也跟不上,老拖班級後腿,特別是數學,真心挺差的。”她面露憂色。
“有這種事?”方宏臉色一沉,“膽子越來越大了嘛,我說說她!”他拔高聲音:“千萬百計把她從鄉下給弄出來,不是給我丢臉的!”
“你先緩緩,不然給她知道,又怪我這後媽告狀。”李麗秋撐着額頭擺手。
“這孩子以前挺聽話的呀,就是給肖美珍鄉下帶了一年教壞了。”方宏語氣忿恨,又說:“她要有郭軍的女兒一半懂事省心,我就上山拜菩薩啰。”
“郭芬今晚來?”
“嗯。你別擔心,不在我們這兒吃飯,就晚上睡個覺。”
方雅全身冒汗地躺在,因為郭芬要來而新換的鋼絲床上,聽着門外爸爸與阿姨的對話,用力咬牙,悶聲抓緊了被子。爐子上的水壺噗嗤噗嗤冒着白煙,她現在特別地想媽媽,也特別地想宋文俊。
可是……
6:00,方雅跟新床伴郭芬,一起并肩走出家門。
四周罩着一團白霧,天空的啓明星淡淡地挂在東邊,那裏還有一條紅線。“好美呀!”方雅跟郭芬搭話。
“我覺得好冷。”郭芬也是鄉下轉學來的,是個清秀的小姑娘,認生,不太愛說話。
“要不要戴我的手套?”方雅就要脫下手套。
“不要,不要!”郭芬連忙擺手。
方雅對她有點讨好的心理,爸爸說郭芬在一中數學是全班前十名。
她們走到早餐店,先後停下。
方雅的早餐錢是固定的一塊。她買了一屜鮮肉小籠包,轉過身,見郭芬就拿了一個饅頭和一個菜包。
二人邊走邊吃。
“你要不要吃小籠?”方雅将自己的紙袋遞過去。
郭芬怔了一下,搖頭,目光飛快地轉到另一邊去了。
小籠的肉香味讓人垂涎欲滴,方雅不相信有人會不想吃。她鼓起勇氣,強塞了三個給郭芬。
“我根本吃不了十個。”
方雅說謊,其實她能不帶喘地一連吃下一整籠。這是方雅第一次說謊,說得自然流暢,沒有預想中的困難,也沒有心理負擔。
“以後,每天早上我都給你三個!”
郭芬吃着小籠包,笑了笑,看她的目光再也不是警惕了。
方雅的胸口一陣暖意。
她想,如果能努力地和郭芬成為好朋友,也挺好的。
請了一天假,方雅的作業都沒有做。下課時間她一直在補。
張大軍在一旁晃來晃去,耀武揚威:“我看你這個地方肯定不會做。”
如果可以,方雅真的希望能不和他坐。她心裏本來就夠難受了,因為的确很多地方她都不會做。
“那你會做?”方雅用奇怪的眼神望着他。
張大軍一撅嘴,“我不會!”
“那你說什麽說?”方雅拔高聲音。
“嗬,你生個病以後,怎麽這麽兇?”張大軍抱着手臂,把臉湊過來,“你還是方雅嗎?”
腦中突然閃過潘淑平的警告。方雅騰地站起來,吼道:“走開!”
“你怎麽啦?”張大軍看着方雅煞白的臉,像猴子一樣撓了撓頭。
方雅這才驚醒,發現自己做了什麽。她放下筆,怯意地看了張大軍一眼,轉身從另一條走廊跑出了教室。
“哎呀!”她跑得太快,低頭撞上一個正進門的同學。
那位同學扶住了她,還摸了摸她的額頭,“你沒事吧?”
宋文俊!方雅一怔。
她像粘到不幹淨的東西,退後一步,打掉了他的手。
“……”宋文俊眼神一黯,愣愣地看着她,馬上又帶上了笑意,小聲說:“是我呀。”
方雅眼裏的濕意拼命往外冒,她忍住了,一把推開宋文俊,頭也不回地跑出了教室。
上課鈴聲打響,她才回到教室,一眼便看見課桌上的數學作業本。
“沒想到學習委員人還真好。我抄完了,現在給你抄吧。”張大軍像什麽事也沒發生過,湊過來小聲說。
方雅把宋文俊的作業本推過去,“我不要!”
“方雅,你是不是又病了?”張大軍疑惑地看了看她。
方雅不再理他。這節課是裴老師的語文課,方雅最喜歡的科目,她坐得筆直,認真記筆記。
只要裴老師提問,她總把手舉得高高的,期望老師能叫自己一回。
與數學不同,得益于喜歡閱讀,方雅對語文有濃厚的興趣,裴潔的提問,她基本都能答上來。
可裴潔一次也沒有叫過她。
裴潔最喜歡叫白詩露。
無論什麽問題,她總把目光先投向白詩露。
而今天的這個問題,連白詩露也不知道。
可方雅是知道的,她把手舉得非常高,期待地望着裴潔。
宋文俊剛開始也是舉着手的,後來回頭看了一眼,又放下了手。整個教室,現在只有方雅還舉着手。
“怎麽,白詩露你真的不會嗎?不可能的呀!”裴潔鼓勵地笑看着自己最喜歡的學生。
白詩露搖頭。
“好,沒關系,老師來給你們解釋。”裴潔看也沒有看方雅,背過身去,在黑板上寫起了正确答案。
方雅原本砰砰直跳的心,猛的寂靜。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氣,不明白這個世界究竟怎麽了……
“老師,方雅舉手了!”張大軍突然大喊。
“張大軍,你又上課不遵守紀律了是不是?”裴潔轉身,瞪張大軍一眼,目光落在舉起手的方雅身上,停了半秒,又移開了,繼續在黑板上寫起來。
方雅全身如墜冰窖,在全班詫異與同情的目光中,緩緩放下了手。孫豔豔為了嘲笑方雅,特意扭過身,捂住嘴巴,誇張地笑出了聲音。
甚至不怕裴潔發現。
身上打着哆嗦的發冷,臉上火辣辣的感覺都停止了下來。方雅垂着眼晴,突然沖張大軍一笑,小聲而清晰地說:“你敢上語文課吃東西嗎?”
張大軍皺眉,歪頭看了她一會兒,伸過手,“不敢的是小狗!”
方雅摸出一顆大白兔奶糖,放在他手心。自己也飛快地剝了一顆,塞進嘴裏。兩人像做賊成功的小偷,吮吸着奶糖,悄悄地相視一笑。
“你還怕我嗎?我保證,不打你。”張大軍盯着方雅看。
方雅看着窗外的樹,不再抄筆記,也不再像以前那樣虔誠地聽裴潔說什麽。她笑說:“奶糖好甜啊,你喜歡吃嗎?”
“喜歡喜歡!可我媽說貴,不給我買,哼。”
方雅又掏出一顆奶糖,迅速放在張大軍的手裏,“張大軍,我們都是差生,以後我們一起玩吧?”
“好!我帶你爬樹去捉知了!”
“現在不是夏天。”
“沒事,我打拳給你看。誰欺負你,我就打扁她!讓她叫你大俠!”
“嗯。”
“方雅方雅,我最讨厭語文課了。裴老師,好像是白詩露一個人的老師,只叫白詩露回答問題。你別生氣!”
“……我不生氣,我也最讨厭語文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