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小偷
方宏當晚,并沒有按跟女兒的約定按時回來。
于伯伯說:“你爸爸托人帶話,還要住一晚,明天就回來了。”
方雅低頭看着腳尖。
她知道,明天是她被趕出學校的死期。
第二天,方雅硬着頭皮去了學校。
她邊走邊想,被趕出學校雖然丢人,也沒什麽大不了的,這樣她可以回鄉下了。
最多,被爸爸打一頓。
反正她以前也被爸爸踹過。
“沒什麽大不了的。”——她也學到了張大軍這句話。
進了教室,看到滿教室的同學都站着,她才知道今天是元旦節,全校放假一天。
“方雅,你也來了!”張大軍撥開人群飛奔過來,身後還跟了一群男同學。那些男同學明顯走到一半,就不願上前了。
吳亞男昨天在班裏說了:“誰都不要理方雅,她會帶壞你們。”這是吳亞男頭一回點名道姓,還是很有效果的。
“嗯。”方雅低着頭,慶幸今天又躲過了一天。
“吳老師昨天忘記跟我們說,今天放假了!”張大軍為能抓住吳亞男的錯,眉飛色舞。
“對了,‘滅絕’老太婆今天沒來,你別害怕。”他跟方雅咬耳朵。
“喔。”方雅退後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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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同學們都來了。我們現在要去玩,你也來好嗎?”
“不去。”方雅搖頭,背着書包就往校外跑。她害怕跟張大軍以外的男同學相處。
爸爸和阿姨要下午才回來,餐館裏滿是食客,方雅把書包放在于伯伯的餐館,打算一個人去新華書店。
她昨天買了雙新襪子,口袋裏還有六塊五毛錢。
加上以前爸爸給的月餅盒裏的硬幣,這是一筆巨款,但她有很大的其它用處,所以決定分出五塊錢先放在書包裏,不全帶着。
去新華書店只買一本書就好,不能多買。
如果全帶着,又忍不住要多買了。
這是雪後的第一個晴天,卻因為融雪的關系,冷得快要把人凍起來。
方雅不停地呵着手。
雖然她戴了手套,但腳下還穿着爸爸走那天穿的膠鞋,已經髒了的棉衣也不是很暖,讓方雅落在路人的眼裏,一瞧就是沒父母管的小孩,十分的可憐。
街上到處張燈結彩的,方雅這才明白過來,元旦是要慶祝的。
人很多,無一不看一看她。
方雅已經習慣這種同情的目光。
她拎一個昨天新買的,有漂亮花朵圖案的提繩紙袋,目不斜視地進了新華書店,直奔少兒區。
裏面人擠人,接踵摩肩。
“呀,她也來了!”方雅扭頭,竟是班上的女生。
她趕緊低下頭,轉到這幫女生的對面去。
她拿起書架上的一本《兒童簡筆畫》,眼晴放光地翻了翻,最後看标價2.8元,不禁洩了氣。
她戀戀不舍地放下書,又拿起,又放下,目光一直粘在它上面。
一只手,很粗暴地把它拿走了。
方雅擡眼。
竟是孫豔豔。
孫豔豔朝方雅笑着抖了抖書,一臉的炫耀。
方雅握緊拳頭,看着她。
“讓一讓,讓一讓!”孫豔豔走過方雅身邊,故意撞了方雅一下,鼻子裏得意地“哼”了一聲。
方雅兩眼冒火,很想一把将她推倒。
孫豔豔已經走到對面,把書遞給白詩露。
白詩露沒看方雅,翻過書來看了價格一眼,掏錢,把錢和書一起遞給另一位女同學,示意她去排隊付錢。
她們故意的。方雅胸膛不停地起伏。
“還有一本。”一只手遞過另一本書,是一模一樣的《兒童簡筆畫》。方雅吓了一跳,飛快地退後一步,搖頭,“我不要!”轉身走了。
宋文俊望着她的背影,臉色刷的變白,皺眉放下了書。
“宋文俊,快過來,你上次說的是不是這一本呀?”馬超在另一邊朝宋文俊招手。
宋文俊走去了馬超身邊,目光卻一直盯着人群裏的方雅。
方雅流連在書架前,每一本都想看,每一本都要買,每一本都是一個新奇的世界。
那裏面不會再有欺負人的女同學,不會有不停失信的爸爸媽媽,也不會再有吳老師……孫悟空有厲害的金箍棒,專打壞人。
竹子公主最後會變成仙女,不用再嫁給大壞蛋。
灰姑娘會有玻璃鞋,有王子,再不用忍受繼母。
醜小鴨變成了天鵝,有許多的兄弟……
真好!
突然,方雅臉色一變。
孫豔豔擠到不遠處,拿起一本書往她拎着的袋子裏一放,大搖大擺地走出書店了。方雅忍不住望向收銀臺,排着長龍的隊伍已經變成一堆散沙,一群小孩子簇擁在臺前,“先收我的錢!”“先收我的!”吵翻了天。
“不許偷書,誰偷書抓到剁手!”一個書店的叔叔來回巡邏。
方雅沒有心情看書了,觀察起書架前的學生。
偷書的不只孫豔豔,還有好幾個,其中一個還是個中年大人。
他被書店的叔叔逮住了。
兩人在收銀臺前吵鬧着。
“你這麽一個大人還要不要臉了?”
“兇什麽?我忘記付錢了,不行啊?”偷書的中年人很兇,身材肥壯。
那個書店的叔叔明顯比對方矮一截,推了推眼鏡,聲音弱下來,不過語氣還是很硬:“你買呀!付錢啊。”
“買你媽個B!老子現在要告你,你們領導呢?老子忘記付錢,你不能提醒呀?逞你媽的能,敢冤枉老子偷書,老子錘不死你!冤枉老子偷書,老子偷你媽!”
“這位同志,你怎麽能亂罵人呢?”
“老子罵的就是你,四眼田雞,大傻B!”
方雅睜大了眼晴。她知道那位中年人就是在偷書,因為把書放進外套時,他左右看了看,眼神就不對。
可書店的叔叔明顯不敢對他怎麽樣。
中年人一伸拳頭,只是在半空揮了揮,他便不敢說話了。還是又過來兩位他的同事,好說歹說,威逼加擡舉,才把那個中年人勸走。
兒童區重新恢複了秩序。
方雅拿起自己挑好的連環畫,排隊付錢。
“1塊3毛。”收銀的叔叔說。
方雅掏出兜裏的錢,遞給他。
“找您2毛,請拿好。”收銀的叔叔打開書,蓋上了紅章。
方雅心裏豁然放松。
“你,就是你,給我過來!”方雅臉色一白,剛才那個負責巡邏和中年人吵架的叔叔,正朝她不耐煩地招手。
他虎着臉,滿眼煞光,跟剛才面對中年壯漢時,完全兩副面孔。
方雅不敢耽誤,硬着頭皮挪到他面前。
梧江二小三一班還在兒童區的,都盯着方雅,包括白詩露。就連剛來便一頭紮進武俠小說欄目蹭連環畫看,沒發現方雅也在的張大軍,也被同學叫了過來看熱鬧。
“打開!”負責巡邏的書店男人說。
方雅盯着腳尖。
“不打是不是?”那男人陰沉着臉,怪笑一聲,一把搶過方雅的紙袋,掏出一本《兒童簡筆畫》高高舉起,向周圍的人笑說:“大家看到沒有,這麽小,就知道做賊了。”
圍觀的人轟一聲,開始議論紛紛。
“我們工資這麽低,這麽辛苦,一天也掙不了幾個錢。可就是這些……”男人加重了語氣,指着方雅,唾液橫飛地冷笑說:“小偷,這些賊!他們天天來偷書,一不小心,我們就要丢一本,然後自己貼錢補!我上個月的工資都快要扣完了。”
“擡起頭來,讓大家看一看,小偷長什麽樣!”男人突然握住方雅的下巴一擡。
方雅的面孔麻木,無悲無喜。
她頭甩開了男人的手。
“看到了嗎?一點也不羞愧的,這是慣手呀!我們店的書,可能都是她偷的!”男人兩眼放光,神經像壞掉一樣怪笑着說。
衆人看方雅的目光有譴責,也有同情。
大人們都在嘆氣唏噓,小孩子都在指指點點和“啧啧啧”。
“去,給我站在臺子上去,讓所有人都看一看,做小偷的下場!”
方雅不動。
“喲,小偷都這副德性的?我看你是吃硬不吃軟吧?”那個男人猛地拎起方雅,把她往兩層高的木臺上放。
方雅使勁地掙紮。
“算了吧,這麽小的孩子,別太過份了。”一位家長不忍心。
“這位家長,您說得很輕松,那這幾天我們書店損失的所有錢,你都來賠好嗎?”男人笑說。
那位家長不說話了。
方雅站在高臺上,眼淚奪眶而出,挂了一臉。
“她不是小偷!”人群裏,宋文俊小小的身影擠開同學站了出來。
“對,她不是,不是小偷!你這個壞蛋,你搞錯了!”張大軍也好不容易擠出來,兩手叉腰,指着男人吼道。
“我親手抓住的她,大家都看到了。”男人右手搭在方雅肩上,暗暗使力。方雅拼命甩胳膊。
“是別人偷了書,你望過來,別人怕被抓到,把書順手放進她紙袋裏。我親眼看到的。”宋文俊的聲音不大,可吐字十分清晰。
他長了一副天生的好學生模樣,加上比一般小學生更講究的高檔穿着,神情也是足以使人信賴的文靜,話剛出口,便增添出幾分可信性。
衆人看方雅的眼神更同情了。
“你放屁!”男人氣極攻心,一時沒維持住形象,“我親眼看着她偷的。當時我就發現了,我故意不抓,就是等着現在人贓并獲!”
“你才放屁呢,我也親眼看到了!”張大軍沖到前面來,舉着手指努力地比劃着,“你才一個人,我們有兩個人看到。”
“是她偷的。”孫豔豔被白詩露找人叫了回來,她指着方雅說,“我看到了!”
方雅不敢置信地看了她一眼。
孫豔豔躲到白詩露後面去了。
“大家都聽到了沒有?”男人得意洋洋地瞟了一眼張大軍和宋文俊,他扯過方雅的胳膊,面孔因為心裏的痛快而微微扭曲,“你哪個學校的?叫你的班主任來!要不然校長也行!”
方雅癟着嘴,拼命忍住眼淚。
男人搜起她的身來,并說:“你還藏了什麽?有沒有橡皮或鉛筆芯?我們文具櫃臺經常丢這些。”
方雅咬牙掙紮,快從臺上掉下來。
“這位同志,你不能搜人家小姑娘的身啊!”有老人看不過眼說。
“你哪個學校的?快說!”男人充耳不聞,偏着頭,唾液快噴到方雅臉上來。
“你放開她,你這個大壞蛋,老妖怪!”張大軍就要沖上木臺,宋文俊扯住他,附耳對他急說了幾句話,一個人走上來。
“她育林小學的,是我遠方表妹。”宋文俊将方雅擋在身後,低聲說。
“你哪個學校的?”男人橫了宋文俊一眼。
“梧江二小,高錦是我舅舅。”
男人明顯不相信,笑了笑,說:“你一個小學生,以為擡出高哥我就怕了?”
宋文俊拿出自己的校牌,給他看。
那個男人怔了一下,表情緩和了很多。
書店裏圍觀的比買書的還多,一時堵得太厲害,有店員出來開始疏散純圍觀的。白詩露、馬超他們已經付過款的,還想要看,也只能站在店外探頭探腦。
“可偷書就是偷書。讓你的家長來。”男人對方雅冷聲說,态度變好了一點。
“我爸媽離婚了,都不管我,都不在。”方雅說了被抓後的第一句話。宋文俊護着她,捏緊了手裏的校牌。
“他們在哪兒?”男人輕蔑地問。
“媽媽在廣東打工,爸爸出差了。”
“出差了,總要回來的吧?”男人似乎感覺很有意思,歡快地笑了一聲:“你就在我們這兒站到你爸爸回來,只是晚上你一個人在這……”
“我們可以賠書的錢。”宋文俊打斷男人。
“賠錢?好呀。”男人笑看着他。
宋文俊從錢包裏抽出3塊錢,說:“那本書是2.8毛。”
男人迅速接過錢,招呼收銀的同事來,讓他入賬。
“我們走。”宋文俊扶住方雅的胳膊。
男人轉身攔住他們,笑說:“不夠不夠。罰十倍,十倍知道嗎?這些天,我們丢了這麽多書,肯定是她和她的同夥偷的,必須賠償。”
宋文俊抿緊了唇,冷冷瞪着他。
男人不急不忙,慢悠悠地笑說:“要不然,你去把他們的校長請來?班主任也行呀,班主任來了,寫個檢查,我就放過她。”
宋文俊瞪了男人幾秒,掏出手帕,塞在方雅手裏,“別怕,你等着我。”
“嗬,走了?不管了?那我就讓她在這兒站到她爸回來為止!”男人笑說。
“我去找同學湊錢,馬上回來。”宋文俊已經恢複冷靜。
“快去快回。”男人笑着一揮手,從旁邊端來一杯茶,喝了幾口,轉身瞪着方雅自覺揚眉吐氣地笑了笑,開始給她上教育課:“你爸爸媽媽不教你的?——你小時候偷針,長大就會偷金。你這麽壞,長大了也要坐牢。你說叔叔容易嗎?每天在這兒站這麽久,就是防你們這些不要臉的小偷,小小偷!連老婆想買輛鳳凰牌自行車都買不起,都是你們這些小偷、賊給害的,你知道嗎?”
方雅眼淚濕了又幹,幹了又濕,唯一能握住的只有宋文俊留下的那塊手帕。
男人還在越說越來勁,打着正義的旗號亂發洩一通。他一位男同事走了過來,笑說:“小陳,行了吧。別太過火了,人一個小姑娘,小學生。”
“你這就不對了吧?你每天收銀,哪知道我的辛苦。”男人瞪眼晴。
“丢了書我們也有攤錢呀,你別太過份了。這是家長的責任,沒教育好。小孩子懂什麽。”男同事苦口婆心。
“我這不是叫她懂?她以後還要感謝我呢。你懂不懂殺雞儆猴,這麽搞一搞,保管安穩幾天,沒人敢再趁這幾天人多下手。”男人笑着撞同事一下。
他的同事笑着搖了搖頭,掃方雅一眼,低聲對男人說:“搜顧客袋和身都是不行的,必須讓他們自證清白,領導說過了。你剛才還搜過她的身了吧?”
“我這不是一沖動。不過,小學生懂個屁,放心。”
“反正別得理不饒人,孩子還小呢,你家也有小孩的。”
“我兒子要這樣,我立馬打死,拖出去埋亂葬崗!”男人拔高聲音,故意說給方雅聽。
方雅咬住下唇,感覺自己飄浮在另一個空間。
那裏都是歡聲笑語,什麽也沒有發生。她有爸爸媽媽在身邊,還有很多的好朋友和她一起玩,沒有人會嫌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