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還給你

三個人像探險小隊一樣,穿行在巨大交錯的紫藤花樹根裏。

可惜現在是冬天,這些紫藤沒有開花。宋文俊聽着身後方雅的腳步聲,遺憾地想。

“還有多遠?”張大軍抹着汗。

方雅回頭看他一眼。

“馬上到了。”宋文俊答。

又拐過一道長長的爬滿枯枝和蒼苔的紅磚牆。“你們快看!”方雅快步越過宋文俊,指着前面喊。

她指的方向有一大片泛着銀光的湖面,湖對岸是無邊無際淡煙色的農田。湖中心禿掉的蘆葦杆上,停着一只顏色漂亮的翠鳥。

翠鳥腳下,是大塊大塊還沒有融化的浮冰。

“這兒可真美呀!”方雅閉上眼晴,深吸一口氣。

“沒覺得有什麽特別的嘛。”張大軍用方雅聽不到的音量小聲嘀咕。“這種景色,上學路上我經常能看到。”他尋求認同地看了宋文俊一眼。

宋文俊沒說話,跨前一步走到方雅身邊,似乎也沉浸在了景色裏。

張大軍撓着頭走過去,想了想,也往方雅的身邊靠了靠。

“我們寫一個願望,折紙船,放在船裏,讓它流入大海好嗎?”方雅突然提議。

宋文俊望了望湖的盡頭,全是山脈,就知道紙船不可能流入大海。但他看着方雅興奮的臉,選擇了沉默。

“好好好!我會折很大很大的船。”張大軍立刻脫書包。

方雅不會折,宋文俊想要把自己的遞給她,張大軍已經上前教她。終于,三個人都折好了,互相看一眼,開始寫願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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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給別人看,看了就不靈了。”方雅遮着紙。

“哎呀,好麻煩呀!”張大軍咬着筆頭,手凍得發紅,胡亂寫了一行:希望我neng快點長大,學Wu功bao護方yǎ。”

方雅歪着頭,一筆一劃地寫着:祝宋文俊永遠考第一名,交上新朋友。祝張大軍打架永遠勝利,還不會受傷。

宋文俊看了看方雅,只寫了四個字:快點長大。

紙船推入水中,被冰卡住結果就不動了。

三個人都很洩氣。張大軍蹲下來想去拍打水面,讓水動起來推動紙船,卻被宋文俊拉住了。

“別掉下去了!”方雅大聲說。

張大軍見她臉色那麽緊張,雖然心裏不願意,還是做個鬼臉站起了身。這時,一陣風吹來,蘆葦杆上的翠鳥突然跌入水中,劃開冰叼起一條魚。

紙船又動起來,流向了遠方。

三個人并肩看着,都相視笑了。

陽光照在家家戶戶曬出的棉花被上,巷道裏很安靜。三個人排着隊伍,走進宋文俊舅舅臨時的家。

“從後門進去嗎?”方雅問。

“啊。”宋文俊點頭,掏出鑰匙,又回過頭來小聲解釋:“我小舅舅把前面大鐵門的鑰匙搞丢了,就把我的拿去啦。還沒配好。”

方雅點頭。

張大軍早已不耐煩:“宋文俊,你們別說話了,快去開門!”

方雅瞪他,“這裏都是青苔,你可別摔到溝裏去了。”

張大軍立刻來勁,半蹲着做出要摔進水溝裏去的樣子,呼天喊地演到:“你們快來救我,快來救我啊!”

“好吵。”宋文俊笑說。

“如果你舅舅家有大膠布,我們就把他的嘴巴封起來。”

宋文俊一怔,笑了。

“沒有花了。”方雅掃向頭頂,目光落寞。

去年初夏她與宋文俊在這裏相遇,他跳進髒水溝給她拾筆,那時候的牆頭上全是一盆一盆的花。

“全部搬到二樓露臺上去了,下雪天會凍死的。”

方雅立刻高興起來。

剛進門,她便問:“我可去二樓嗎?”

“當然。”宋文俊用鑰匙把門一扇一扇地打開。

張大軍沖了進來:“我餓了,你們餓嗎?”說完這句,他肚子就咕咕叫了一聲。

方雅忍不住捂嘴笑起來。

“我們想吃什麽?我去買。”宋文俊脫下書包,拿錢包。

方雅擺手:“不不不,我請你們吃。”

“哎,方雅你難道比宋文俊還有錢嗎?”

“我要把我爸爸給我的硬幣,全部用掉。”方雅邊說邊掏出兩層的文具盒。

只聽裏面一陣哐當響。

原來她把硬幣都放在了文具盒裏。

“好沉啊,你背着不累嗎?你爸爸對你怎麽這麽好……”張大軍的關注點永遠會偏離主題。

“不累。你吃什麽?”方雅打斷他。

“一碗三兩的米粉,加三根油條!我告訴你們,油條浸在米粉裏最好吃了。”

“哦。宋文俊呢?”

“米粉二兩,不要辣椒,不要油條。”

“你吃太少了,宋文俊你是貓麽?喵咪……”張大軍學了一聲貓叫。宋文俊臉色不太好看。

方雅手指頭戳張大軍的肩膀一下,“張大軍你好吵。”又轉向宋文俊說:“好,有碗麽?要特別特別大的。”

宋文俊去廚房拿碗。

張大軍東摸摸西摸摸,滿屋子亂竄。

“你別摸壞別人的東西了。”方雅的話音剛落,宋文俊過來了,手裏拎着一個網兜,裏面放了三個飯盒。

“我去!讓我去!我力氣大,我跑得快,我餓了!”張大軍搶過網兜,跑到方雅面前一伸手:“錢。”

方雅看他一刻都安靜不下來,不跟他搶着去了,數錢給他。

“對了,方雅方雅,你吃什麽?”

“米粉二兩,要辣椒。不要油條。”

“好少!你也是貓,難怪你們都打不過我!”張大軍轉身就跑。

“笨蛋張大軍,你把書包放下啊!”方雅追在他身後,拽住他。張大軍嘿嘿一笑,在方雅手裏脫下書包。

宋文俊目光一頓,走過來,“你認識路嗎?要我陪你嗎?”

“不要不要!本大俠當然認識,一條直巷子有什麽了不起的!”

“帶着我的手帕,不要把鼻涕抹在飯盒上了呀。”方雅把自己的手帕遞過去。

“知道啦,真啰嗦。”張大軍搶過手帕,一溜煙跑了。

張大軍一走,空氣都不一樣了。

方雅心裏發虛,有點不知道手腳該往哪裏放。

“我們去二樓看花吧?”宋文俊說。

“好。”

兩人上了二樓。

“他真會把鼻涕抹在飯盒上?”宋文俊颦着眉,突然問。

“我不交待會的。”

宋文俊立即變色。

“哇!這盆月月紅還在開花呢……唔?”宋文俊突然捂住方雅的嘴巴,把她往後一拉。方雅眨眨眼晴,心砰砰亂跳。

“你看。”宋文俊在她耳邊輕聲說。

方雅順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冬天的陽光照在花臺上,一蓬小小枝葉的月月紅,綴着花骨兒正悄悄盛開。它含着苞的長枝條垂在花臺邊沿。花下睡了一只打着小呼的橘色胖貓。微風搖動粉色的花骨朵,胖貓雪色的腹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一起一伏。

陽光溫煦,四周安靜。

方雅回頭看着宋文俊,兩人相視一笑。

“我想摸一摸它。”方雅攪着米粉說。

“這樣會把它吓跑的。”

“嗯。你說它是從哪兒來的?”

宋文俊想了想,搖頭:“不知道,是個謎。”

“你們,你們在說什麽?我怎麽聽不懂!”張大軍嚷道。他嘴裏全是湯汁,說話時噴了些到宋文俊白淨的臉上。

宋文俊臉色霎變。

方雅怕他生張大軍的氣,連忙掏出手帕往他臉上一擦。

“剛才,我可用這個手帕擦過鼻涕的。”張大軍說。

宋文俊轉身沖進了洗手間。

張大軍哈哈哈地拍着桌子誇張大笑。

方雅把手帕往張大軍頭上一扔,“你給我洗。”

“我不會洗手帕。”張大軍頂着手帕,哭喪臉說。

“我管你。你弄髒了,你就得洗。”

“方雅,你不講道理!你對宋文俊比對我好……”

方雅怔了一下,立刻問:“誰把語文作業給你抄?”

“……你。”

“誰給你奶糖吃?”

“你。”

“誰在你打小抄的時候,提醒你老師來了?”

“你。”

“誰給你買的米粉?”

“你。”

“誰把小人書借給你看,你卻借給別班的,全弄丢了?”

“呃,你。”

……

“張大軍,我對你好嗎?”方雅斜看着他。

張大軍點頭,喜笑顏開:“好。”

“哼!”

“那方雅方雅,我可以不洗手帕麽?”

“……”

吃完飯三人在葡萄架下面,玩“一二三,木頭人”的游戲。

你追我趕的。

玩累了,就坐下來喝熱紅茶和吃零食。他們原本決定在小公園裏野餐,書包裏都背了不少的零食。

“宋文俊,方雅說你今天過生日,我有個禮物要送給你。”張大軍突然說。

宋文俊看他一眼,笑說:“謝謝你。”

張大軍從書包裏掏出幾套新的模拟試卷,“喏,全送給你,祝你生日快樂!”

這肯定是張大軍的爸媽買給他的,他不想做,就送給宋文俊。方雅看看宋文俊。宋文俊愉快地接過,笑說:“我很喜歡。”

三好學生,真的讓人搞不懂。方雅歪着頭想。

“方雅方雅,輪到你了。”張大軍推方雅。

“喔。”

宋文俊看過來。

方雅眼神飄忽,“我,我晚點單獨給你。”

“她在害羞!”張大軍手放在嘴邊故意小聲說。

方雅立刻橫他一眼。

“我帶了照相機,要拍照片嗎?”宋文俊突然問。

“要要要!我還沒跟你們拍過照片呢。”張大軍嚷。

宋文俊去隔壁鄰居家,請了一位老爺爺過來給他們拍。

三人在漏着許多陽光的葡萄架下面,一本正經地并肩站好。宋文俊突然說:“我今天過生日,我想站在中間。”

張大軍無所謂地讓出位置,方雅則有些緊張。

“可以牽手嗎?”宋文俊問。

“當然。我們是朋友!”張大軍吼。他滿臉潮紅,神色興奮,擺着傻笑。

宋文俊牽起張大軍的手,下一秒,又若無其事地牽起方雅的手。方雅想要掙開,宋文俊卻牽得緊緊的。

“大家看我這邊!”啪嗒,老爺爺已經按了照相機。

“我們要永遠這麽好!”送走老爺爺,張大軍說。

宋文俊一笑,看向方雅。

方雅低頭,不說話。

“看電視裏演的,過生日要吃生日蛋糕。宋文俊,你吃過生日蛋糕嗎?”張大軍又說。

“嗯,沒吃過。”宋文俊想到家裏早早準備好的生日蛋糕,選擇了說謊。他看了看手表,三點半,時間快到了。

四點鐘,張大軍雄赳赳的先走了。

宋文俊快速鎖好門,走到前面的大鐵門前,發現方雅踮腳在往二樓的花臺上望。

“怎麽了?”

“那只小貓,還在那裏。它是不是被人丢掉了?”她望過來,琥珀色的瞳孔盛着很深的憂郁。

“沒事,小舅舅晚上會去我家。我會跟他說。”

“說什麽?”

“如果沒人要,就讓小舅舅收養它。”

“喔。如果我能養它就好了。”方雅神情渴望。

“你想養?”

“我爸爸不會同意的,也沒有地方。我們家只有兩間屋。我住的房間,平時還要做飯。”方雅開始往前走,宋文俊立刻追上她。

“方雅,前一段,你為什麽突然不理我了?”

沒想到宋文俊會突然問這個,方雅一時怔住了,臉色立即紅起來。

“我做錯了什麽?”宋文俊神情凝重。

方雅抿嘴嘴巴,不說話。臉上的表情卻好像要哭出來。

“我們不是說過要做好朋友?”宋文俊笑問。

“我不能做你的好朋友!”方雅突然嚷。

宋文俊臉色一寒,停了下來。

方雅迅速脫下書包,掏出兩大袋大白兔奶糖,塞到他手裏,“還給你。”

“你幹什麽?”宋文俊手像被燙到,往旁邊一甩。方雅握住他的手,又飛快地放開,“你的奶糖還給你!還有,你要的生日禮物……”

她含着眼淚,掏出兩張畫紙遞給宋文俊。

“你是什麽意思?”宋文俊的聲音既冷靜又生氣。

“我是差生,我是小偷,你是三好學生。”方雅小聲說。

“這有什麽關系,我根本不在乎!”宋文俊的語氣斬釘截鐵,他放低了聲音:“你為什麽要偷書?”

方雅臉上火辣辣的在燒。

“我太喜歡那本書了。我怕回家拿錢來不及,它被賣了。而且,我看到有人偷了書,也沒有被抓到。”她低頭,藏住往下掉的眼淚,“……我錯了。”

“承認自己錯了嗎,那你下次還會犯嗎?”宋文俊聲音輕柔。

方雅拼命搖頭。

“那就好。等變成大人了,他們犯了錯,不會承認,也不會改。”

方雅擡眼,怔怔看着宋文俊。

宋文俊朝她一笑,開玩笑說:“你哭起來好醜喔。”

方雅咬住唇,一字一頓道:“宋文俊,我們絕交了。東西都還給你了,以後在學校不要再跟我說話,我最讨厭學習好的人!”

宋文俊眉頭一皺,臉色慢慢煞白,方雅已經背着書包跑出了很遠。

“騙子,我們說過要做好朋友!”身後傳過幾聲巨響。

方雅愣了一下,轉過身。

那兩包大白免奶糖被宋文俊撕破,扔了一地;她送給他的畫也被撕爛,碎片撒在了地上。

宋文俊含淚的眼裏,像有兩小簇冷火在燒,傲然地瞪着她。

方雅回過頭,努力吸着鼻子,飛快地跑離了巷子。

“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

河上飄着柔漫的輕紗

喀秋莎站在竣峭的岸上

歌聲好像明媚的春光

……”

樓下有人即興彈唱鋼琴曲《喀秋莎》,混合着一片歡聲笑語,熱鬧中帶着抒情。

“俊俊今晚一直不高興。”潘淑平在洗手間裏對老伴說。

宋思存用濕布擦着眼鏡,“他每年的生日,都成了大人的應酬場所,不高興是理所當然嘛。”

潘淑平搖頭,“我見他切完蛋糕,就躲進書房裏,眼晴偷偷紅了好幾遍。”

“不會呀,他不是喜歡哭的孩子。”

“我追問了半天,他才對我說了那麽一句。說,方雅不跟他玩了。唉……”潘淑平嘆了一口氣。

宋思存無言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總覺得上次我的方法是不是不太對?那個小女孩未必懂那麽多,都還只是八九歲的孩子,兒童。是我們成人的世界太複雜了。”潘淑平語氣自責。

“俊俊下半年就升四年級,學習越來越重,他又對什麽新事物都感興趣,都想要學。很快,他就會把方雅忘了的。朋友,可以再交嘛。再說,你來解決,總比讓高聞解決手段要柔和一些。”

“俊俊難得有想交的朋友。今天看見他哭,我倒覺得這才像一個有正常情緒的孩子。”

“可淑平,你別忘了,就算不提及性別障礙,他們的人生差距也注定會越來越大。現在,只是提早分道揚镳嘛。”

潘淑平長嘆一口聲,點頭,“你說的對,我只是覺得我的處理還是過于簡單粗暴了。另外你提到高聞,我……”

“還是勸她去上海看一看心理醫生。産後焦躁症,這是物理疾病,跟精神病沒關系的呀!觀念要變一變了。”

“說不通,說不通。”潘淑平擺手。

“別急,慢慢來。家事不比做學問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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