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回去的路
期末考試那天，方雅帶了一幅畫送給張大軍。
張大軍對畫沒那麽感興趣，但因為是方雅親自畫的，他還是收了起來。
他偷偷觀察方雅，覺得她今天有點奇怪。
譬如考語文的時候，她很快就做好了試卷，但最後一道小作文題，她竟然一個字也沒有寫。張大軍在桌子底下踢她想提醒她，方雅卻一直不理，結果害他被老師抓了個現行。
他不好再做小動作，只能考完試問她：“你小作文沒寫呢！”
“我不會寫。”方雅望着窗外說。
“騙人！你小作文一直很好。”
“就是不會寫。”方雅頭也不回。
張大軍沒辦法，跑到宋文俊那邊，想找宋文俊評評理，卻發現宋文俊桌前圍了一圈對答案的同學。
張大軍抓抓帽子，只好去找一幫差生玩。
兩天後，去學校拿考試的成績單。
寒假要開始了。
吳亞男照樣在臺上對考的不好的同學，點名進行一頓鞭策和訓。
張大軍見方雅好像根本不在乎。
她這回數學考了63分，最好的語文竟然只考78分，以前最少都是80分以上，可她似乎還挺高興的。
而且，方雅還對他說了一些很奇怪的話，譬如：“張大軍，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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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嗯。”
“我希望你以後和宋文俊，也一直做朋友。”
“喔。我是願意，就是不知道宋文俊願不願意。”張大軍越看方雅越覺得她奇怪。
“那你能幫我把這些書還給宋文俊嗎？”方雅推過來幾本紙張很厚很漂亮的畫冊。
張大軍看了一眼遠處的宋文俊，慢吞吞地說：“你怎麽不自己拿給他？”
“我們吵架了。”方雅答得很快。
“哎？我就說呢，哼。好！”張大軍立刻起身。
方雅叫住他：“等我走了你再給他吧。”她又說：“張大軍，謝謝你，再見。”說完搖一搖手，背着書包就一個人走遠了。
張大軍望着她走得铿锵有力的背影，一頭霧水地把畫冊交給了宋文俊。
宋文俊什麽也沒說，随手把畫冊往書包裏一放，說了句：“謝謝。”便也走了。張大軍叉着腰在教室裏走來走去，實在沒搞明白這兩人是怎麽回事。
“前幾天不是還好好的嗎？哎呀，真煩啊！”張大軍仰天嚎叫，捶自己的腦袋。
吃晚飯的時候，方雅把試卷拿給方宏看。
方宏看了兩眼笑說：“還可以，數學也及格了，比預想的好。”
方雅卻說：“語文沒達到分數。爸爸，你送我回鄉下讀書吧。”
李麗秋愣了一下，看看方雅，又看看方宏。
方宏給李麗秋使了一個眼色。李麗秋似嗔似怒看他一眼，伸筷子給方雅碗裏夾了一塊臘肉，笑說：“來，雅雅，多吃點瘦肉。”
“謝謝阿姨。”
方雅擡頭，“爸爸，你聽到了嗎？之前說好的，沒考好就回鄉下去讀書。”
方宏沉聲說：“聽到了。你真要回鄉下？你可要想好了。”
“不是爸爸你一開始就說好了的嗎？我早就想好了。”
“你這是什麽态度？考的這麽差，還有臉喽！”方宏語氣大變。
“考的不好，所以才要回鄉下，不是爸爸你自己說的嗎？我要回媽媽那裏，媽媽從廣東回來了，我要去媽媽那裏！”方雅含着淚咬牙說。“我不喜歡在城裏上學，我不習慣！”
方宏沒想到一貫沉默，像只小兔子一樣的女兒竟說出這番話。想到肖美珍他又心有不甘，冷笑一聲想要發火，被李麗秋使眼色攔住了。
李麗秋沖方宏搖搖頭。
方宏瞪圓眼晴想了想，語氣緩和下來：“好，我明天上午就送你回鄉下。鄉下的教育質量，肯定是不如城裏，當初把你弄進去梧江二小，你爸爸不知費了多少力氣。爸爸平時肯定也有沒做好的地方，你別恨爸爸，我也是為你好。”
“嗯，我不恨，我就是想回鄉下讀書。我想媽媽了，想爺爺奶奶了。”方雅好像一夜之間長大了，揚起一臉天真的笑容問：“爸爸，你明天上午幾點鐘送我？”
“就……十點鐘！我十點鐘再回來。”
“好的。”
才早上六點，方雅就起床收拾行李了。
滿滿的三大包。肖美珍在鄉下是裁縫，在廣東也喜歡寄衣服給她，方雅的行李最多的還是衣服。
主意一旦定下來，她好像也沒有了任何留戀，一心只想快點回到她熟悉的鄉下去。在那裏，她至少還有固定、也不會嫌棄她的童年玩伴。
她數着秒針撐到十點鐘，可爸爸并沒有回來。
快到十一點，爸爸終于回來了，給她捎來了香噴噴的午飯。
“爸爸，我們什麽時候走？”方雅心裏有些慌。
“今天走不了，爸爸想借的摩托車朋友開出去了。”方宏笑說。
“我們可以坐大汽車。”方雅眼晴晶晶亮地看着他。
“到茶庵鄉的汽車，一天只有一班，今天鐵定趕不上了。”
方雅嚷起來：“我不管，我今天一定要回鄉下！你答應過我的。”
“你一定要回鄉下？不後悔？”
“當然！昨天我們說好的。”
方宏看了她幾秒，低頭看手表，“好，下午兩點半，兩點半爸爸借到摩托車，一定送你回鄉去。”
“嗯，你別騙我？”方雅的目光閃過一絲怨尤。
“我騙你幹什麽，你莫是個傻子吧？”方宏笑說。
爸爸又回他的店裏了。
方雅将信将疑，心底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
接下來的時間方雅度日如年。
她不停看表，嫌時間走得慢。紙和筆都收好了，她沒辦法畫畫，她在屋子裏轉來轉去，最後目光落到李麗秋的梳妝臺上。
剛開始來城裏時，方雅聽肖美珍的氣李麗秋，不洗澡，李麗秋也只是無奈地站在一旁嘆氣。
爸爸是個總喜歡發火的人，但李麗秋總能按一按他的火，讓它們不是那麽重地發到方雅身上。
但也就是這樣互不幹擾而已，再多的喜歡卻也沒有了。
平心而論，除了李麗秋搶走了媽媽的老公這一點，方雅并沒有多少實際情緒的恨她。對李麗秋的恨意，大多是媽媽灌輸的。
方雅今天仔細想了想李麗秋，站在媽媽女兒的立場上，她是痛恨的。但于方雅自己本身，她沒有太多的悲喜。
方雅第一次這麽認真仔細地打量李麗秋的梳妝臺，臺上放着香水和方雅沒見過的粉餅、胭脂和口紅。
方雅的媽媽是不化妝的。
不知一種什麽神秘力量驅使方雅拿起了口紅。
她輕輕扭開，聞了聞那奇異而香甜的味道，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塗了起來。
當鏡子裏她的整張嘴唇變成紅彤彤，她整個人也變得奇怪無比時，敲門聲響起了。方雅吓了一跳，立即倒熱水，拿濕毛巾狂擦嘴巴。
敲門聲锲而不舍。
突然，它停了。
方雅捧着熱毛巾，擡起臉慌張地望過去。
門開了，一道光打過來，使方雅無處隐形——穿黑色昵子小大衣的宋文俊撐一把黑傘，怔然地站在門口望着她臉上那一大片紅彤彤的口紅殘跡。
在他身後，是漫天飛舞的雪花。
這是方雅回到鄉下前，最後一次見到宋文俊。
她什麽也不記得。
宋文俊的表情、說了什麽、做了什麽，她都模糊了。
她腦子裏一片空白，不知身上哪來的一股蠻勁，把宋文俊推出了門外，再把門反鎖了起來。
“走！”她大喊。
然後，宋文俊在門外站了一會兒，終于走了。
方雅抱着膝蓋蹲在地上，捂着嘴巴撕心裂肺的哭起來。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等她擡起頭，發現桌上的鬧鐘已經指向兩點半。
“爸爸，我自己回鄉下了。”方雅把早就寫好的紙條放在桌子上，用杯子壓住。
她背上一個包，手拎一個包，再地上拖着一個大包，頂着小雪，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爸爸的家。
她花四個多小時，走完了回到鄉下四十分鐘車程的路。
等她走到媽媽的縫紉店前時，所有鄉鄰都說她可憐。
但媽媽不在家，隔壁的鄰居告訴方雅說，媽媽去城裏找朋友玩了。
鄉下的鄰居總是很熱情，他們給方雅開水喝，又捎信給方雅的舅舅和奶奶。可方雅哪兒也不想去，她雙腳都磨破了，就抱膝坐在小小的縫紉店前面等着媽媽。
“我媽媽一定會回來的。她說過的。”方雅呵着手想。
奶奶很快趕來了，跟她說了一籮筐的好話，讓她先回奶奶家，等媽媽回來再來。方雅不知哪裏來了倔氣，就是不幹。
奶奶給她買了一堆的零食，還稱了魚，哄着她。
她始終搖頭，說：“我要等媽媽。”
一個小時後，奶奶失去耐性了，開始罵她。
方雅還是搖頭，“我不去，我要等我媽媽！”
奶奶終于怒了，打了她幾下，她仍然掙紮喊着：“我不去，我不去，我要等我媽媽！”
雪花紛紛，村頭鄉親們的議論也紛紛。
終于，奶奶拎起了她，不管她的哭鬧，拖着她往奶奶家走去。
方雅的鞋在掙紮中掉了，她的腳指甲被拖行在鄉下滿是砂石的地面上，流出了鮮血。但她一點也不覺得痛和冷，她只是拼命地踢打，吶喊：“我不去，我要等我媽媽！媽媽，媽媽，你快回來！”
她弄得向來脾氣好的奶奶滿頭大汗，徹底發怒。
這一次沒來由的徹底反抗，雖以失敗告終，方雅卻掀開了反抗大人的第一步。她突然明白了幼兒園打針那次，宋文俊的反抗與掙紮。
深冬的鄉間很安靜，方雅站在蒼茫雪色與缭缭炊煙中，懷念起宋文俊，張大軍……她真真正正地開始長大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