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夜晚七點。

我沿着街道漫無目的地走着,一直走到太陽落山,連餘晖也消失不見,只剩下夏夜裏高溫過後溫涼的微風。

來來往往的人流從我身邊擦肩走過,下班後拖着疲憊的身體回家的青年,飯後手挽手散步流露着甜蜜與溫情的情侶或是家庭,小孩子的歡聲笑語,小貓小狗歡快的咛吠,枝頭潛伏着的鳥鳴,淺淡地穿入耳扉間,嘈雜而讓人安寧。

這座城市裏的無數人千姿百态地生活着,各自懷抱着自己的幸福,各自藏匿着自己的悲傷,而我在這樣人群中,顯得愈加渺小,渾身低沉的氣壓愈加與周圍格格不入。

我在這樣一個令人愉快舒服的傍晚,被家裏,趕了出來。

我坐在公園裏的長凳上,旁邊是幾個小孩兒嬉戲打鬧的聲音,面前是一條橫穿城市的河流,霓虹彩燈沿着河岸一直向下漫去,在逐漸到來的黑夜中漸漸變得愈發光亮,映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夜色像一批光彩奪目的布帛流淌着向前延伸。

這裏大概是城市裏觀景最舒暢的一處地方,特別是在炎熱的夏日,河邊總不乏拂來涼爽怡人的風,我想起小時候我媽不讓我一個人來河邊,但我每次總偷偷跑來,每天放了學就在河邊溜達半小時,被發現了就回家挨頓揍。

那時候河邊還只有顫顫巍巍的護欄,到了後來才慢慢發展成現在用來散步游覽的地方,周圍也陸續建了好多公園,人們像是某天突然發現這條平淡無奇的河流原來是大自然賦予這座城市的饋贈了。

後來上了大學,我們學校南門就正對着這條河,每次心情不好或是頭緒紛亂時,我就會沿着河來回往複地踱步,從鐵橋上走過來走過去,從河東走到河西,挺神奇的,有時那些壞情緒好像真的被我丢進了河裏,随着流水淹沒了一般。

喬若愚當時還罵我,讓我情緒不好時別老跑去河邊,要是哪天突然腦一熱跳下去了,她可不想撐着船打撈我的屍身。

想想她的話我覺得還挺有道理的,畢竟我生下來就在這座城市,小學,中學,大學,半步都沒離開過它的領地,二十來年,每年都能聽見新聞裏至少播報又一條生命結束于這條河的消息。

河東打撈出一具屍體,發現是河西地區的某某某,下游發現一具屍骸,最終證實是上游某戶人家走丢數日的家人。

為情所困的,人生無望的,遭受打擊的,意外落水的,理由各種各樣。

不過無論我多傷心難過,卻從來沒有過輕生的念頭,因為這些理由都不屬于我。

盡管有時很疲憊,但我一直覺得自己挺幸福的,或者說,我會這樣認為的原因,是我喜歡為自己不如意的生活開脫。

我确實一直都像我媽描述的那樣不求上進,安于現狀,如果離自己想要的生活越來越遠,那我會在無能為力的時候,試着降低自己一直以來高捧着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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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是這樣,感情也是。

夜幕在我繁雜的思緒中緩緩降臨,我打開手機看了看,已經過去一個多小時了,手機電量也顯示即将耗竭,我有些迷茫地起了身,看着路燈下昏暗的街道,不知道何去何從。

其實我可以回學校宿舍,但沖出家時太急促,鑰匙被我落在了家裏。

我身上連坐公交的錢都沒有,如果手機關機的話,我今晚注定得露宿街頭。

這種天氣露宿街頭倒不冷,只是有點不安全。

況且我明天下午得返校,以這種狀态回到學校很不負責任。

我得在手機關機前,找個酒店。

思來想去,我最後打了車去了大學附近的一家酒店,我很少在外面住,這還是大學時喬若愚來學校找我玩,我倆玩兒到半夜三點,最後懶得回宿舍就在附近開了間房,希望我還能記得具體在哪兒。

在學校門口下車,掃碼付完錢後,手機就非常及時且毫不給面子地關機了。

我摸索着到了酒店門口,一腳剛踏上臺階,又頹敗地止住了腳步。

我他娘的沒帶身份證。

在這一瞬間我無法控制地起了輕生的念頭,我十分想掐死自己。

我低頭翻了翻出門時僅帶着的一個包,只有一把雨傘,一件疊成了巴掌大小的防曬衫,還有一副耳機。

鬼曉得我出門為什麽要帶這些現在看來毫無用處的東西。

身份證!充電器!錢包!

為什麽連化妝盒都能忘!這不是女生的常識嗎?!

大概是我失魂落魄又踟蹰不前的樣子引起了前臺服務員的注意,她推開門走了出來。

“請問您需要什麽幫助嗎?”

“……沒身份證能開房嗎?”我猶豫着問。

服務員看我的眼神讓我覺得自己很像幹某種違法亂紀勾當的不良人士。

“不能哦美女,”她禮貌地笑着說。

“那……”我厚着臉皮繼續說,“能幫我手機充會兒電嗎?那個我手機關機了,現在沒辦法聯系朋友。”

“這個……”服務員向裏面看了看,考慮兩秒後推開了門,“您先進來吧。”

我坐在椅子上等着,服務員拿走了我的手機用她的充電器幫我充電,我道了謝後對着玻璃門外發呆。

大概二十來分鐘,期間進來了四五對情侶,都挽着手甜蜜蜜地上了樓,估摸着差不多了,我起身跟服務員說可以了。

她将手機遞給我,我開了機,充一半了,足夠了,我再次真誠道謝:“謝謝。”

“沒事兒,”她依舊挂着禮貌的笑。

逃離般走出酒店,想想服務員似有難言之隐的微笑,我感覺今天住店是不可能了,除非是小巷子裏非法營業一看就透露着巨大危險的小旅店。

手機在兜裏震動一聲,我拿出看了一眼,有些發愣。

我爸給我轉了五千塊錢,還有條留言。

找個酒店住下,別亂跑,過兩天你媽消氣了再說。

錢我沒收,回了句謝謝爸,沒好意思說我忘帶身份證了人家酒店不會收留我。

我爸對我挺好的,不過也是因為這兩年他突然像看開了一樣,對我沒以前那麽嚴厲了,小時候覺得他特唠叨,比我媽唠叨多了,不過越長大越覺得,他比起我媽簡直是太遜色了,我們就是三張嘴加起來都頂不住我媽一個人唠叨。

我媽老說我爸偏心我,其實我根本沒這種感覺。

何再春從小就跟我爸不怎麽說話,我爸屬于那種嚴父,她一直跟我媽比較親,而我膽子大,跟我爸什麽話都敢講,就因為這樣,我媽總是不止不休地說我爸偏心,說我爸喜歡我不喜歡何再春,罵我的時候說,罵我爸的時候說,當着我跟何再春的面說。

聽的多了,感覺好像真有那麽回事兒,一度讓我覺得對何再春特愧疚。

可我明明記得,我爸對我倆一直都一視同仁,我犯了錯的時候,我爸訓我沒比何再春輕一分一毫。倒是我媽,記得有年何再春過生日,她偷偷給了何再春一千塊錢,還是有次我偶然聽她聊天說起的,到了我生日的那天,她在電話裏叫我別亂花錢,我當時沒聽懂,後來才明白,她以為我爸給我打錢了,語氣不善地交代我讓我別亂花。

後來何再春給我定了個蛋糕。

我收到時很開心,我媽打來電話的沒留神順嘴告訴了她。

還沒來得及後悔。

我媽已經在電話裏說了半天,什麽你記着你姐對你的好,她生日的時候你在幹什麽,永遠只會考慮自己,你估計連她生日都記不清。

我在電話這頭沉默着沒開口。

有些事我以為我早忘了,有些話我也以為自己不在意,左耳進右耳出,可偶爾從心底裏翻湧出來,還是會像迎面而來逃避不開的利刃,讓我措手不及就鮮血淋淋。

一直以來,我盡量去忽視這些,從小到大數不清讓我無奈讓我無理可說的事,無數句讓我心生怨念與不平的話語。

我一直在試着忘記。但在我媽眼裏,這只不過是不懂得珍惜與感恩。

讓我有些欣慰的,是我跟何再春從來沒因為這些事生過什麽嫌隙,我跟她吵架冷戰的次數不計其數,但她确實是這個家裏我最信任的人。

我在想什麽喜歡做什麽她都清楚,并且每次都會竭盡全力支持我。

抛開父母,其實我倆感情很好很好。

好到我能把所有秘密所有不滿全無所保留地告訴她,她也同樣如此。

但是除卻今天,我在我媽生日的這天跟她大吵一架然後被趕出家門,我想何再春應該也不知道該怎麽面對我了。

不過無所謂了,反正我跟我媽的矛盾永遠不會消除,與其每天糊着一層砂紙隔岸觀火,還不如一把撕開袒露于眼前,至于該怎麽解決,總比永遠藏着兩份暗火彼此折磨再好不過。

街上來往不斷的人流慢慢稀疏了下來,我在街邊公交站牌下孤零零地站着,感覺自己像被遺棄的小狗一樣。

其實也差不多了。

猶豫半天我還是給離我幾百裏外的喬若愚打了個電話,其實實在不想因為這些破事煩她,況且這麽遠也幫不上什麽忙,但現在我能想到的只有她一個,主要是我記得她在這邊有個出租房,一直沒退,也不知道還能不能将就住幾天。

喬若愚很快接了電話,很興奮地喊着:“寶貝兒,你終于想起給我打電話了!”

聽見她聲音的剎那我鼻子猛然一酸,我說:“你幹嘛呢?是不是快放假了?”

“我上自習,”她嘆了口氣,“你不知道破學校有多煩,好想辍學。”

“那趕緊的,”我笑着說,“別念了回來找我。”

喬若愚大學裏混了四年,沒想到最後跟他男朋友突然一起發憤圖強考上了研究生,還是名校,挺勵志的,我在她耳邊感嘆了好一陣兒愛情的力量真偉大。

聽我這麽說,喬若愚立馬支吾了:“……好不容易跟男朋友一起考上的,怎麽也得混出來吧。”

我笑了半天,今天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笑了出來。

“老三,你怎麽了?”頓了頓喬若愚突然問我,“是不是出什麽事兒了?”

“沒事兒,”喬若愚雖然總大大咧咧的,但某些方面卻格外細致敏感,我盡量控制自己的語氣,但還是沒有防備地流露出了幾分情緒,誰叫我在她面前總是這樣安心又有所依賴。

我又說:“喬兒,我想你了。”

“出什麽事兒了?”喬若愚像是從教室裏走了出來,聲音也帶上幾分擔心,“寶貝兒你好好說,我聽見你哭了。”

“……我沒,”我帶着哭腔笑了出來。

“啊沒哭沒哭,”喬若愚哄小孩兒一樣,“那告訴姐姐你今天幹什麽壞事兒了?”

“跟我媽吵架,”我吸吸鼻子,小聲說,“然後被趕出門了。”

“……你媽可真狠,”喬若愚砸咂舌,有些無奈,“你說你,沒離家出走還倒被趕出來了。”

“是啊,”我靠着公交站牌,一滴淚從鼻尖滑落最後打在了球鞋上,“我都沒機會發揮。”

喬若愚嘆口氣,接着有條不紊地替我安排:“我那套出租屋,還沒退呢,什麽都有,你先搬過去,還能找的見吧,鑰匙……哦對了,你現在去夏至,我把鑰匙丢那兒了,一直沒顧上取,我打聲招呼你去拿。”

“……好,”我慢吞吞地回答。

“別想了,”喬若愚溫聲安慰我,“我過兩天來看你。”

“你不是離放假還早嗎?”我直起身看了眼街道,意圖攔一輛出租。

“小意思,”她無所謂地說。

我怕她真會為了我跑一趟,現在快期末了,實在不想麻煩她,連忙拒絕:“你別來,我等你放假,我就在出租屋安生待着,你好好複習期末,別亂跑。”

“……行吧,”喬若愚妥協,又囑咐我,“那你照顧好自己。”

“知道了,”我笑着說。

挂了電話後,我打車去往夏至,跟喬若愚這通電話讓我心裏踏實了不少,想到晚上也不至于流浪街頭了,我整個人開始放松下來。

還好每次我束手無策或是失落難過的時候,身後的喬若愚總會給我一個溫暖的懷抱。

夏至這會兒正熱鬧,剛走進地下室我就聽見了一陣震耳欲聾的音樂聲穿透了黑夜。

手機又震動了一聲,走至門口時我看了一眼,是何再春發來的消息。

-蛋糕我收了,你有地方去沒,我看你鑰匙沒拿,媽不讓我出門。

-不用了,我有地方去。

回完這句,我又有點兒疑惑地看了遍她的消息,她為什麽要提一嘴蛋糕,難道是在暗示我沒買蛋糕?

我想問一句,想想又算了,我确實沒買蛋糕,我連生日都忘了,再問的話挺尴尬的。

正想收起手機,何再春又發來一條。

-你買那麽大一個幹嘛?你瘋了。

我盯着這行字徹底懵了,懷疑她是不是發錯消息了。

等了兩分鐘見她沒有撤回的意思,我還是決定說清楚。

-我沒買啊,不是我買的。

這下輪到何再春震驚了。

-不是你???那是誰買的?

她發來一張照片,一個無比精致豪華的雙層蛋糕,差不多能有半個桌子大。

我盯着照片上的大蛋糕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看這奢侈闊綽的架勢,我好像猜到是誰買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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