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一到夏天,人就特別容易煩躁,特別是得知這漫長的一天需要連續上四節繁長又無聊的課程後,還沒來得及喝瓶酸奶平複一下心痛,又接到通知晚上七點得開會,不準請假不準遲到。

主任還在群裏特意艾特了我一下。

何三沐,再遲到下次會議就你開吧。

……

主任很友好地沒說什麽再遲到你就收拾東西走人吧之類的話,可能是他善解人意想在幾十個人的群裏給我留點面子。

也有可能是這群裏還有其他領導,而他同樣明白他嘴上再怎麽過瘾,也真沒權利随便開了我,這學校又不是他家開的。

想想我覺得還是第二種原因的可能性比較大。

于是我禮貌回複。

-好的主任。

這兩周課程進度即将面臨結束,後面全剩些晦澀難懂的古文還沒講完,昨夜做課件的時候我就煩的想砸了電腦,喝了整整三杯咖啡才苦不堪言地勉強完成。

咖啡這種東西我很少喝,上次喝還是待在大山裏熬夜替喬若愚寫于我而言狗屁不通的畢業論文,可想而知這對我來說是個怎樣艱巨的工程了。

我想古人寫詩寫文的時候一定想不到未來有人吟誦他們的著作,就有人在背後罵他們有屁不敢當面直接放就知道私下裏指桑罵槐寫寫寫。

就我這在極度不耐煩中潦草拼湊的課件,早上還被帶另外兩班語文的孫老師借去使用,她忘記帶u盤,而我的課在後兩節,正好與她錯開。

我左右推辭我的課件真的拿不出手,但她強烈表示一點都不介意反正就是走個形式,她怕被檢查人員看到罵她沒做課件。

我只好把u盤忐忑地借給了她,換位思考體會到了有些學生說自己作業忘帶而老師十有八.九都不會相信時他的心情,看來不僅是學生,老師也有異曲同工的煩惱啊……

第二節 課後孫老師把u盤還給了我,一想到我那東拼西湊胡言亂語的課件展示在了其他班衆多學生的面前,我就覺得比校領導來聽我的課時我當衆放了個屁還讓人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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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孫老師明顯體會不到這種尴尬,她笑眯眯地看着我,贊賞道,“小何老師,你課件做的真不錯啊,你也太謙虛了,我們班學生都聽的特別認真,兩節課我連一個打瞌睡的都沒發現。”

她的語氣聽上去實在誠懇,不像是嘲弄或者打趣。我只能面部僵硬地接過u盤,不确定的嘀咕了聲是嗎是嗎還行吧……等她走後我立馬打開u盤。昨晚完成後我就睡了,困的沒精力檢查一遍,此時打開從頭到尾掃了遍,才知道為何孫老師說他們班學生連個打瞌睡的都沒有。

我昨晚大概是被咖啡苦壞了神經,又在強撐着意識的情況下還堅持痛罵文言文的作者,居然渾然不覺将心裏的痛恨埋怨全打進了課件裏,中間偶爾表達憤怒時我還毫不吝啬地插了幾張粗鄙的表情包。

我覺得比起忘帶課件被主任冤枉根本沒做,他要是看到我拿這種有違師德師風的教學內容給孩子們上課,可能真的會向上級有理有據地反應我作風有問題。

我還熱心地給壯志難酬的作者們舉了好多通俗易懂的例子,比如此種情況下該怎麽做怎麽放寬心,給苦悶的作者當了半天心靈導師。

至此我發現我這人有多愛管閑事。

給五班上課時講着講着總感覺後門窗口會閃過主任那張能把人吓出病的臉,我做賊心虛地滑着幻燈片,認真講述課文內容,還要裝作不茍言笑,聽着學生門偶爾哄堂大笑,簡直比上次自習課給他們偷偷放電影還刺激。

六班的課在下午,最容易昏睡的時段,六班學生成績都不錯,但壓力也大,屬于那種家裏比學校逼的更狠的類型,沒有五班那群快樂學渣的輕快氛圍,有時候連上幾節數理化,到了語文課就開始死氣沉沉,滿臉疲憊,看的我都不忍心斥責。

“你們中午睡會兒沒?”我拿書在講桌上拍了拍,看着底下哈欠連天的一顆顆腦袋。

“沒有……”

“沒時間……”

“吃完就做卷子了……”

有氣無力的。

“那睡半小時,”我拿手指環着他們指了一圈,“誰要敢睜眼就出去樓道裏涼快。”

看着他們都趴桌上後,我決定去走廊吹風,隔壁王佳老師正在講數學題,标準的普通話聽着很秀氣,被走廊裏吹來的涼風卷得悠遠又靜谧。

我撐着窗臺看向遠處,操場上打籃球的男生來回奔跑着,圍在樹底下乘涼聊天的女生嘻嘻哈哈身影搖晃,天藍的沒有一絲雜質,迎面吹來微涼的夏風柔軟舒适。

讓我很想拉着教室裏悶頭大睡的那幫人出來感受感受。

可他們太累了。

半小時很快過去,王佳老師也講完了習題,樓道裏頓時變得安安靜靜,還十來分鐘下課,我索性沒再打擾他們,一直到下課鈴響起,我才推門進去喊醒他們。

“都起來出去轉會兒,”我在走道裏繞了一圈,催促着,“快快快,睡一節課了,再睡頭都大了……”

“聽見沒?”我抱肘回到講臺上,看他們一副你別喊我就讓我睡到放學的架勢,實在沒轍。

于是我壓低聲音驚恐道,“我去!王主任來了!?”

我這話剛落下,這幫人就跟學校警笛響了一樣下意識從座位上彈跳起來向外沖去,等反應過來被騙後,嚷嚷着對我卑鄙的行徑表示憤怒,然後組團去走廊裏吹風了。

我懶得回辦公室,就坐在教室裏等上課。

許雁塵依舊四平八穩地坐在教室看書,我趴在講桌上後,他擡起頭看着我平靜道:“老師,你比學生還幼稚。”

“是嗎?”我知道他在說我剛剛哄騙人的事,無賴地笑着回,“誰規定成年人必須得成熟啊。”

“你太慣着他們了。”許雁塵搖頭嘆氣,用手指撐着太陽穴。

“你知道嗎?”我一看他這幅老氣橫秋的樣子就想笑,“有的人在家裏被父母慣壞了,一句罵都聽不得,來學校受到嚴格管束,又碰上威嚴的老師,他不爽,但有人稍微縱容他一下,他會記得很牢,年齡小不懂事,但不代表他們好壞不分,他們缺的不是管教,是理解。”

許雁塵聽完愣了愣,然後笑了起來:“我打算下節好好聽您講課。”

“那真遺憾,”我擺擺手,“下節我不準備講課。”

我确實不準備再講了,一節課講不了多少,估計也沒人聽,我讓他們自己讀了幾遍課文,先試着自行理解。

然後我從第一位點人,“來,每人背一首詩,随便什麽詩都行,背完告訴大家,你為什麽會記住這首詩。”

第一位被我點起的小姑娘很實誠,背了首《靜夜思》,我問她為什麽背這首。

她回答得也很實誠:“老師,我第一個背太緊張了,只記得這首了。”

大家哈哈笑起來,後面的同學也放松下來,一個接一個背得很順暢,有個胖胖的男生站起背了首《憫農》,然後捂着胸口心痛地說,他小時候吃不完飯,他媽就罰他背這首詩,背餓了接着吃剩下的飯,後來他再也不敢剩飯了,就使勁吃使勁吃,導致現在成了這麽個體格。

大家聽完笑的前仰後合,一時之間教室裏全是他們此起彼伏的歡笑聲,少年人的快樂最易感染人,我聽着這動靜也跟着樂了半天才緩過勁。

接下來的詩和理由都五花八門,滑稽的,嚴肅的,匪夷所思的,大家都敞開心扉放心傾訴,誰都不管何時下課。

一節課很快在愉快放松中結束,我跟他們道完再見,拿起書往辦公室走去,路上一直不自覺地咧着嘴。

推開辦公室差點一頭撞上正往外走的韓思思。

韓思思是五六班英語老師,長挺漂亮,打扮得像個禦姐,人也帶點傲氣,就是說話總愛陰陽怪氣兒的。

可能自小我印象裏的英語老師都是那種漂亮嚴厲很會打扮的美女,所以她十分符合我內心英語老師的慣有形象。

但很不幸,自從我初中碰到那個徒有其表為人尖酸刻薄,一度令我對英語喪失興趣英語老師後,我開始對教英語的都有那麽點排斥,所以我們共處同一職位這麽長時間了,說過的話卻屈指可數。

我往旁邊讓了讓,示意她先出來,韓思思欲言又止地看着我兩秒,接着眼神往周圍掃了一圈。

“何老師,”她拽着我的胳膊往走廊另一側走了走,低聲道,“你過來我問你個事。”

我被她拽着,只能快步跟上,迷茫地問,“怎麽了?”

“我問你個事兒,”韓思思皺眉看着我,“你別生氣啊。”

“什麽事?”我問,雖然我對這種句式實在是沒有好感,我說什麽什麽你別生氣我問什麽什麽你別介意……

那你他媽就不能不說不問嗎?

“那個……”韓思思吞吞吐吐的,似乎很為難,“這段時間是不是一直有人接送你上下班啊?”

“是啊,”我坦然道,不知道她問這幹嘛,“怎麽了?”

“那是你什麽人啊?”

她還真是問住我了,我一時竟沒能找到合适的答案。

前男友?初戀?老同學?好朋友?

……

最後只能挑個普通的:“我朋友。”

“你朋友?”她眼裏滑過很明顯的懷疑,“真是你朋友?”

她這幅顯然不信的表情讓我有一瞬間的不爽,我實在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跟一個漠不相關的人在這兒廢話解釋是誰送我上下班。

我沒了跟她交流下去的興趣,轉身前扔下一句:“不是我朋友難道是你朋友?”

韓思思窮追不舍,盡管我的态度令她不悅:“你生什麽氣啊?我就是想提醒你一下,你不知道別人背後怎麽說你的啊?這事兒都傳到主任耳朵裏了?”

我猛地停頓,有股不好的預感,“什麽事兒傳到主任耳朵裏了?”

“你跟那個富二代啊,”韓思思撇了撇嘴,“你別跟我說他不是富二代,誰信啊。”

“他還真不是,”我瞎編,“他富三代。”

韓思思大概沒料到我會這麽回答,眼神立馬有些微妙:“反正是個有錢人……”

她又來了興趣,眸光切切,“哎你怎麽會認識這種朋友啊?看起來挺年輕還長得不錯……”

“哎你是不是被包養了?”她話鋒轉折之快簡直讓人措手不及。

我瞪了瞪眼睛,難以相信她會問的這麽直白,還在随時都可能有人經過的走廊裏,聲音還沒掩着,讓我連下意識的否認都驟然停在了嘴邊。

“……”我倒是挺想被包養的。

如果對方是司空占這種極品美人的話。

“你覺得我,”我指着自己,随後又搖了搖頭,“不,你覺得一個挺年輕長得還不錯的富二代,包養我的意義何在?”

“那倒也是,”她贊同地點點頭,随即帶了點探究與希冀,“那你朋友還單身嗎?”

“……”

我還是準備準備開會吧。

剩下兩節課我一直趴辦公桌上研究一本古詩詞,腦子裏不停思索韓思思的話到底是真是假。

我擡頭看了眼辦公室裏其他人。

都苦着臉各忙各的,并沒有半分湊一起探讨八卦的意思。

廢話如果是真的那怎麽也得回避一下我本人吧。

一直到晚飯過後,我心事重重地到了會議室,腦子裏還在糾結這個問題。

我們主任姓王,固執刻板不近人情,全年級老師中他就針對我,可能是覺得我作為一個老師态度散漫作風不正,還每回都把他的威嚴不放在眼裏,認為我是挑釁他。

可我真的很冤枉啊我一點也不想惹人注目好嗎我只想每天安安靜靜做個關愛未成年人健康成長愛護祖國未來花草的熱心腸園丁呀……

主任一進來就先掃了我一眼,那一眼之複雜仿佛我應該在他進來時立馬站起身鞠個躬鼓個掌再說一句主任好。

但是我非常沒有眼力見兒,甚至在他還沒坐下時就低頭看了眼手機。

七點零三分。

我靠!

他竟然遲到?!還有沒有點職業道德時間觀念了?!

“今天開會的主要內容還是即将到來的期末考試,”主任環視一周,語氣嚴肅,“下學期開學就是初三了,人員也基本不會再調動了,所以希望大家都能上點心,你們現在帶的班明年還得帶一年,我們的目标是要讓每一個學生都清楚中考的重要性,意識到一年時間的緊迫感……”

我提着筆在會議本上裝模作樣地記着,每次翻來覆去就是這些千篇一律說破嘴皮子的話,配上主任那幅沉重壓抑的語氣,聽着就讓人反胃。

好像只要有一個學生落榜,我們這些人就得帶上那個學生以死謝罪。

“接下來說私事,”主任頓了頓,目光直直地看向我,“何三沐。”

“嗯?”突然被點名,我有點慌,“怎麽了?”

“你最近是怎麽回事?”

“……”該來的躲不掉,但我還是決定裝聾作啞,“我最近挺好的呀。”

“我是問最近經常接送你的車怎麽回事?!”主任愠怒地瞪着我。

一桌子人都看了過來,我不慌不忙地客氣道,“主任,學校是規定教師不能被接送上下班嗎?”

“你還要不要臉了!”主任狠狠拍了下桌子,“你知道這會對學校造成影響嗎?一位女老師,天天坐着豪車來上班,早晨來晚上走的,你不知道這是什麽行為嗎?你不顧廉恥,你的學生們呢?他們看到會怎麽想?你想過這些問題嗎?你就是這樣以身作則的?!”

“王主任,”我輕笑一聲,“我想你還沒有資格對我的私生活指指點點吧,說到底你也只是我的上司罷了,我坐豪車也好,自行車也罷,都跟你沒有任何關系,無非就是把車停在了校門口,這點确實不太合适,以後我會注意,至于你對我所謂不顧廉恥的評價,我希望不管是當面,還是背地裏,”說到這兒我掃了韓思思一眼,她嘴角挂着一抹嘲弄的笑。

“最好別讓我聽見第二次。”

“會您接着開吧,”我手撐着桌子向後一滑,直起身将椅子挪回原位,拿起本子走人,“該聽的我都聽了,既然剩下的都是些沒什麽用的廢話,我就不陪您浪費時間了。”

說完我沒管主任一臉吃了屎的表情,在其他人大驚失色的目光中走出了會議室。

我不知道我任性妄為頂撞上司會有什麽後果,但我實在做不到穩重從容。自小到大我一直如此,我媽對我最多的評價就是,“何三沐,你太随心所欲了,你不要覺得是你什麽都不在乎,那是因為你什麽沒沒有。”

也許我媽說的對,因為沒有所以不在乎,但是現在,我對自己擁有的東西,還是一如往常并不好好把握。

我大概只适合不斷失去吧。

沒什麽是長久的,除了自己一點就着的臭脾氣這麽多年了還是如影随形。

我沒回辦公室,一個人沿着操場轉圈,夜晚星星很多,大概是從教學樓灑出來的燈光太刺眼,星星閃着的光顯得有些暗淡。

王佳給我打了通電話,很擔心地問我,沒事吧。

“沒事,”我笑着答,自暴自棄的,“反正也不差這一回了。”

“你是沒看見他那臉有多臭,”王佳咂舌,“莫名其妙又沖着我們發了一通火。”

“你別多想,”王佳安慰我,“我都不知道這事,他罵你時我都一臉懵的。”

“你不知道?”我頓了頓,“呃……那其他人呢,你沒聽他們說過?”

“沒有啊,”王佳說,“我們都不知道這事啊,也沒看見你坐什麽豪車的……根本沒聽誰提起過啊。”

“知道了,”我攥緊手機,“謝謝。”

電話挂斷後我給司空占發了條微信。

-晚上不要來接我了。

他很快回。

-有什麽事嗎?

我瞪着這一行字,感覺心裏跟扔進了幾桶汽油似的,就等着火星了。

-我不能有事?讓你別接就別接,你管那麽寬。

司空占沒再回,我正要收起手機,他的電話打了過來。

“喂?”響了好幾聲後我才接通。

“你怎麽了?”司空占那邊很安靜,“是不是出什麽事了?”

我聽着他這幅輕緩淡然的語氣,沒跟着平和下來,心裏的火星反倒跟刮過一陣風似的噼裏啪啦就被吹着跳動起來。

“能出什麽事啊?你覺得我能出什麽事?司空占你是不是就覺得我每天就只會惹事?”

司空占沉默着,大概是不知道怎麽回答。

我知道我那自動脫離意識,動不動就被憤怒輕易操控的情緒又出來為非作歹了。

“你非要接我幹嘛?我是找不見回家的路還是腦子不好使需要你照看?我他媽活了大二十幾年好好的,這幾年沒你也一天不落活下來了?我他媽離了你還能死了不成?”

手機裏傳出的氣息重了重。

“你早幹嘛去了?我讓人欺負,光明正大動手腳,死撐着面子不肯低頭最後只能咬牙咽下時你在哪?我一個人跑山裏差點從半山腰滑下去摔死的時候你又在哪?你知道我昏過去之前腦子裏閃過最後一個念頭是什麽嗎?”

我氣得聲音發抖,親手扒開自那刻起被我藏匿許久的恐懼與無助,此刻全化為濃烈的委屈,“我他媽想的是還沒等到你這個混蛋親自給我跪下說對不起呢我就要死了我不甘心!”

很長一段沉默,沉默到讓我懷疑他根本就沒聽。

“說完了嗎?”司空占那邊似有關門的聲響。

“沒完!”我怒聲道。

“那你出來,”他溫聲細語的,“我當面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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