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4)
怎麽也擦不淨她臉上的淚水。
“你說的話有用嗎?”封凜死死揪着他的衣擺,像抓着一株救命稻草,“讓我争取。”
“只要你想的話,”夏時清用手抹她的眼淚,“那就是有用的。”
“可我争取了,”封凜把臉埋在他衣服裏,“沒用。”
夏時清感受着懷裏顫抖的溫度,想說一句,那我帶你走吧。
卻怎麽也說不出口。
帶走她,然後呢,讓她陷入危險。
“他們要你做什麽?”
封凜擡起頭,清秀的眉眼此刻紅腫不堪,“他們要我嫁人。”
“那個人你認識嗎?”夏時清突然不敢問下去,“他……”
“不認識,”封凜松開了他,盯着窗外,突然笑起來,“五十多了,我嫁給他,給他生個孩子,他就給我家二十萬,二十萬啊,我爸媽得種多少地才能賺這麽多啊,有個女兒多好,随随便便拉扯大,就這麽一賣,什麽都有了,給兒子成家的錢也有了。”
夏時清在這一瞬間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在他被人圍堵,被人逼得走投無路時都沒有過這樣的害怕。
他神智不清地在她嘴角輕輕碰了碰,最後變成一個深吻,混雜着煙草的苦澀和淚水的鹹,因為她在不斷回應。
“你想報複他們嗎?”
這裏好像與世隔絕,夏時清覺得自己從沒見過這麽多雨天,他聽着雨聲入睡,聽着雨聲蘇醒。
封凜在房東大爺回來前一個小時走進了屋子,裏面被夏時清打掃的幹幹淨淨,他甚至從路邊采了一捧顏色各異的花,放在床頭,花瓣上的雨水落了一桌子。
有股淡淡的清香。
花香混雜着雨水的味道。
“你怕嗎?”夏時清問。
封凜散開馬尾,發絲垂落在肩頭,又擋在她胸前,遮蓋住半裸的上身。
她說,“是你的話,不怕。”
夏時清吻在她的眉上,感覺到她眼皮在微顫着,他又吻上她的唇,她的耳垂,溫柔又笨拙。
他沒有碰過女孩兒的身體。
他有點不知道該怎麽做。
但那些本能的反應,讓他順着自己的意識慢慢進行下去。
她很瘦,瘦到能清晰地摸到肋骨,夏時清動作很輕,好像她是案臺上正在打磨的珠寶,仿佛一個用力,她就會碎了一樣。
封凜仰起頭,她很疼,感覺四肢百骸都在疼,渾身像被撕裂,可她一點也不害怕,好像這種疼痛,能帶給她莫大的安心。
“嗯……”她難以自控地溢出一聲,夏時清就被這一聲刺激得失了分寸,他仿佛又聽到那讓他魂牽夢萦的鈴铛聲。
“可是……我會離開。”夏時清斷斷續續地說,他鼻尖上漫上一層薄汗,又像是從眼底流出來的。
“我知道啊……”封凜笑了起來,“從第一次見到你,我就知道你會離開。”
“夠了,”她伸手,摟住他的脖子,跟他接吻,“這就夠了,我不貪心。”
他們誰也不說愛。
可好像誰都說了。
門被一腳踹開時,封凜已經穿好了衣服,故意用被子裹着身體,夏時清坐在床頭抽煙,聞聲擡眼看了過去。
“你他媽找死?”房東大爺扔了手裏的卷煙,指着他,“在我這兒亂搞?”
等他看清床上的封凜後,他罵了句髒話走了出去。
後來發生的事情好像他們倆誰都沒有在意,房東大爺找來了封凜一家人,封凜她媽一巴掌扇在了封凜臉上,她爸給了夏時清一拳,一時只能聽到嘈雜的怒罵聲。
夏時清舔了舔嘴角,隔着人群朝封凜笑了笑。
封凜就也笑。
只有他們彼此才懂的笑。
蔣振東就在當天晚上找上了門,夏時清沒打算逃,他突然覺得很累。
“遺囑呢?”蔣振東開門見山,“別再想着逃,你逃不掉。”
“我爺爺怎麽死的?”他只想問他這一個問題。
蔣振東點了根煙,似是有點好笑,“腦溢血,正常死亡,別把我想的那麽喪盡天良,我不過是拿點屬于我的東西。”
“白拿?”夏時清不知道信沒信,也笑了笑。
“當然不,”蔣振東見他有了妥協的意思,語氣也軟下來,“小清,你也算是我看着長大的,我給你錢,送你去美國留學,你走吧,再也不要回來,怎麽樣?”
“再也不要回來?”夏時清确認道。
“對。”
“還有別的選擇嗎?”
“有,”蔣振東直起身,俯視着他,眼裏閃過一絲危險,“不過我覺得你應該不想聽,你今兒惹事了吧,把人家一姑娘……”
“我答應你。”夏時清說。
“我去美國。”
蔣振東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大概在确定他是否在說謊,最後說,“那收拾東西,現在就走。”
夏時清最後去小賣部買了包煙,蔣振東派了人跟着他,所以老頭沒把他從店裏踹出來,他聽着別人對他的指指點點,走過封凜家巷子口時,他停了下來。
他想進去再看一眼。
過了那麽久,他還是離開了。
牆角下放着一串風鈴。
他抱着那串風鈴一起離開。
“我做的,”仿佛又聽到她的聲音,看到她亮晶晶的雙眸,“好看吧,你不是喜歡風鈴嗎?”
喜歡,他笑了笑,在心裏回答。
他喜歡風鈴。
離夏時清離開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封凜那天晚上還是沒有去見他,因為被關在了家裏。
婚事成功黃了,那個老頭最後嫌棄地挂了電話,對她媽說,既然不幹淨了,那就算了吧。
這一個月她跟家裏不斷示弱求饒,他們終于放松警惕。
她不再被關着,她就是在這時,發現自己懷孕了。
她從房間裏翻出了所有積蓄,只帶了身份證,偷偷離開家,坐上了夏時清來時乘坐的那輛大巴。
這大概是她二十年來,做過最有勇氣的一件事。
她想把孩子生下來。
她打工,找朋友借錢,日子好像真的很難,但她從來沒想過再回到那個家裏,回到原點。
堅持不下去時,她好像總是想起那個人對她說,“再争取一下吧。”
後來,她碰到王姨,是一個遠方親戚,沒有孩子,便處處照顧她。
一直到她生了孩子,是個男孩,她給他取名,夏至。
她讨厭自己的姓。
她在夏至那天碰到了讓她拿出了所有勇氣的那個人。
日子好像慢慢好了點,她做力所能及的差事,撫養這個沉默時能看到他影子的孩子,生活無波無瀾,她教他走路,教他說話,教他唱歌,唱《外面的世界》。
她以為自己大概會這樣過完一輩子,或許偶爾會有期待,有不甘,但她很滿足。
可是就那樣被輕易打破了。
封赫發現了她,帶上他爸媽一起找過來,搶走了夏至,說,“你寧願養一個野種也不願回家嫁人?好,我倒要看看這個野種到底多重要?”
封凜發了瘋地搶夏至,可是有好多人攔住她,打她,暈過去最後一刻,她聽到的是夏至恐懼地呼喊。
喊媽媽,喊爸爸,可沒有一個人願意幫他。
再次醒來後她還是發現自己回到了那個堆積着無數噩夢的家裏。
她大哭大鬧,不要命地摔東西,她問她的夏至去哪了。
封赫扇了她一耳光,冷嘲熱諷地說,“死了。”
封凜再開口時,發現自己怎麽也發不出聲音了。
沒人樂意娶一個單親媽媽,所以沒了夏至,她還可以嫁人。
但沒人願意取一個啞巴。
她再次逃了,這回沒有人攔她。
可城市那麽大,她怎麽找,怎麽找,都找不到她的夏至。
……
手術後。
封凜一個人留在了醫院,夏時清要陪她,她拒絕了。
她好像又在他面前找回了那些要強,不想讓他聽到做康複訓練時狼狽的姿态與發音。
好比再度重逢,她強忍着內心的翻湧,撒謊說自己已經結婚了。
記憶裏的那個人變了好多,變成了她怎麽也配不上的那個人。
她也從來不敢奢求什麽。
可夏時清帶她去了自己家。
她在那裏看到滿屋子挂滿了各式各樣的風鈴,他說,“我一直想,我那麽努力那麽努力地收集風鈴,不知道最後還能不能等到那個送我風鈴的人。”
“幸好,我等到了。”
封凜站在那間屋子裏泣不成聲。
好像她只是做了場夢,好像那年他沒有離開,好像她醒來便發現,他就躺在她身邊,對她說可我會離開,她回答他,夠了,這就夠了。
失而複得對于她來說太遠了,因為她從來沒覺得自己得到過。
可那個人,就單膝跪在地上,牽着她的手說,你嫁給我好不好,這次我不會離開了。
康複訓練大概持續了一個月,夏時清就在醫院外守了她一個月。
出院那天沒有下雨,豔陽高照,飄着雨的那些日子已經成了很久遠的事,偶爾想起,她想到的不是陰冷的溫度,而是床頭被雨打濕的鮮花,大雨滂沱中的擁抱。
夏時清牽着夏至的手站在太陽下。
對了,夏至現在叫何忘,封凜沒打算讓他改名,她很感激那個女孩救了何忘,她什麽也不求,就希望何忘開心。
何忘顯然很依賴那個媽媽。
她一點也不生氣,一點也不難受。
她覺得自己特別幸福。
夏時清牽着何忘往前走了一步,有些緊張地看着她。
封凜盯着他看了會兒,然後從兜裏拿出了個打火機,展開手心,笑了笑,說,“我迷路了,能帶我回家嗎?這個送你咯。”
擦肩而過的風好像帶來了一陣悅耳的風鈴聲。
夏時清喉結滾動,從她手裏接過打火機,啞聲說,“好。”
再後來,去過夏至的顧客都知道,夏至有了支常駐樂隊,主唱是夏至的老板娘。
夏至那個低調神秘的老板。
每天都來當聽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