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謀逆

“顧大人,你可好些了?”薛瓊見着前來拜訪的顧楓,淡淡一笑。

“聽聞是薛大人救了在下,特來拜謝。”顧楓不動聲色地睨了眼薛瓊,面兒上卻絲毫顯出剛進門來見着薛瓊內心的驚懼萬分,只淡聲道:“從前在下有眼不識泰山,竟不知江湖上大名鼎鼎的葉清大俠,便是令四境之鄰聞風喪膽的薛将軍。”

當初葉清擅闖朝堂之時,他正在籌謀造反大計,待他接到風聲,葉清早已離京,所見不過是陳赟提供給他的畫像罷了。因此雖說眼前之人同畫像上的葉清極為相像,但顧楓也并不十分确定,而他佯裝自己知情,這般問來,倒是隐隐給薛瓊下了套。

而薛瓊面兒上仍是淡笑,不愠不怒道:“薛某人如今不過一介草民,顧大人無需多禮。倒是犬子承蒙顧大人照料,薛某甚是感激。”

薛瓊這幾句話說下來,分明不曾有半分火/藥氣,但那周身隐隐的氣場,卻叫顧楓極為不适,總覺着薛瓊那雙明亮銳利的眼,仿佛早已看穿了一切。

顧楓原想将葉汀藏起來,奈何纏綿病榻有心無力,待他好容易下了床,薛瓊早已同葉汀相見。對此薛瓊倒是從未問過他為何葉汀會同他在一處,向來葉汀對其父倒是并未隐瞞。且葉汀的病是越發重了,雖然李客一直伺候照顧着,向來也是時日無多。

前些天最後一戰前,李客遞來消息說是解藥有了眉目,便一頭紮進醫術裏,顧楓也許久沒聽他來彙報過了。

只是薛瓊能把自己這只剩了半口氣的命救回來,想必醫術絕佳,雖然葉汀身上的焚心散幽微隐蔽,不易察覺,但顧楓看着薛瓊不辯喜怒的笑意,心中卻是一涼。若是薛瓊看出了葉汀身上的焚心散……

他在官場縱橫這麽些年,身上帶着種極其敏銳的直覺。薛瓊的突然出現,雖然免了他為國捐軀的遭遇,卻讓他心裏頭另一根弦也悄然繃緊了。

薛瓊一直告誡他安心養病,卻是于無形中在他的軍隊中分撥下了自己的勢力。待顧楓好些後才發覺,自己的力量竟是被壓制了不少,就連他想同皇上上書一封交代葉清的真實身份,都被薛家軍好言好語卻又不容反駁的推了回來。

這一番彎彎繞繞想來,顧楓便擡眼對薛瓊道:“葉公子乃在下至交好友,又為我在戰場上立下汗馬功勞,我必不遺餘力治好葉公子的病。”

“勞顧大人費心。”薛瓊面上是恰到好處的慈愛贊賞,他微微颔首,忽然對顧楓道:“你在南家待了幾年來着?”

熟悉顧楓的人都知道,曾在南國公府的幾年是他最不可提及的逆鱗,人人皆道顧大人為國鞠躬盡瘁,甘願當卧底,可只有顧楓自己知道,自己對南國公的感情是說不清道不明,剪不斷理還亂。他也深知如今的自己,不過是個小南國公罷了。

然而盡管有天大的火氣,一貫盛氣淩人的顧楓在對着薛瓊劍眉星目的一瞥時,皆是涼了個透。

“八年。”他低垂了眉眼,淡聲道:“我從十四歲,就在南國公身邊了。”

“八年——”薛瓊自言自語地重複了一番,又道:“他死時,是你去監斬的?”

“是。”顧楓道。

“當初他監斬你父母,一報還一報,你也算是解氣了。”薛瓊打開茶蓋,微嗅了嗅,又放下了。

“在下不過是為民除害,為國盡忠,同我解氣與否并無關系。”顧楓道,他全然未覺身後已是冷汗涔涔。

“嗯。”薛瓊似是認可,卻不再出聲,客棧裏一時沉寂,似是針落可聞的安靜。

這安靜持續了不知多久,直到顧楓覺着自己微低的脖頸已然開始發酸,薛瓊才忽然道:“他走的時候,可跟你說過什麽?”

顧楓的眼裏忽然閃過一絲微不可察卻又無比厚重的情緒,再一眨眼,卻是散的一幹二淨。“沒有。”顧楓擡眼看向薛瓊,目光十分堅定,卻更像是要說服自己一般,又重複一遍道:“什麽也沒說。且就算他說了,我同他離得那麽遠,除非他大聲呼喊,否則我也不可能聽見的。”

言罷他忽然哼笑一聲道:“若是他真的大呼小叫了什麽,旁人也會聽見的。”

“說謊。”薛瓊淡淡道,語氣裏卻是不容置疑的肯定。

顧楓扯了扯嘴角,勾起一個帶着些嘲諷的笑意道:“不曾。”

“你不肯說,那就讓薛某來猜猜。他是不是說,‘揀盡寒枝不肯栖,缥缈孤鴻影’?”薛瓊似笑非笑道。

顧楓猛地擡頭,眼裏似是極為不敢相信,嘴唇微微顫抖。

“你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認了。”薛瓊笑道:“那個老東西,書念得比我還不如,我就知道他永遠背不會這句詞。”

八年前,顧楓二十歲。

也是那一年,他取得了南國公的信任,找到機會同曾經的摯友,宮中的新皇楚尚璟取得了聯系,開始籌謀推翻南國公的權勢。

同樣是那一年,他歲及弱冠,南國公身為養父為其取字:“我這人,之前不過是随先帝征戰的一介莽夫,也沒什麽學識,苦思冥想許久,也不知道給你取個什麽字好,你這小子心有鴻鹄之志,有幾分治世能臣的影子,便叫你鴻影如何?”

兩年後,南家落敗,他親自監斬。可誰也不知道,在押送他上刑場之前,顧楓偷偷換了小卒的衣裳,親自将南國公送出牢房。

白發蒼蒼傷痕滿身的南國公笑着對他說,“鴻影啊,你可知道我為什麽要給你取字叫鴻影?”

“揀盡寒枝不肯栖,缥缈孤鴻影。”他自問自答道。

“你記錯了,義父。”顧楓道:“是‘時見幽人獨往來,缥缈孤鴻影’同‘揀盡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噢,的确是我記錯了。”南國公笑了:“這句詩這麽多年老夫就沒記明白過。可老夫倒是覺着,這樣錯了搭配着,倒是再合你不過。‘鴻影’是個好名字,可偏偏你姓顧,這便落了“孤鴻影”這麽不吉利的意頭。”

“你是個好孩子,可誰讓你非要姓顧呢?顧家同我針鋒相對,我便留不得你雙親。罷了,這麽些年,我也沒什麽不明白的。”

揀盡寒枝不肯栖……

一邊兒不肯對皇上衷心,一邊兒又不肯靠着南國公,他顧楓可不就是天地之間最渺小,最可笑的孤鴻影麽?

只是顧楓不知道,南國公為何會這樣記得這句詩,這一錯,還錯了這麽些年。畢竟南國公在他尚未出生的歲月裏經歷的,是他這輩子都不可能知道的了。

“想起來了?”薛瓊看着顧楓面上變幻莫測的表情,揶揄道。

“我從未同南國公說過什麽。”顧楓依然道。

“好。”薛瓊撫掌,眼裏卻是不可名狀的哀愁。

許多後來,便是在這一個“好”裏,道盡了塵世來來往往。

“你回去吧,你既然痊愈了,該還你的兵權便都還你了,此行我二人一同回宮述職後,我便繼續歸隐,以後山高路遠,恐難再見,南國公生那般喜歡你,你便擅自珍重吧。”薛瓊清清淡淡地看着他,眼角卻不複淩厲。

顧楓未曾讀懂那個眼神,或者說,如今的顧楓,再也讀不懂這樣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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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初十二年正月,顧楓、薛瓊終于抵達京城。

顧楓陳兵京城外,終于掀開了謀逆的帷幕。

雲繡樓殺手皆埋伏城中,蕭成玉之父蕭尚書大人領顧楓所掌管的兵部大軍在京城接應,朝堂中半數官員跪在大殿前叩首上書,求楚尚璟退位讓賢。

然不過一夕之間,風雲變幻。

薛瓊同楚尚璟內外包抄,将顧楓軍隊逼至絕境。雲繡樓莫彩、莫靈雙生姐妹被楚尚璟策反,為合明宮陳赟引路,攜葉家幫的江湖人士暗殺雲繡樓半數殺手,活捉雲繡。蕭尚書大人眼見大勢已去,當場自盡,其餘顧楓擁護者皆與大殿之上觸柱而亡,顧楓收押天牢。

至此,顧氏之禍同多年前南國公之禍如出一轍,因為提前有人與皇帝通風報信,而以風卷殘雲之勢了結。

諷刺的是,顧楓謀逆前,剛剛襲爵南國公,被封征戰王。

可謂是背叛之人,終将被同樣的方式背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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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瓊身着铠甲,向楚尚璟彙報着征戰鬼虎族的軍況同顧楓餘黨的清洗狀況,一絲不茍嚴謹分析的薛瓊,仿佛又成了那個戰場上“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的大将軍,而不是朝堂上同楚尚璟撒潑耍賴讨女兒的江湖莽夫。

待這正事都交代畢了,薛瓊清了清嗓子,張了好幾次口,才道:“老臣禦前無禮,叫陛下見笑了。”

“是朕有眼不識泰山。難為薛将軍還記得那麽久遠的事。”借坡下驢,老丈人肯遞臺階兒,楚尚璟自然是喜不自勝地順着走。

楚尚璟看了葉洵一眼,又将目光落在薛瓊身上。原以為是個山野村夫的老丈人,搖身一變成了前朝的國之棟梁薛瓊大将軍,當初薛瓊寫信來告知顧楓的計謀同自己的身份之時,葉洵同楚尚璟皆是難以置信,過了好些時候才消化了這些事,并按着薛瓊的部署應對顧楓的謀劃。

楚尚璟同薛瓊回憶起朝堂上那般互相如同撒潑小孩一般的言論,面上皆是有些不好意思。

薛瓊頗有些無奈的看了看葉洵,便見着後者沖他眨眼一笑。

他隔空點了點葉洵,又看了楚尚璟一眼,恢複了長輩模樣,故作嚴肅道:“好好過。”

卻不料楚尚璟竟是向薛瓊行了大禮:“多謝薛伯父救國之恩。”頓了頓,又接着道:“與——,嫁女之恩。”

“你給的那些什麽王爵封地,留着厚賞士兵吧,我這老頭兒也不在京城裏頭鬧你們,還念着去游歷江湖山川。”薛瓊也不謙虛,受了楚尚璟的禮,才扶他起來,從懷裏拿出螭虎頭,道:“臭小子,你父親當年給我這螭虎頭,讓我在他老人家駕鶴西去後替他管教你,誰樂意管別人兒子,我算是看出來了,拿着這東西來管教你,你也是不肯服的。”

楚尚璟淡淡笑道:“其他的事都服,只是葉洵,的确是朕心中摯愛,便是誰來搶,也不肯給的。”

“嘁。”薛瓊吹了吹胡子,像是受不了這年輕人膩歪的模樣,又道:“這回因着顧楓的事兒,攪擾了我游山玩水的興致。便罰你日後兢兢業業治理國家,斷不能再出這般的事情了。”

談及顧楓,楚尚璟的神色又略有些落寞,只是不甚明顯。起初薛瓊修書來參顧楓,楚尚璟是全然不肯相信的,甚至還懷疑過薛瓊的身份,可當暴露身份的莫靈用情報來交換妹妹的住址時,那字字句句的口供,便是叫顧楓的嫌疑再也洗刷不清。

楚尚璟懷抱着最後一絲僥幸,布防後期待着顧楓進京後什麽都不會發生,便将捉拿顧楓的軍隊立刻改為恭迎功臣。

可顧楓,到底還是陳兵京城了。

數年的摯友之情,頃刻間灰飛煙滅。

作者有話要說:

完結倒計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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