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汀蘭

“爹!究竟怎麽回事?”葉汀身上蒙着的黑布被揭開,迎面對着薛瓊的臉。

“汀兒,你能不能對你爹尊重些,別學洵兒那臭丫頭。”薛瓊無奈道。

葉汀身在營中,看見披堅執銳的父親忽然以“薛瓊”的名號出現的時候,滿腦子神經仿佛都搭錯了位,消化了好些時候,才相信了平日裏吊兒郎當連菜都種不好的老父親居然是個上過戰場的将軍,還是人人有口皆碑的大将軍。

而當薛大将軍,也就是葉大俠,在顧楓營中看見自己兒子的時候,氣的一口氣差點沒喘過來,若不是覺察葉汀身體抱恙,想必一鞋板兒就抽上去了。

薛瓊知道自家兒子的倔脾氣,他絕非是因為名利選擇跟随顧楓。他這般為虎作伥,必是有他的緣由,想來是不容易被勸服的。薛瓊琢磨着,若是顧楓沒聽懂當時他旁敲側擊的意思,最終還是選擇了謀反,那這不知何時轉投顧楓門下傻兒子恐怕是要拼了命去護顧楓。

因此顧楓臨進京前,他便先下手為強,将兒子囫囵個兒地裹起來扔到了京城的下屬手裏派人看着。這遭把顧楓關進了牢裏,才過來放了葉汀,打算和他唠叨個清楚。

然而當薛瓊講完了顧楓的所作所為,他臆想中的崩潰和聲嘶力竭卻并未出現,葉汀只是沉默着,仿佛什麽都不曾聽到。也或許是因着葉汀的病重,他那漸漸遲鈍下去的思緒,已經無法過快的消化這個消息了。

薛瓊陪着他沉默良久,葉汀才忽然自嘲一笑:“所以這麽久以來,我在給仇人辦事?”

薛瓊無言以對,只是頗有些心疼地看着葉汀,他到底是對不起這個兒子。

葉汀也沒想等來什麽回應,淡淡道:“爹,我想睡了。”

“等等。”薛瓊有些急,忙道:“這些天你一直在睡,這才好容易清醒一會兒。”葉汀的日子,過一天算一天了,薛瓊沒來由的總覺着心裏頭忐忑不安的,生怕葉汀這一睡,就醒不過來了。

“好,那我們再說會兒話。”葉汀極輕地笑了一聲,溫聲問道:“她怎麽樣了?”

“關在牢裏,大概會問斬。青山幫這麽多條人命,朝堂上那麽多無辜的官員,顧楓怎麽可能逃得掉。”

“不,我是說她。”葉汀又道。

“誰?”薛瓊愣了。

“雲姐姐。”葉汀這三個字說的極淡,可總覺着有些阻滞。

“雲繡?”薛瓊似乎明白了什麽,來回打量了葉汀幾圈,直到葉汀微低了頭,才道:“也在牢裏。”

葉汀無聲地點點頭,父子二人相視無言,還是葉汀先開了口:“她也是被顧楓騙了嗎?”

“據我所知,不是。”盡管這話殘忍的很,薛瓊還是說了出來。有些事,該知道的總是會知道。

“你那時候小,可能不知道。雲繡從前能接手雲繡樓,少不了顧楓的助力。咱們江湖人,最知道報恩,且雲繡這姑娘,從小便是見慣了世态炎涼的,顧楓的知遇之恩,想來雲繡絕不會忘。”薛瓊解釋道。

“她會死嗎?”葉汀道。

薛瓊沉默了。畢竟天子的心意,他也無法妄言。再者,無論是從何種方面思量,他都沒有替雲繡求情的立場。謀逆之罪,不曾株連九族便是仁慈,若是陛下心慈手軟,又何以立天下呢?

當年他見着那麽多年的兄弟南國公因謀逆被處斬,如今又見着他的義子即将被處斬,薛瓊不是不能求情,可盡管他歸隐山野多年,也到底是個将軍,既然是個将軍,家國天下在他心裏便必是勝過了兒女情長。

“我快死了吧。”葉汀沒等來薛瓊的回答,對着薛瓊淡淡一笑又道,他面上卻是蒼白,嘴唇的顏色淡的幾乎無色,一點微末的笑意漾在嘴角:“這些天洵兒來看了我好些次,我便知道,我應當是不行了。”

其實自軍營中見葉汀的那一面,薛瓊便知道,葉汀命不久矣。這個兒子自小多病,他雖從不溺愛孩子,但也是一直疼着。這一番經歷了這麽多事,他也不知道葉汀究竟遭遇了什麽,再見已是即将天人兩隔。

中年喪子最是難言,只是薛瓊從不敢表現出自己心裏頭的悲楚,只是一直教自己盡量不去想這些。只是想着待京城的事兒都處理好了,便和岳纓一起帶着葉汀再去最後看看這大好河山。

女子可以因着人間苦痛以淚洗面,釋放內心的苦悲。可頂天立地的男兒在世,既然當着大周的中流砥柱,葉家的主心骨,便是不允許他薛瓊顯露出一絲一毫的脆弱。

他握着葉汀的手,拍了拍他的肩道:“不會的。爹會治好你的,難道你不相信爹的醫術嗎?”

“不,不是不信。”葉汀有些艱難地扯了扯嘴角,勾出一個笑容道:“爹,我一直不曾告訴你,兒子恐怕不是生病,是中毒。”

“什麽?!”

“我原先便有預感,今日您來同我說了這些話,我便知道,我所料不差。這毒會讓人四肢乏力,偶爾覺着骨髓裏頭如有蟻蟲啃噬爬動,甚是痛苦,唯有飲了李客帶來的藥材才好些。從前這情況出現的回數不高,我只當是病。可近來愈發嚴重,如今您來告訴我顧楓進了牢裏我便明白了。想必從一開始,便是顧楓給我下了致瘾的毒,,這樣就能把我綁在他身邊,至死為他效力,只是他沒想到我這麽好騙,不需要這毒,我便追随他了。”他的聲音溫溫吞吞的,倒不顯得說話吃力,只是聲音極其清淡,維持着最後一點書生風骨,淡淡的語調裏,帶着一點兒不易琢磨的自嘲。

“那爹去找他要解藥!”薛瓊說着便要起身。

“不必了。就算有解藥,他也不會給你的。顧楓這個人,骨子硬的很,爹您這般坑他,想來他是要拉我陪葬的,罷了,左右我同他投緣,等我們都下去了,沒有權勢相争,沒有陰謀算計,我們還能湊合當一雙知己。”葉汀的眼皮半擡着,目光裏帶着倦怠。

“爹,兒子真的想睡了,明日您再過來吧。”

“好。”薛瓊應了,葉汀便不再多說,轉身歇下睡了。薛瓊走出來,給守在門外的二虎、四柱子遞了個眼神,一行人便離開了。

“老幫主,咱們不去告訴二當家的真相了嗎?”二虎疑惑道。

薛瓊搖了搖頭:“那孩子,心裏頭門兒清,不必咱們再去多說些什麽了。”

薛瓊是在雲繡樓裏撿到他們倆的,當初二虎四柱子回青山幫,親眼目睹了顧楓的人屠殺青山幫,栽贓楚尚璟。他們不敢再多留,又想着要找葉汀替青山幫報仇,念着葉汀在京中,便一路流浪乞讨着來了京城。

可來了京城,之前葉汀住的地方早已人去樓空,而當初他們也并不知同葉汀在一處的女子便是雲繡。誰知道正巧碰上當初的紅玉娘子在雲繡樓獻舞,親自請求京中書生為之四處尋葉汀,那些書生偶爾也會給路邊的乞兒看看畫像,詢問是否有見過葉汀的下落。

于是葉汀沒找着,倒是同樣在尋找葉汀的二虎四柱子被書生領去了雲繡樓。後來葉汀成了顧楓的心腹,雲繡便索性好吃好喝地軟禁了二虎、四柱子,叫他們再也不能在葉汀面前說出青山幫覆滅的真相。

後來薛瓊在雲繡處落腳,無意中發現了他們。這回雲繡樓覆滅,薛瓊便把他們都救了出來,打算若是葉汀執意相信顧楓的無辜,便讓他們出來說服葉汀,卻沒料到葉汀什麽都明白。

“老幫主,你你你你你、你這是流淚了嗎?是不是二當家的不好了?”四柱子忽然咋呼道,在他的眼裏,薛瓊一直是泰山崩前喜怒不形于色的人,沒想到有生之年竟然能見着他一滴似有似無的淚,仿佛是什麽極其難遇的奇觀一般。

薛瓊使勁揉搓了一番自己的臉,往天上看了眼道:“沒有的事,就是風太大了,割着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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