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如煙

經過這一遭的洗牌,大周的官員布局變化巨大,不少經歷了兩次逼宮的老臣紛紛卸任,再也不肯受這般擔心受怕。年輕的官員不得不被趕鴨子上架,一股新鮮的血液正在噴薄着注入大周的朝堂。

陳赟獲楚尚璟力贊,力排衆議官拜丞相,同另外幾個肱骨之臣一同構成軍機處,負責在特殊時期盡快的招賢納士,恢複朝堂的穩定。

顧楓判即刻處斬,皇上仁慈,并未株連九族,相反,更是厚葬了之前平反過的顧氏夫婦。蕭成玉一品夫人的稱號也并未褫奪,仍允許其居住舊府,養育顧楓獨子顧輝。

而處斬前日,顧楓的牢房裏卻是格外的熱鬧。

“你來了?”顧楓淡淡一笑,他鬓發淩亂,卻不顯得邋遢。因着獄中清減,下颌顯得格外瘦削,面兒上也是素白,可神情卻還是一貫的倨傲,他指指桌子上各色霎是好看的飯食,笑道:“你是第三個了。”

“是成玉和葉洵?”楚尚璟道。

“別叫那麽親熱,那是我夫人。”顧楓沖楚尚璟擠擠眼揶揄道。

“她們同你說什麽了?”楚尚璟道。

顧楓睨了眼楚尚璟手裏提着的食盒,走過去接過食盒放在了案上。自顧自地坐在草墊兒上,一層一層地打開食盒,掃了楞在那兒的楚尚璟一眼,自然道:“不過來吃點嗎?就當是送我一程。”

楚尚璟走了過去,沒有出聲。

“葉洵問了我些和南晖的舊事。成玉讓我安心,說她不會改嫁,會替我好好照顧輝兒。”顧楓一邊說着,一邊給楚尚璟滿上酒,道:“果然還是你懂我,連酒都帶了。”

楚尚璟坐在他對面的草席上,端起了酒杯。顧楓這間牢房設置雖然簡樸,可在牢房裏頭,已經是最好了。

“為什麽?”楚尚璟喝了口酒,直勾勾地盯着顧楓的雙眼道。

“為什麽要假惺惺的當你兄弟,還是為什麽即是背叛了你,還要上戰場為你至死效力?”顧楓言罷夾了一筷子菜到嘴裏,便慢條斯理地咀嚼着,便睜着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地看着楚尚璟。

“全部。”楚尚璟不理會顧楓言語裏似有若無的挑釁,只道。

“第一個問題。”顧楓伸出骨節分明的手,沖楚尚璟比了個“一”,“從你下旨殺我爹娘的時候,我就再沒拿你當過兄弟。”

楚尚璟剛要開口便被打斷了。

“——第二個問題。”顧楓接着道:“我不是為你上戰場,是為了咱們中原子民能少受些苦。我是個天天想着謀權篡位把你取而代之的權臣,但我從不是個放任百姓慘死在番邦馬蹄下的奸臣。”

楚尚璟眼裏似有眸光閃動,顧楓嗤笑一聲道:“你是不是覺得,我恨你恨得莫名其妙,那我再告訴你,我的好兄弟,你可聽過一句話‘朋友之妻不可妻’?”

顧楓見着楚尚璟面色一變,未等到他開口便自顧自道:“你恨之入骨的南晖她不是別人,是我顧楓這輩子唯一的愛人。”

“什麽?!”盡管剛進門時顧楓就提到了他同葉洵聊到了南晖,但楚尚璟并未思量過多,只當是顧楓對南晖的死給葉洵一個交代,沒成想中間還有這般秘辛:“你——,你為何不與朕說?”

楚尚璟眉頭緊蹙,他恍惚間想起南國公要把南晖嫁給他的時候,他那時已同顧楓通了氣,知曉了南國公狼子野心,因此當南國公提出迎娶南晖的時候,也就順水推舟的下了旨,可現在想來,那時候他宣旨的時候,顧楓似乎确實是提出過異議的。

只是——,他嘆了口氣,只是他沒料到,那竟然是顧楓的意中人。

“與你說?”顧楓冷笑一聲道:“我若是告訴你,南國公的親生女兒和我有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系,你還會信任我嗎,我又如何能一步一步借着你的信任扳倒南國公,在朝堂上建立我顧氏的大局。”

“顧兄,你這麽些年,心思太重了。”楚尚璟忍不住道。

“我心思重,你就不重了?”顧楓淡淡一笑,将面前的酒杯端起一飲而盡:“咱們身處這樣的地方,身後是雙親的血海深仇,身前是不知深淺的崎岖道路,若是心思不重,焉能活到現在?”

“可朕,從未疑心過你,也從未想過算計你。”楚尚璟道。

“呵。”顧楓輕笑道:“我爹一生扶持你,為南國公所嫉恨,最終我爹娘因你而死,而我為你扳倒南國公,在你因為那丫頭茶飯不思的時候替你打理好朝政,我們顧家從未做過任何對不住你的事,反倒為你鞍前馬後一輩子,你當然應該信任我。可我,又憑什麽對你好呢?”顧楓溫和地輕笑一聲,似是自嘲道:“我本該平穩安逸的人生,都是因為你才毀滅的。”他的話說的不客氣,可聲音卻是淡然,不辨喜怒。

“朕待你不薄,官拜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對顧伯父、顧伯母也是盡了死後哀榮。”

“好一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顧楓忍不住撫掌大笑,他笑得太過用力,忍不住咳嗽了起來,眼角甚至咳出了水光。

他用囚服衣袖擦了擦眼角淚,“咳咳——,你也知道,到底是一人之下。你別忘了,我可是南國公的義子,有其父必其子。他不想一輩子屈居人下,我當然也不想。他老人家對我耳濡目染這麽些年,他想做的事,我當然也想做。他想當那個山巅的人,我當然也想,尊貴的皇帝陛下,您問問這天下成千上萬的子民,試問有誰不想嗎?”

“瘋癫。”楚尚璟開口,眼裏卻眸光微微閃動。

“我是瘋癫。”顧楓冷笑一聲道:“難不成你為了那丫頭差點死在密林裏就不瘋癫?後來又為她親自披甲上陣就不瘋癫?堂堂九五之尊後宮無後膝下無子就不瘋癫?我爹娘付出性命維護的皇子就是這般識他的國家子民為兒戲,楚尚璟,你根本就沒有資格坐在這個皇位上!”

“顧兄。”楚尚璟目光怔怔地看着顧楓,開口道:“你可知你陳兵京城,朕心裏作何感想?”

“我當然知道,不就是被背叛的感受嗎?”顧楓又自顧自地斟酒,還拿着自己的酒杯同楚尚璟碰了杯:“當年你下旨殺我父母的時候,我不也是這般感受嗎?”

“顧兄,當時你在殿中跪了三天,朕就陪你在殿中絕食了三天,南國公的心腹太監寸步不離,非得親眼見着朕印下玉玺,你當時已接近昏厥,若是朕不下旨,咱們兩人都得活活餓死在殿中。”楚尚璟道。

“你可知那太監如何了?”顧楓沒接楚尚璟的話茬,轉了話頭道。

“朕已經查清,南國公斬首後,那太監被你從宮裏接了出去,現在是你的心腹,李客。”楚尚璟淡聲道。

“呵。查的挺細。”顧楓似是贊許道:“那你知不知道,我接他回來第一件事便是用熔鑄的鐵水毀了他的臉,日日折磨他羞辱他,以洩心頭之憤?”

“顧楓。”楚尚璟的腦海裏閃過李客總是帶着猙獰面具的臉龐,往往會讓人忽視了他身量羸弱。他似是有些聽不下去,接着道:“那麽你知不知道,李客曾經就是你顧家的下人?”

“什麽?”顧楓泰山崩前喜怒不形于色的表情終于出現裂痕。

“否則你以為,他為何被你這般欺辱,還肯在你身邊勤勤懇懇地做事。”楚尚璟道。

顧楓死盯着楚尚璟,幾次張口卻說不出話來。

“在你三四歲大的時候,府裏有個姓李的管家你可還記得?”

“閉嘴!”顧楓仿佛已能料到接下來楚尚璟的話。

“李管家在顧府伺候多年,一朝被大夫診出患了會傳染人的病,為着不連累你們,便連夜帶着妻兒離開了顧府。李管家的妻兒救治的早,總還是僥幸撿回一命,可李管家人老了,不久便撒手人寰。”

“他死前握着李客的手,說這些年來顧家待李家不薄,叫他這輩子若有機會務必好好待你。可天不遂人願,孤兒寡母活不下去,李客年紀輕,面相又幹淨,便入了宮做太監。”

“朕不知道南國公當初為何會讓李客去逼朕拟旨,可你只知他當初逼迫我們,卻不知他也是為人所迫。并因此盡管受盡你的折磨,也要誓死追随你,為了讓你信任他,不惜在你面前自吞致幻上瘾的藥物。”

“朕查出了這些去找他對質,他只求朕務必不要将這些告知于你,擔憂你本性善良,為此愧疚。”

“可顧楓,朕偏要告訴你!你這輩子只知道別人欠了你的,只知道你自己的苦衷,可你肯去看看別人的苦衷!”楚尚璟氣極下摔了酒杯,砸在顧楓的顴骨上,落下一個青印。

“你若是還知道愧疚,在問斬前好好想想被你辜負的人吧!”楚尚璟脖頸上青筋爆出,極力克制着胸中的怒火。

“呵。”顧楓嘴角銜着一絲微末的笑意,伸手扶了扶青紫的面頰,無所謂道:“我顧楓這輩子就是個孤影人,辜負的人太多,我算不清了。”末了他忽然擡眼看向楚尚璟,形色懶散地站起身來拱了拱手,帶了幾分不正經地行了一禮,道:“哦是了,聽說皇上下旨護我妻兒周全,忘了道謝了。”

“明日,你便安心去吧。”楚尚璟背過身去,以至于顧楓無法得見他泛着紅的雙眼,似是準備離開。

“等等。”顧楓忽然開口道:“葉汀他,他會不會來看我?”

“葉汀拜你所賜,身體抱恙,縱使有心也無力,再者,想必他也并不想見你。”楚尚璟道。

“他知道了?”顧楓神色微動,目光中竟是難得的顯出了恐懼中夾雜着擔憂的神色。

“他很聰明。”楚尚璟頓了頓,微偏頭向顧楓道:“這點,你應當比我清楚。”

顧楓忽然走近了幾步到楚尚璟身後,将束發的木簪拔下來,放到了他手裏:“替我轉交給葉汀,再……”

他頓了頓,似是極為艱難:“——再替我說一聲,對不住。若有來世……”

“罷了。”他苦笑一聲,擺了擺手,坐回了草墊上:“……沒有來世。”

楚尚璟用力捏了捏手中的木簪,一掃衣袖便走出的牢房,外頭陽光晴好,刺得的眼睛灼痛。

他就這樣仰着頭,目不斜視地走回了清涼殿。

“把這個給葉汀送過去,再告訴他,顧楓欠他一句對不住。”楚尚璟似是極為疲倦,他揉了揉眉心,将手中木簪交給了高六,便讓小太監伺候着自己寬衣歇息,眼見着明黃的床帳被一點點放下,徹底隔絕了外面的視野。

——滿眼皆是明黃。

十幾歲的少年顧楓,也曾和十幾歲的小皇帝楚尚璟一起偷偷地躺在這張龍床上。

他剛剛經歷了父皇的離世,南國公像是一座五指山把他壓得喘不過氣來。前朝老臣皆是不敢出聲,唯有顧大人肯為他進言,勸誡南國公還政于他。

小顧楓躺在他身側,捏着他的手,對他說:“我顧家此生願為楚氏效忠,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而後又悄悄湊在他耳邊輕聲道:“楚弟弟,我會一直輔佐你的。”

楚尚璟伸手摸了摸身邊空蕩蕩的床,輕笑一聲。

顧楓說的一點沒錯。

有其父必有其子。

那時的顧楓是顧大人的兒子,後來的顧楓,是南國公的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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