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傅辛夷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可這個夢太過真實,每一天的日子都像是她親身經歷過的。

在偌大的戶部尚書府內,她身為才初會走路的小嫡女,軟糯糯最喜歡往院子裏跑,還愛說一些別人聽不太明白的話。父親和娘親都極為愛她,常常恨不得将一切好東西都堆到她面前。

直到五歲那年,她和娘親一起用膳。

飯菜裏有毒。

她娘親就此走了。她被毒瞎了雙眼,也影響了神智,在雙目失明和失去娘親的打擊下整日渾渾噩噩。

川州有醫者,擅辨毒用毒,以毒攻毒。這等身份不太讨喜,卻被她父親請來專門替她解毒。毒很罕見,那醫者也不得不每月提取她的鮮血來試驗。

毒素徹底清除之日,就是她重見光明之日。

人面對生老病死的時候,只要是有點希望,每一點都想抓住。父親除了為他找來醫者之外,還特意向聖上懇請,求來了皇家陰陽籍天文生為她祈福,每月初一十五,不曾有過間斷。

她是經歷過現代的瞎子傅辛夷,也是當朝戶部尚書府內唯一的小姐,傅辛夷。

白駒過隙,轉眼八年。

眼睛好燙。

傅辛夷一哆嗦,再度從夢中醒來。

她呆愣愣躺在床上,一時間不知道自己這到底算是什麽。穿越了?那算是早就穿越了,只是記憶被毒亂了一部分,現在才恢複吧。

多了十三年的記憶,前世那些沒忘記多少,今生這些也全都記得。

反正,就是多了一條命。

說來也奇怪,這朝代隐隐似乎就是自己先前聽書時所聽到的華朝,至于年份,她倒是有點分不太清楚。沒誰會對一個女娃說那麽多,等她中毒後,吃藥、被強制鍛煉、聽戲,基本上就是她的全部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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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子混沌,聽戲也聽不明白,以至于她對這個朝代基本上認知為零。

她上輩子倒是聽說書,可這說書除了大事是真的,其它基本全靠說書人揣測加胡謅,可信度就百分之五十,除了幾個大人物名字她記得,其他誰是誰都分不清。

“唉……”穿越歷史卻對歷史不算太熟悉,這也太慘了。

略熟悉的脆聲在耳邊響起:“小姐,您怎麽一醒來就嘆氣?”

聲音靠近了自己:“小姐可要起來了?再過一個時辰,李大夫就要來給您去掉這紗布了。”

傅辛夷在腦中記憶裏翻了翻。這是她的貼身婢女,名叫良珠。五歲之後開始跟在她身邊伺候。

一陣悉悉索索的聲音傳來,是床簾被拉開的聲音。

傅辛夷閉着雙眼,卻隐隐發現自己眼前有一層顏色。

是顏色?!

是光!

她閉着眼都能感受到光了!

傅辛夷心髒快速跳動着,整個人像是被一股氣拖起來,刺激酥麻到失語。這個身體是能見光的,只要毒去了,她就可以看到東西!

她有些哆嗦,縮在自己被子裏,眼眶不由濕潤。

“小姐!您紗布怎麽濕了呀?可千萬不能哭啊!”良珠拉開床簾一看到紗布濕潤,慌忙在邊上勸,“這哭了會影響藥性,回頭又延遲一副藥,您這不是更糟心麽?”

傅辛夷強壓着自己內心翻滾的情緒,唇顫着開口:“是,我不哭。我不哭。”

良珠見紗布兩點濕潤沒有再染開,這才放心下來,扶着傅辛夷起床:“小姐,今天是上朝日,老爺很快就回來的。咱們一切都穩妥着,不會有一丁點的差錯。”

傅辛夷點頭應下:“嗯。”

“姨娘大清早就在府上挂起了紅燈籠,也盼着您能早點看見東西。”良珠伺候傅辛夷換衣服,半點沒覺得自己話多,也半點沒覺得小姐話少。

姨娘是指顧姨娘,是傅辛夷生母的陪嫁丫鬟。

良珠給傅辛夷柔軟的馬毛刷沾了鹽刷牙:“姨娘也是真心,跟着老爺那麽多年,就一句話,只要您這眼睛不好,她絕不會為府上添一丁半子。老爺也是,不看好您的眼睛,他愧對夫人,絕不會續弦。”

傅辛夷應了一聲。

良珠給傅辛夷送上茶漱口,再用濕潤的手帕給傅辛夷擦拭臉頰:“宮裏頭的補品今早又送來了一批,皇後娘娘也記挂着您。自從夫人去後,皇後娘娘就将您當自己親女兒了。恨不得将俸例裏頭東西都給您。”

皇後娘娘是傅辛夷生母的摯友。

一個個全那麽關心她。

她可真是正當寵。

傅辛夷洗漱了幹淨,安安靜靜繼續聽着良珠說這些閑話。明明她們主仆一天到晚都在一起,她就睡晚了一些,外頭就又發生了那麽多的事情。

她昏昏噩噩這些年,要不是良珠總在邊上有條不紊說這些事,恐怕她的神智恢複起來也慢很多。

良珠用柔軟的布沾染了東西,在傅辛夷臉上輕按:“小姐這些年眼睛上總是敷藥,眼皮那兒顏色泛黃,到時候可還要好好塗點好東西滋養。”

傅辛夷又乖乖應了聲。

她感受着臉上微涼,也感受着眼皮滾燙,還感受着那一點朦朦胧胧不确定什麽顏色的世界。是紅麽?好像是的。她小時候是有人教過她何為紅色的,不過舉的例子更加豔麗一些。

就能看到了。

今後她就能知道自己眼內每一樣事物的顏色。

可真是,好極了。

……

一個時辰說快不快,說慢不慢。

她洗漱後吃過了早飯,很快就到了時間,在良珠的牽引下前往另一個房間。這會兒李大夫已在那房間裏候着了。

李大夫的聲音可半點不清脆,還帶着些嘶啞,如同在砂皮上摩擦過一般。他性子頗有不耐,見着了傅辛夷就開口:“成了快點過來坐下。”

良珠牽着傅辛夷過去:“李大夫,老爺和姨娘還未到呢。”

李大夫哼了一聲,啞着嗓子不樂意:“遲早都能見的,非等這第一眼?”

良珠巧笑勸着:“李大夫。小姐這麽多年第一眼看到人,總歸要先見最近親的兩位。八年都熬下來了,您看……”

傅辛夷聽着這兩人說話,耳朵裏又聽到了一串較快速且細碎的腳步聲。

腳步聲到了門口陡然放慢,傳來一個略有點威嚴的女聲:“老爺就快到了,李大夫再等等。”

李大夫不吭聲,手上不知道在弄些什麽,帶着點瓶瓶罐罐的撞擊聲。

“辛夷,你馬上就能看見了。李大夫都說過了,到時候你可萬萬不能哭,哭了會損了眼睛。回頭我再去給你炖一點好吃的補一補。咱們把這身子給徹底養好了。”顧姨娘和傅辛夷說着話,語氣卻是一下子就軟了下來,帶着一點哄小孩的味道。

就好似傅辛夷現在不是十三歲,而是三歲。

傅辛夷應了聲:“嗯。”

顧姨娘連連說着:“哎,哎,好,乖。”

不知道怎麽,傅辛夷就是知道顧姨娘臉上綻開了笑,笑得可極為開心。

良珠将傅辛夷帶到位置上坐好,安靜守在了傅辛夷的斜後方。顧姨娘也落了坐,拿着茶水稍作潤口。一群人坐在屋子裏等着最後一個人到場。

過了片刻,又是一陣腳步聲傳來。

這些腳步聲落腳相當有力,帶頭的稍微慌亂一些。腳步很快,且是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快到幾乎直沖到傅辛夷面前。

傅辛夷下意識擡頭。

她看不見,但能感受到面前這人身上的氣勢。帶着些比姨娘更誇張的威嚴,還有一股檀木的冷香味。

是這會兒的熏香麽?

“老爺。”齊刷刷的問候聲傳來。

傅辛夷還是一動不動,也沒跟着問候。

這人第一時間沒說話,靜了片刻才開口:“李大夫。小女,拜托您了。”

有衣袍摩擦的聲音,她的父親想來是朝着那位李大夫行了禮。官身朝着白丁行禮,那完全體現了這位戶部尚書拳拳愛女之心。

李大夫應了一聲,照舊是那般不耐,但好歹沒說什麽讓人糟心的話出來。

傅辛夷略有點緊張,手拽上了自己的衣服。

李大夫不再擺弄自己的東西,将自己的椅子拉到了傅辛夷身旁:“我等下取下你臉上的布條。你別急着睜眼。我要給你紮兩針活血。這眼睛之後能見,但見不清楚,還需要養。今後兩年內,我每三天給你落一回針。我要是沒空,尋常會認穴的大夫一樣可以來落針。”

傅辛夷點頭。

李大夫繼續說着:“記得,等下不能哭,也不可見強光。”

他話剛落,周邊傳來了利落的“唰啦”聲。

傅辛夷能感覺自己眼皮前忽然暗下一些。

該是屋子拉了簾子。

就這麽一個對比,讓她真真切切知道自己是真的會能看到了。

她抖着手,顫着音:“勞煩大夫了。”

李大夫應了一聲,伸手去了傅辛夷臉上的布條,很快取了針,在傅辛夷眼周緩緩紮入。

不過片刻,李大夫沙啞開口:“行了,可以睜眼了。”

聽着聲音,是李大夫讓開了位置,而自己面前站上了另外兩位。傅辛夷能感受到,一位是她的爹,一位是她的姨娘。

睫毛輕顫,她緩緩睜開了雙眼。

世界一片模糊,眼前兩個人也就一個大體的輪廓在而已。

腦中各種記憶走馬燈一樣轉着,讓她對着這兩位恭恭敬敬行了禮:“辛夷能看見了。”

她,能看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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