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酒宴席上,謝寧喝得不算多,但最早一個醉到不省人事,癱在桌上昏睡過去。
詹達看着不顯,酒量出乎意料得好,一杯接一杯沒怎麽停過,卻到現在只是臉紅微上頭。
封淩這身子喝酒還沒練出來,不過控制得好,總體而言該算三人中喝得最少的,連眼神都是清明的。
沒了謝寧逗趣,詹達很快又消沉了下去,面上笑意寡淡了不少。
封淩早就注意到詹達心情抑郁,只是謝寧都沒問,他便也沒開口,而是順着謝寧鬧騰,笑一笑,聽一聽,樂一樂。
詹達酒喝多了,到底還年輕,話到了嘴邊,不自覺還是露了出來:“封解元,等進了翰林院,能低調點是一點。可別得罪了盧大人。”
封淩看向詹達。
詹達瞥了眼封淩,唇角泛着一絲沒什麽情感的笑:“尤其是你長得漂亮。”
這話裏帶的意思可多了些。
封淩手玩着酒杯,讓酒杯底座在桌上旋轉。酒杯裏的酒輕微晃動,一滴也沒有從酒杯中跑出。謝寧是因為詹達進了大理寺,而詹達則是因為殺了盧大人。
殺人的理由,就是這話裏提醒的內容。
明年春闱的考官,注定不會是這位在翰林院一手遮天,膽敢在官場随意欺淩年輕一輩的盧大人。
詹達說完這句話後,繼續給自己倒酒,偶爾吃兩口菜,順帶依舊是一杯接着一杯地喝。
“小詹翰林覺得當官如何?”封淩含笑問詹達。
詹達低笑出聲:“你先生是在後湖當官的劉海?他深愛那兒,該是覺得當官很好吧。”
封淩應聲。他先生确實覺得做官很好,他也是如此覺得的。這世道唯有當官,才能真正護住自己想護住的人,想護住的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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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學子,多考科舉。
科舉便是為了為官。為官者,有人為己,有人為民,有人為國,有人為天子。
他先生是為了一些對于自己而言再普通不過的本子,對于他先生而言卻是國之根基的冊子。
詹達拿筷子戳了戳自己摯友謝寧。謝寧醉得一塌糊塗,半點反應都沒有,完全昏死過去。确定謝寧睡死,詹達才收回筷子繼續說:“我父親當官,我便當官。這是理所當然,所有人都覺得理所當然的事。”
封淩又問他:“你不喜歡當官?”
詹達垂着眼笑起來:“也還好。只是不喜歡這官場。和我想象中不太一樣。”
封淩像是很随性說了一聲:“那就讓它和你想象中一樣。”
詹達似笑似嘆:“談何容易?”
封淩夾了一筷子吃食放入嘴裏,又用酒壓下了這冷去菜的味:“不擇手段也好,跌落谷底也罷,就算是獄中走一回,都不會畏懼。有這樣心,才能改變周遭。你不改變它,就只能被它改變。”
這平淡的話,卻像是陰冷的毒蛇才會吐露蛇信子說出的話,讓詹達被酒熏熱的身子通體發涼。
“你這可真是孩子氣。”詹達盡可能自然回着封淩的話,說出來卻發現自己的聲音幹癟,刻意得很。
說出這樣話的封淩卻輕笑,半點沒覺得自己話裏有多少陰狠:“是孩子氣。對成年人而言,殺人放火倒不害怕,放下一時的臉面尊嚴,反倒是更加可怕的事情。順着大流或許會更好。”
詹達臉上連半點笑都沒了。
封淩的話明着聽起來是在說順着大流更好,實際上全然是在嘲諷他。嘲諷他寧願當一條狗,而不是當一個人。
一時間,整桌酒宴變得無味起來,菜沒了色,酒沒了香。
封淩給詹達倒了一杯酒,給自己也滿上了酒:“我是個很意氣用事的人。喜歡的人,恨不得把所有的好東西都堆給她。恨的人,恨不得将他千刀萬剮才甘心。即便是我鬥不過,我死前也會讓他留一輩子的陰影。”
他将酒杯推給詹達:“這是我給小詹翰林的提醒,謝過小詹翰林對我的提醒。”
詹達盯着封淩看了半響,沒能從封淩的臉上看出半點不對。他拿起酒杯一飲而盡:“真不知謝寧怎麽會沾上你這樣的人。”
謝寧和封淩根本不是一路人,一個天然白,一個骨子裏黑。
封淩聽了詹達這話,當即笑起來:“因為我長得好看。”他對自己的容貌相當認可,“長得好看是個優勢,能用便要多用用。這是天賜的,父母給的。”
這話聽着像刀刺入詹達的心髒,又像是将詹達心髒裏那點腐肉都刮了。詹達轉移了視線,望着桌上趴着的謝寧,半響都不知道說什麽好。
或許,封淩說的是對的。
他高中之時,意氣風發,滿心歡喜将一切告知家裏。父親欣賞,母親稱贊。誰想到一人在京,三年官場如此難熬,年輕且孤立無援,反成了一群老不死的眼中釘。
“對,天賜的。父母給的。”詹達給自己倒了酒,喝完之後眼內暗沉沉的,只說了一句,“我醉了。”
封淩應了一聲。
一酒喝過,各自回家。
封淩望着送走詹達的馬車,呼出了一口氣。黝黑的眼眸裏看不出多少神情,心底裏頭翻滾的波濤更是沒被任何人察覺到。邁步離開酒樓,他唇角依舊泛笑,臉頰被酒意染紅,看着還是那出入京城的少年好兒郎。
詹達重回了官場,謝寧回到國子監,封淩得在家看書,并盡可能推掉所有的會面。
深居家中,封淩數着日子,收到了一份來自梁大人的邀請函,和一份來自駱康的消息。
梁大人的邀請函邀請的是他父親和他,說是同鄉聚一聚,帶他稍見一些京城人士。這是自上次邀約他父親,被他尚且在做工的父親拒絕後的第二次邀約。
駱康的消息則是言簡意赅:盧旺申派人收買傅小姐和桂小姐府上的人,想毀她們名聲。
名聲這東西,對于待嫁閨中的女子而言相當寶貴。這些權勢子女的名聲會牽連到家中同輩名聲,更會牽連到官場之上幾位大人的名聲。這一招要是成,可謂是陰毒極了。
駱康是唯一一個知道他喜歡傅家小姐的,專程讨個好,特意來通知他。
封淩看着這封簡單的消息,面無表情點燈燒掉,燒了個一幹二淨。
有些人要死,那是上趕着車,催急了馬,恨不得甩出百來鞭,沒有人能攔得住。
封淩吹滅了燈,起身出門。
……
市集上,何通咬着胖乎乎的手指,垂涎仰頭看着老人畫糖人,卻是沒有開口說什麽。
他身旁站着任欣穎見何通邁不動步子,便從自己錦囊口袋中掏出錢:“師傅,來一個小糖人。”
何通驚喜轉向任欣穎:“謝過姐姐。”
任欣穎淺淺笑着,輕揉了揉何通腦袋:“回家可別告訴爹娘。”
何通用力點頭。
糖人全身是用糖,價格對何通而言實在高。
老人擡頭看了眼僅有桌子高的胖小子何通,含笑詢問:“要怎麽樣的小糖人?”
何通誇張比劃:“我要一個孫大聖!”
任欣穎重複了何通的要求:“那就來個孫大聖。”
老人嘿笑一聲應下,擡手開始畫。
糖漿在勺子、木片的加工下,飛快成型。寥寥幾筆,一只孫行者躍然板上。他手持金箍棒,腳踩筋鬥雲,頭戴着小帽,一副嬉皮笑臉卻又器宇軒昂的模樣。
細節未出,神韻已有。
一對姐弟看畫糖人看得認真,老人畫得也是相當認真。正當這位老人滿意擡頭,卻臉上震住,哆嗦一下忙起身:“見過大人。”
任欣穎和何通同步轉頭看向來人。
身穿軟甲,男子收斂着自己平日的戾氣,神情淡淡朝着老人點了點頭:“不用在意,繼續畫。”
任欣穎眼前一亮:“郝兄長!”
老人應下,下手态度更加端正了些。
而何通胖乎乎的小臉蛋皺起來,心裏頭直嘀咕:這男人又來哄我家姐姐。
這被稱為郝兄長的男子掏出了銀錢,丢在老人錢罐子裏:“再畫一個給這位姑娘。”
任欣穎臉上頓時飛紅,手本能抓着自己的衣角揉搓,俨然一副女子嬌羞狀态。
男子付完錢,朝着任欣穎壓低聲音快速說了聲:“西三街八號,找詹達,他能幫你解決你生父的事。”
任欣穎臉上才起的飛紅頓時消失殆盡。她微仰頭看向男子:“郝兄長?”
男子神情柔和下來:“怪我出身不好,不能親自替你父親伸冤。”
任欣穎搖搖頭,低聲卻堅定凝望着男子:“您能一直将其挂在心上,是穎兒一生所幸。三年了,您的大恩,穎兒一日不敢忘。”
男子看着任欣穎一臉信賴,欲言又止,終是搖了搖頭:“舉手之勞。我今日執勤,先走一步。”
任欣穎乖巧點頭。
男子看下方斜眼偷瞟自己,卻又眼內神色非常嫌棄的何通,伸手揉了一下。
手感頗好。
難怪任欣穎老喜歡揉。
何通差點炸起來:“你幹什麽!”
男子也不回話,轉身就走,很快入了人群。
小小的何通在原地跺腳:“姐姐,你看他!”
任欣穎望着人的背影,一腔情緒悄然壓下,在心中默念了幾遍地址和要找的人:“等下多的糖人也給你。你別和爹娘說。”
被賄賂的何通小臉蛋糾結在那兒:哎,兩個糖人?那……還挺心動。